蓝弧
十几年前为常熟电视台《福地常熟》栏目组摄制《老宅印象》系列撰稿方塔苑的南大门朝着最尊贵的方向洞开着,宽阔的门前步道越过方塔街,过十余米,有一座簇新的牌坊——牌坊通常跟一位历史人物,一个传统故事或至少是一位高官一位“节妇”相联系,但这座牌坊的横眉上,镌刻的却是“城中商苑”。
牌坊再往南十余米,奢华的大饭店脚尖下,时尚的美容院脊背处,蜷缩着一条灰暗的小巷,它,就是天灯弄。
没有人听说过这一巷名的来由,因为圣哲言偃没有来过,醉尉张旭没有来过,帝师翁同禾没有来过,甚至张阁老蒋阁老等也没有来过,因此,也没有人为它附会一段美丽的传说。这儿,只有我的童年,我的老太太,我的外公,我的小娘舅,还有,18号里那座住了几十户人家的“深宅大院”。我依稀记得邻家的范妹妹、汪孝孝、小五倌、“羊妈妈”——她是小五倌的姐姐,我们喜欢用这个称呼来激怒她,惹她来追,她跑步时的胸脯一颠一颠地煞是好看,还有冯师母、沈姆妈…
一片早已陈旧了的水泥,将由碎石块铺就的路面抹平,仿佛一位老妇的脸上,涂了层厚厚的胭脂,能防寒,但很邋遢,人们再看不见她脸上曾经的美艳风流。
天灯弄的确很老了,尤其是它紧挨着常熟城里时尚的方塔街,它最终失去的日子可能不再遥远。
踏上两级巨大(是儿时记忆中的“巨大”)的青石阶,两扇古老的大门依然苍劲,只是“天灯弄18”号的门牌换成了“仓巷边门12”号。这座院落真的很大,它从南边仓巷的第一进,至北侧天灯弄的最后一进,共六进,五十多间正房,若加上连接前后进的两侧厢房,或有近八十间房屋。
怀着对这座老宅年龄的尊敬,也怀着对儿时虽艰辛但依然快乐的眷恋,我们还是从南往北,去追溯那逝去的时光吧。
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民居,它不像周庄、同里那种高官巨贾的私宅,只是生活相对富裕人家的自用住宅,天灯弄18号是沈家的自住房屋。
沈家原住莫城,是个有点田产的殷实人家,大约在光绪25年时,沈家搬来城里居住。84岁的沈薇女士是沈家后裔中辈份最高的,她说,“爷爷叫什么名字,家中已没人记得,只知道爷爷生有两个儿子,我父亲沈望契和叔父沈望南,这五十来间房就住我们两家。”
沈望契无子,有三女,长女沈菊芳,次女沈月芳,三女沈薇。我至今记得,儿时,舅舅指着一位小脚的老太太说,“知道吗,她可是李强的发妻啊!”
沈菊芳于民国15年嫁于小她三岁的李强(当时叫曾培洪),李强与晚清著名小说家、报人曾朴同门,门第声望甚高,但家业已不很殷实。完婚后,李强携妻、子回上海继续“求学”,李强是五卅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和组织者,上海学生联合会执行委员、军事委员会委员。民国16年,北伐军到达常熟后,李强曾任常熟县临时行政委员会委员。
李强是位革命家,沈菊芳是位居家少妇。民国20年(即1931年,其时沈菊芳29岁。李强26岁),李强神秘“失踪”——居中共中央官方资料,李强于1931年4月被党派往苏联,直至解放后才第一次回到常熟,他接了自己的父母去北京居住,但没有接走沈菊芳。
听长辈们说,李强“失踪”后,沈群芳有过一个男人。李强返常时,也另有了新妻子。
依稀记得,儿时的那位老太太,她游移的脚步,飘摇的身影,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居然是位“部长夫人”——这在前清,可是正一品、双眼花翎的大官啊!
当我问起这房子的所有权时,沈薇女士说,“大约十年前,房管所核发房产证时,她因为二姐沈月芳离家后再不曾有过音信,当时有规定,所有权人缺失情况下,不能办产权证,因此,莫说偌大一个院子,就是现住着的一间正房和一个厨房,她沈家都没有合法的产权。”
我从厨房的一角向外张望,在斑驳的阳光的影照下,堂屋前,并排八扇窗门折射出郁郁的暗红色。一支一支立柱,上头用木榫连接,下面却直接立在硕大的石箍墩上,傲视岁月,毅然挺拔,这令人尊敬的老房子——可惜,它的主人比它要柔弱乏力得多。
江南民居,大抵采用“三间两搭厢”的格局,即大门面南,建在整体建筑的中轴线上。推门而入,东西两厢是下人杂役的住房,过堂屋即一“天井”——它的确像口井,前后是堂屋,左右或是围墙,或是廊屋。江南人多地少,天井大多很小,再加上四面房屋,长长的屋檐伸入“井”中(真正供水的井,设在天井正中偏西一侧),则犹觉狭窄,不过,它确是这种封闭式院落中通风换气采光的最佳方式——当然,那还是儿童们的天然运动场。过天井,即是堂屋。堂屋通常不设门,朝南洞开;堂屋的尽头是楼梯,拾级而上即为正房,两则或靠西一则有门,以通后一井。前后进建制基本相同。常熟地方,这种老房子,最小的两进,即只有一个天井,其格局便与北京四合院相似了,只是规制小了很多;最大的,倒是没有上限,五进六进的都有,不过,不可能无限多,若家道足够殷实,房子便造成园林式的了,如曾园、燕园、翁家花园等。因此,也只有沈宅这类建筑才称得上“江南民居”,至于“翁家花园”等,称为“官邸”更合适。
沈宅或可以称为“四间两搭厢”,因为它的正堂屋是两开间的,连上东西两厢,正好四间,而它的楼上,便是全院中最为尊贵的四间正房。
江南民居中最值得称道的是窗,江南人总将门窗连用,这是有道理的,两者的效用不同,但工艺特点完全一致。漏窗建在门上,窗就成了门,窗漏便于通气,也便于采光。近百年前,玻璃是件奢侈品,不过,第二进正堂屋的窗门上,有彩色玻璃。小时候,我们常会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摘下已经碎了的玻璃,做万花筒玩。
前三进,由长子拥有,邑人称作大房。
后三进,被称作二房,为沈家老二沈望南所有。沈望南人丁兴旺,有女沈清和三子沈可求、沈可良、沈明,不过,他们没有攀上龙附上凤什么的,也不曾直接出个革命家,所以,人们未必对他们一家人的命运有太大兴趣,充其量,他们在1949年以前,因为有房产,过得还不错,解放初也可以,直到1956年“公私合营”后,那些从前的“寄生虫”们开始艰难起来。沈望南的妻子因为卖掉自家的屋瓦,被判过刑。其长女沈清师范毕业后,在吴县一所小学教书,有近二十年的时间,她几乎将工资的全部寄回家,以充弟妹们的生活费,她本人直到36岁才结婚。
儿时,我和我老太太、舅舅住在这座宅院中最后一进的最后一间。据沈薇女士说,所有这座房子,都建在她出生前,大约1920年时,唯有这第六进,是她出生后才造。那是因为,计划造五进的爷爷,剩下不少建筑材料,堆放在最北边的空地上,日晒雨淋的,颇为心痛,于是造了这最后一进,它在整个院落里的“地位”,或比正大门内的第一进厢房还低。
如今,沈桂南的后代拥有部分产权并仍住着的,就是这一进。
日前,笔者“缅怀故迹”,旧地重游,我儿时住过的一间,现在由沈桂南小儿媳住着。沈桂南逝于何年,我们不得而知了,就是我母亲也不再记得,他的小儿子沈明,也是十多年前去世。老太太打开了那间上了铁锁的房间,如今,它被用作厨房,可里边的设施,除了一台煤气灶,一个自来水笼头,没一件可与公元2005年相联系!
铺作地平的青砖,早已破败不堪,便是天井里的仄砖,也东一片,西一块地抹上了水泥,像节妇跟歹徒搏斗后留下的疮疤。连接前后井的边厢回廊,全被破砖残瓦脏水泥封闭了,或作厨房,或作住房。天井愈见逼仄,其形状大类《狱中杂记》中所描写的牢房!
那天,我看见了“羊妈妈”的妈妈,她坐在第四进井边的一张破凳子上,眼望着天空,像在端详天堂的宁静和华美,她从色织三厂退休有二十年了,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一儿一女早已下岗,一儿常在颜港桥堍的证券公司,以“炒股为生”,老妈妈最有“出息”的是长子,占改革开放之先机,1980年代初挂靠常熟电视台开了家广告公司,可惜,英年早夭,病殁快有二十年了。老妈妈那位户口在乡下的丈夫,托长子之“荫福”,每月可从电视台领取二百余元的抚恤金。
“阿姨,还记得我么?”
她端详我半天,终于想起,“你不是熊家好婆的玄外孙么,常跟我家小五官打架的?”接着她又问我现在做什么,我说在电大教书,她顿时露出称羡的目光,“那好,那好,到底读书好,工资有两三千吧?”
在这样的老妈妈面前,我没敢说“还要多一点”,我为我的工资感到须许羞愧;在这样的老房子面前,我同样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天灯弄18号,它有85年历史了,它还会不会让老妈妈们再住85年呢?
我希望我的童年乃至我父母叔叔舅舅们的童年能完整地保留下来,那是我们这几代人的真实历史,但是,这必定要以某部分人不得改善居住条件为代价么?
但愿真有人有办法,既保住老房子,也让老人们住得舒服些。
十几年前常熟电视台《福地常熟》栏目组摄制的《老宅印象》系列之《天灯弄18号》
天灯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