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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树:对话古建

 窗前有树905 2022-01-13

黄大树:对话古建

中国古城墙研究泰斗罗哲文先生(右)当年考察临海的古城墙时与黄大树合影。 (上图由临海市古建筑工程公司提供)

黄大树,临海汇溪镇浚头村人,出生于1948年6月,中国建筑协会古建筑分会副会长、浙江临海市古建筑工程公司董事长、高级工程师。他带领团队修复古建筑500多处,包括马来西亚张弼士府邸、浙江湖州飞英塔、北京清华园等,被评为国家传统建筑文化保护功勋人物、传统建筑行业大工匠、最美浙江文物守望者和新时代中国古建行业杰出领军人物。

本报记者卢珍珍/文 杨 辉/摄

他在家族辈分中,排“大”字辈,母亲单加了一个“树”字,便有了他的名字:黄大树。

小时候,老师拍拍他脑袋说:“大树啊,你现在是一棵小树,你要快快长大,只有长成一棵大树才有用。”

大树长成了。73岁的黄大树,已是全国古建筑界的一棵参天大树。

他带领团队修复的各类古建筑500多处,其中,被批准为国家级和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有300多处。作为中外文化交流的见证,他主持修复了马来西亚南洋首富张弼士府邸,并受国务院派遣去尼泊尔蓝毗尼建造了中华寺。

如果古建筑会说话,这辈子,黄大树听得最多的,就是古建筑的悄悄话。

一块二的出路

黄大树这一生,绕不开宁波天童寺。

1978年夏天,隔壁村的亲戚,从宁波回来,给黄大树顺带了一条财路:宁波天童寺要修复,急招工,工资一块二一天。

一块二,它是黄大树在生产队一天所挣的四倍。

改革开放前夕,村里的生产队,已经不限制外出打工。但前提是,黄大树每天要交给生产队两毛五。

“行,去宁波。”泥瓦工出身的黄大树,心动了。

次日清晨,黄大树只身前往宁波,摸黑才赶到天童寺。推开一个修复办公室的门,对方三句话噎住了他:

“会盖筒瓦、做栋脊吗?”“不会。”

“会雕梁画栋吗?”“不会。”

“会修斗拱、戗角吗?”“不会。”

不用说,一天一块二的工资,没戏了。

“既然都来了,比村庄还要大的寺庙,我得逛逛。”走着走着,寺院内连片倒塌的围墙,引起了黄大树的注意。

他回去敲开修复办公室的门:“围墙要修吗?砌墙我会。”

对方答应了:“要修的围墙很长,你再找十几个人来。”

再次踏进天童寺,黄大树带来了18位工友,一起负责修葺寺院围墙。但很快,他们遇到了新难题:围墙上部需要做挑线、堆塑、盖筒瓦等。

黄大树被难住了。

“不懂,我就问。”生性活络的黄大树,这次请教的,是正在修葺的天王殿屋顶。夏天的宁波,室外温度飙到39摄氏度,他偷偷爬上屋顶,把瓦片揭下来,再装上去,反复咂摸后,回到工棚试验,终于摸出了门道。

工程验收时,他的活,得到了专家的认可。

站在修复古建筑的门外,往来那么多人,唯独黄大树踏进了大门,很多人问起:别人都没学,为什么就你学了?

因为一块二,因为生计。

黄大树出生在普通农户家庭,上世纪60年代的自然灾难来得凶猛,初中没读完,他就辍学了。他好学、上进,骨子里要摆脱饥饿的想法,让他碰到机遇时,比别人更加敏锐。

在生产队出工时,除了泥瓦工,他干过赤脚医生、会计,参加过文宣队,所得工分,补贴家用。

黄大树讲话时,声音自带沙哑。一问,他说:“唱京剧唱的。”

在文宣队时,他负责排练《沙家浜》,自己扮演郭建光一角。样板戏中,每段唱腔、身段、手势,他都拿小本本记录下来。“唱到哪句词,手的姿势要停在哪个位置,我对着电影练。”

看胶片电影,是那个年代奢侈的娱乐活动,一出《沙家浜》,从一个村庄轮到另一个村庄。轮到黄大树所在的浚头村,他早早吃完饭,搬上小板凳坐在露天晒谷场等着。

胶片电影走了,黄大树也跟着走。

散落在浚头村周围的十多个村庄,黄大树跑遍了。一开始有人陪着他看,看着看着,就剩黄大树一个人看。“每次10多里路,来回两个多钟头。”

练到心里有底了,他叫上小学音乐老师,老师弹起脚踏风琴,黄大树一开口,这戏就成了。后来,他一个人当导演,带着其他人练《沙家浜》,练好再到附近村子巡演。每次巡演近3小时,这在生产队能抵一部分的工分。

“你想吃饱饭,就要把这件事情做好。”这根弦,在黄大树心底绷着。

一块二,是工友眼中的工资,黄大树却看到了一个行业。他顺势组建了一支27人的古建筑修建工程队,开始承揽古建修复项目。

别人问:你们这叫什么工程队?

黄大树随口一说:临海古建队。

编外徒弟

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

但黄大树揽了。

围墙修好后,整修办公室将寺庙的大雄宝殿、藏经阁和钟鼓楼等处的修复工程交给了黄大树。

“来不及学习。”那是黄大树当时的窘境。

天童寺修复队伍里,称得上专业的,只有两位60多岁的泥工和木工,以及技术工程师陆美玉。见黄大树好学,陆美玉把一本《营造则例》借给了他。

推开古建筑修复知识的大门,黄大树显得那么小,小到只能从认识基础专业词汇开始。

一本书,根本不够。

趁着周末,黄大树坐上公交车,奔到几十公里外的新华书店看书。“那时候真叫偷看。没钱买书,只能假装买书,然后一边看。”

在书店里,黄大树为自己找到了第一位老师,它叫《营造法原》。这本书系统地阐述了江南传统建筑的形制、构建、配料、工限等内容,还包括了江南园林建筑的布局和构造。作者则是被尊称为一代宗匠建筑大师的姚承祖。

翻开一本又一本书籍,中华古建筑文化,与临海小镇的泥瓦工相遇了。合上书本后,黄大树恍惚觉得,古建筑中的每个构件,都在说话。

真正明白,是在宁波的阿育王寺西塔。

在这里,黄大树碰到了他现实中的老师,王士伦,当时的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每周六晚上,他都会给我们上课。”

王士伦开口第一句,就说:“你们修的,不仅仅是塔、寺庙,是中华优秀文化。”中华文化,黄大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汇。一份修补的生计,和中华文化搭上边了,他心中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黄大树原以为,修补古建时,自己努力修补的,仅仅是自己的钱袋子。

阿育王寺西塔,是元代的汉式建筑,七级六面,楼阁式砖木结构,通体用砖砌叠,塔内能沿台阶逐级上到顶。这种元代的汉式塔在国内留存极少,修复施工难度较大。

黄大树观察研究起西塔,还询问了寺庙的老和尚。老和尚告诉他,塔坍塌,是因为雷击后,塔顶石头坍塌下来。

等到下次王士伦上课,他叫大家提意见时,黄大树壮了壮胆搭话了:“最好把主体从下修到上,装饰从上装到下,这样的程序更好。”

“这个办法好,照你说的做。”

王士伦认可了他的操作,课上表扬了他。“我一个小工的做法,大教授说可以,我激动得不得了。”

“大树啊,你去我们研究所吧。”王士伦主动和黄大树说起,后来因为名额限制,黄大树成了他的编外徒弟。

全省文物保护工作,只要王士伦去的地方,黄大树都在身边。

“不仅要成为工匠,还要成为专家。”王士伦给过黄大树意见,“要去不同建筑风格的地方看,掌握不同的知识。”

黄大树听进去了。

走访过很多古建筑之后,黄大树明白,他触摸过的历史文化,但凡一深入,前面都是汪洋大海。

久而久之,黄大树终于和老师口中的中华文化,握手了。

1998年,王士伦去世。去年,《王士伦文物考古文集》正式出版。在一次座谈会上,王士伦的儿子王群力曾说过,由于父亲家教很严,小时候不敢待家里,一见他,父亲会拿他和黄大树相比。

黄大树有多用功?

接了天童寺的工程之后,白天修补古建筑,晚上在工地做试验,连续几年凌晨1点前他没合过眼。

工地5点下班,6点吃完饭后,他就开始研究当天的难点。“斗拱,一开始我以为是木棍随便堆起来的,后来才知道,每个拱的尺度、规则都不一样,不同朝代、地域的斗拱,也不一样。力学作用不同,抗震作用更是不同。”

试验时,他经常让工友帮忙搭建砖或者柱子,没人愿意追问一句,唯独他一个人想弄个明白。

精神上充裕了,胃病却落下了。

一段时间,每天他都得捂着胃上工。

忍到最后,他去医院做了胃镜,只见报告单上画了三个叉叉。他没当回事,买了点药回来吃。

等到再次复查,叉叉变成了四个。医生一起递给他的,还有入院通知单。

如今,每年复查做胃镜,成了黄大树最不能耽搁的事。

有发现才有发明

黄大树爱管闲事,这在村里出了名。

村里的戏台锣鼓一响,台下聚满了男男女女。骚动的男青年,推搡着人群,靠向女青年,人潮汹涌间,口角和肢体动作发生了。争执间,黄大树上前站在中间,拉开嗓门劝架。

黄大树喜欢劝架,但唯独古建筑修复这件事,他不喜欢站中间,他喜欢争,争个明白。

央视2022年元旦跨年晚会主舞台,设在台州府城墙兴善门。很多人不知道,这条长5000多米的江南长城,就是黄大树争出来的。

1994年初,国务院公布临海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

一个名城,要有城,有古街,但台州府城墙在哪里?当时,破损的城墙旁,农民种上了番薯,砖被用来砌猪栏。

1995年,临海市委市政府决定修复台州府城墙,黄大树所在的公司承接了这个项目。

“西门1000米,是山势最陡的地段,风格、技术、工艺、形制,它都很讲究。”不同朝代,修复方式不同,到底按哪个朝代修复?黄大树心里没底。

翻开《台州府志》,黄大树才晓得,他要着手修复的古城墙,曾是戚继光抗击倭寇指挥部所在地。

实地没有可参考的示例,他跑去北方八达岭长城考察。后来,在密云水库上方的长城,一个倒坏的敌台处,黄大树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记载着谭纶、戚继光修建长城的事迹。而这两人曾一同在台州抗倭,主持重修过台州府城墙。

石碑上的字,和《台州府志》上的记载,释放了某种信号。

黄大树兴奋了。

火急火燎般,他向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中国古城墙研究泰斗罗哲文求解。正在吃饭的罗哲文,把筷子停住,对黄大树说:“赶紧回去,把资料寄过来。”

回到临海,他立马写出一篇题为《姐妹城墙“八达岭”——临海台州府城墙与北京明长城同出一脉》的文章,在媒体上发表。

文章一出,众人哗然。有人觉得,黄大树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一次,罗哲文站在了黄大树一边。罗哲文先生告诉他:两者并非姐妹,事实上,台州府城墙是北方明长城的师范和蓝本。

后来,台州府城墙的修复施工,都是黄大树带领团队完成的。

每次修复,都是一次解题过程,题解开了,黄大树说话的声调都上扬了,实在高兴了,他会开口唱几句京剧。

和黄大树深聊,旁人都有一种感觉,黄大树每次解题时的思路,才叫清奇。

湖州飞英塔,国内罕见的“塔中塔”珍品。其修复的难处在于,斗拱的复原安装、五层空鼓凸肚的塔体修复问题。

不按常理思考,母亲掀起的锅盖、防空洞里的岩缝、农房常用的五孔板等,生活中常见的小原理,被黄大树移位到飞英塔修复中。

专家邀请他讲课,他才给这些小窍门总结出体面的说法来,“压力注浆法”“檐口借调法”“塔体紧箍补砌法”“角梁预应法”,四种非常规的古塔修复实用新技法。

“有发现,才有发明。”这是黄大树的领悟。

背靠着大树

黄大树说自己很少做梦,能记住的梦境中,有一个关于天童寺。

梦里,天童寺外的水池里,很多人在捉鱼。黄大树也下水了,他撩起裤脚,一伸手,一手抓住一条大鱼。

旁人听了这段梦境,告诉他,他这是一手抓住了名,一手抓住了利。

黄大树笑一笑。

去寺庙的人,大多心有所求。黄大树经常来往寺庙,但他从来不求。

“你帮助别人,不要想着回报,但是,会有回报的。”这是黄大树一直相信的。至少,它在黄大树年轻时,发生过。

还在生产队时,有一次,骑着自行车的黄大树,在路边遇到了一个脚受伤的小孩。黄大树二话不说,捎上小孩骑了好长一段路。

半年后,村里来了一个宁波老板,要收购棕榈树的皮做刷子用,价格一毛五一斤。

这钱好赚,黄大树跑去河头镇附近一带山里收购,那里的原料,才一毛一斤。等到太阳落下山头,他收到的料,已经多到没法挑。

沮丧间,他坐在路边休息。一个放学回来的小孩,多看了他几眼。

接着,小孩带来了一个女人。

女人请他进屋,泡起了鸡蛋酒,请他吃。还要把家里10多斤的原料,免费送给他。

“我小孩脚受伤时,你帮过他。”黄大树一拍脑袋,才想起自己当时的随手之举。

那个傍晚,女人叫上自己的老公,一起帮着黄大树,挑起原料翻过了山头。

来这世间走一遭,因果这个关系,上了年纪的黄大树,看得最为明白。

上世纪80年代,汇溪镇浚头村许多农民,跟着黄大树走出山村,去外地修缮古建筑。在外行走的黄大树,就像一个小雷达,一旦有合适的项目,他便介绍同村人过去。

背靠着大树,很多村民和古建走在了一起。去年,中国建筑文化研究会授予临海市汇溪镇“中国古建筑工匠之乡”称号。

为古建续春秋40多载,黄大树修复古建,也修复自己。

“修古建这么久,现在是国家对古建修缮最重视的时候。”这么多年,他看到诸多古建,在自己手中重生。但有些东西,他这双手,根本抓不住。

中国勘察设计协会传统建筑分会,曾做过一个调查,全国35岁以下从事古建修缮的人,才占4%。全国更没有一所,专门培养传统古建筑工匠的学校。

“大专院校建筑系很多学生学的是理论,到了施工现场,连基本部件都不认识。”修复古建的人都没了,古建消亡它还远吗?

他试过和高校沟通,开设古建专业,一打听,这流程难走。他又想着自己办古建大学,但这又非一朝一夕的事。

说到这些事,黄大树的语调,会降下来一些。习惯性的,他会把手掌撑开,抚着前额摩挲着。“这事难。”他说。

黄大树想法很多,退休后,他要琢磨的事,反而多了。

除了古建筑,他办民俗馆,收藏床和灯具,每张床上的雕刻,承载了不同的民俗文化。他办农耕博物馆,怕以后的小孩,把老祖宗的农耕文化,抛在脑后。

“是文化的东西,它都重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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