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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光启:诗坛,一个特殊的中国社会

 置身于宁静 2022-01-13

    原题:诗坛:一个特殊的中国社会

    一、 引子

    从事当代诗歌批评,纯粹是个人爱好,但这一爱好,在高校尤其是自称为科研单位的高校混,代价很大。诗歌批评有很强的当下性,文本被认为不够有经典性,写出来的文章再怎么着,也不够学术性,总之,这东西往往不算科研成果。时至今日,我花了不少时间、精力,做当代诗歌批评,从我谋生的体制和单位来说,其实是耽误了“正事”。当我看到武大的黎衡、李浩、董金超这帮本科生写诗写得漂亮,我就忍不住为他们写文章,当这些诗评连续地刊发于《武汉大学报》,很多老师与长辈非常惊讶,从来没有见过:还有老师给学生写评论的,而且还一篇一篇地写……

    但我也不必矫情地说我为当代诗歌牺牲了什么,之所以与之无法割舍,恐怕还是得了不少诗坛的好处。很多时候,我感觉在中国,诗坛是个独特的社会,有它独特的风气和体制,这个社会与普遍的中国社会息息相关,但又有些不同,在同与不同之间,我们可以在诗坛获得我们所需要的慰藉。这是一个令人沉浸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让你喜悦、爱戴或憎恶的人,它让你温暖,这个社会有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个体情感和群体认同;许多人在这个世界寄托了他的人生梦想、他的怨恨、他的欢爱,它让你感受到自己多少还有一点存在的价值,这个社会为个体存在之意义给予了特殊的确认。

    二、 兄弟情谊

    1.诗可以换酒

    2007年1月底,在广州文学创作研究所参加由《诗歌与人》编辑部、广州文学创作研究所联合主办的“《出生地——广东本土青年诗选》研讨会暨第十五届柔刚诗歌奖颁奖典礼”,当晚饭后乘车回住处,车上有柔刚先生、诗人黄礼孩兄长、“80后”诗人骨干唐不遇、美女诗人杜绿绿等,不知何故,途中唐不遇问到我“为何写诗歌批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我信口说道:“……可以换酒喝。”

    当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柔刚先生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一个失望的眼神。我也要为我的直言负责,因为我的潜意识就是在感叹:诗(评)可以换酒,在今天。我混入诗坛无任何伟大目标,只是因为诗人是一帮可爱的兄弟,诗坛是个非常Happy的地方。

    回想2005年3月3日赴武汉大学面试,5日经余怒介绍初见武汉诗人、诗坛小柴进小引,5日中午我、小引、“或者”诗人骨干艾先,三人几乎早有默契,直接钻进武大附近一酒馆,几句客套,每人便饮啤酒数瓶。因此番见面我毫无怯意,后来武汉诗人对我印象颇佳,似乎这样我便很顺利地进入了武汉诗人圈。

    出武大正门西南方向经劝业场继续前行一里,是一座历史久远的上书“国立武汉大学”的牌坊,此地每至夜间,煞是热闹,无数食客酒徒在此聚集宵夜,我们常常来到此地,一般可能已是当晚活动的第三场。但第三场的集会仍然气氛活跃,推杯换盏、在激动中各人偶尔会坦率地捉对交换对诗歌与人生之所见,尽管这些所见往往极为不同,但因着彼此是兄弟,最后各干一杯没有下文。那地方一边是都市夜晚的车水马龙,一边是古老牌坊的默默看顾,在现场就有一种虚幻感。那热闹的席间往往有我,许多个夜晚,我旧习不改,像小说家孙甘露所写的:我是少年酒坛子,今夜我诗情洋溢,这不好,这我知道,毫无办法,诗情洋溢。

    2.因为诗歌,于是兄弟

    在这个人际关系相对冷漠的时代,诗往往可以使我们朋友遍天下,顿感世界如此温暖,写诗使我们在自己的商业圈子、学术圈子、亲友圈子等小圈子之外,还多了一个诗人的小圈子。这可不是一般的兄弟,虽不说为个个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但倒也大都心思纯粹、真心实意、酒后抱着就想哭。“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塔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许多诗人觉得这首诗就是为他们的兄弟情长所作,一想起就激动得不行。许多诗人都有自己的“汪伦”式的兄弟,一想起就激动,一相聚就醉好几回。诗可以交友。

    诗人于坚在回忆他的八十年代时也说到当时诗人间那种兄弟情谊:

    86年,那个年代似乎像一个诗歌起义的年份。不单是我,比如老木从北京南下跑到云南找我,然后我们一起北上。各地的诗人互相来往,有点像凯鲁亚克《在路上》所表达的那个时期。中国的诗人就像兄弟一样,我们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但是见面就像兄弟,就像姐妹一样。你是诗人,这个就是介绍信,就没有什么说的了。如果你是诗人,你来找我,那么吃喝都由我负责,不单是韩东、丁当这样的大家彼此比较心仪的诗人,就是你的诗我不喜欢,但是我们谈这个,见了面就是兄弟,吃饭喝酒都在一起。那时候就是这样的。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大家面对的东西是共同(的),大家都是社会的眼中钉,“危险人物”,在这种时代的压力下面,这种友谊是有一种激情在的,这种友谊本身就是一种反抗。(1)

    于坚所说的当时中国诗人所面对的政治压力,可能现在我们要少得多,但那种莫名其妙的友谊我们今天却丝毫也不逊色。时至今日,诗人已是社会的边缘人,或曰每一个人可能都是诗人,大家视诗人为“眼中钉”倒也不会,倒有一些诗人仍把自己视为世界的敌人。不知是否有意,小引为首的几位武汉诗人,在接待外地诗人之时,每次K歌结尾,都是《国际歌》:“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他们还保留着一种传统的诗人想象和历史情怀,似乎要团结远方的客人、号召亲爱的兄弟,潜意识里把写诗当作某某阶级的继续革命。

    诗可以交友,说虽这样说,但毕竟是“诗”人,似乎“诗”应放第一位,“交友”是其附带效应。写诗的人任何时候似乎都应该不能颠倒主次。但也有勇士就敢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2009年初途经深圳,蒙诗人一回(2)兄长接待,我们在聊起他们办的《白》诗刊和他组织的诗歌网站“广东诗人俱乐部”时,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明目张胆地说:“我们主要就是为了交朋友”。相对于江湖上很多人的遮遮掩掩,我很佩服一回大哥的坦然。其实,一回虽近年来才涉足诗坛,但有些抒情诗写得还不错,他也许只是谦恭之辞。

    2008年11月1日晚,第四届或者诗会已进行到晚上,在朗诵会已过一半之时,我们才见一回和花间的身影,事后一回说,那几日他忙得要死,但最终还是飞来武汉,就是为了见见兄弟。次日晚上大家在街道口宵夜摊上鏖战,愈战愈清醒的诗人们互吐衷肠,夜阑人静,我们像一群在电影里喝酒的人,席间我发现,一回看着小引的神情只能用“深情”来形容——他大约真的就是为了见见(小引)兄弟。

    三、 漫游作风

    1.当代诗人的漫游作风

    2009年3月26日晚在海子故乡怀宁再次见魔头贝贝,他此次来安庆当然不是冲着海子,而是冲着另外一件事,我听他嘟嘟囔囔:这一次我一定要拜上,这一次我一定要拜上。后来明白:原来是他最近听说安庆浦源寺肉身菩萨再现奇迹,他正是为朝拜而来。魔头贝贝当然是个奇人,诗作在江湖上广为人称道,曾有传言说此君是“宇宙第一诗人”,此次魔头贝贝澄清说:那是酒后失言酒后失言,且我指的对象不是我自己,而是那谁谁谁。坦白的说,我也承认他写过不少好诗。《汉诗》以前发过魔头贝贝不少诗,2009年第一季开卷诗人仍然是“魔头贝贝”(另一位是“吕约”)。首先奇特的是他的诗名,诗人西川也对他素有耳闻,他当日与我开玩笑说,这个名字咋办?假如我要请他参加诗朗诵,我总不能说:魔头先生请,也不能说:贝贝先生请,怎么着也不严肃呀。当晚在与魔头贝贝共享宵夜的时刻,魔头贝贝说起他接下来的行程,他已从河南来到安徽,接下来可能会去安徽老家枞阳、可能去巢湖、可能去南京、可能去南昌,在他描述他的行程时,我发现他不是一般人畅想旅程时的那种兴致勃勃,而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忧心忡忡。我的疑惑终于在谈话的后半段得到解答。

    当诗人魔头贝贝出门远行时,你不要以为他已准备好充足的盘缠,他可能只是背上了一个小小的黄书包而已,他的盘缠就是他的诗歌名声。某年,他似乎一次性游历了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等省,当我问那次行程他准备了多少银两时,他轻描淡写地说:100元。这便是诗人魔头贝贝100元走了四个省的传说。但你不要以为这是传说,这是真的。魔头贝贝虽无俊美潇洒的形象,也缺乏一定的人格魅力。但作为一个诗人,他有这样的能力。他的诗是他的名片。诗写好了,你可以远游。

    魔头贝贝诚实地告诉我,请他吃饭,最好不要吃鸡,因为他的家就在河南南阳市的一家菜市之中,他有一间屋子,就是租给了某人作菜市杀鸡的摊位,现在,他每每看见鸡都想吐。这是魔头贝贝的日常生活,但似乎也是一种象征,正是污秽、恶劣的生存环境催生了一个诗人逃离、行吟的梦想,那不知所终的旅程才是诗人们想要的生活。

    2.古代诗人的漫游传统

    从“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李白、“细雨骑驴入剑门”的陆游、到八十年代海子短短一生的两次川藏之行、到今日中国诗人的进藏风潮,远游(漫游)似乎也是中国诗人的悠久传统。唐诗宋词的繁盛就与文人之间的大串联、整天喝酒写诗酬唱分不开。有学者谈到“漫游”是唐代(山水田园)诗的社会生活基础:“唐代的物质条件、交通条件,以及南北统一、版图辽阔,给文人的大规模漫游创造了条件。唐代许多诗人都有漫游的经历。'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漫游是他们多方面地、大范围地接触山水、酝酿诗情的一种理想途径。”(3)而词作为一种音乐性的文学,则来源于“燕乐”,也称“宴乐”,说白了来源于唐宋之际文人之间的聚会、喝酒、行令,当然,更重要的还有与歌妓的玩耍,——相当于今日高级娱乐场所的“小姐”。我们不要以为这些“歌妓”就是娼妇,正如你不要以为今天的“小姐”就缺乏文化。你去武大附近的娱乐场所,领班会叫来一帮年轻女孩,来,给客人们介绍一下自己。接下来你会听到:我是武大的、我是华师的、我是理工大的……你仿佛是在主持人才招聘会,女孩们的声音清脆得如同金币的撞击。

    唐代诗人的远游、交友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的佳话,李杜之间的关系几乎是那个诗的年代的一个神话。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杜甫33岁,李白44岁,其时杜甫第一次科举落第,心情郁闷,周游各地,在洛阳遇见李白。而李白当时心情则要愉快得多,他刚刚脱离宫廷仕宦生涯,正准备超越尘世,寻仙问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李白看着杜甫,惺惺相惜中不免戏谑:“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亭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那是长安城外的一个驿站,热闹之所,正午的日头强烈,带着破斗笠的杜甫在人群中看起来更加消瘦、寒酸,李白心里说:兄弟啊,你这是多年写诗的劳苦所致吧。

    现代诗人、大学者闻一多曾对历史上的李杜相遇非常激动:“我们当对此大书特书。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和老子(假如他们真是见过面的话),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大,更可纪念的。那就像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后李杜共游,新的生活使杜甫写下:“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似乎是两个出世的愤青。(4)

    当代中国诗人的远游也留下了许多优秀的诗篇,海子就是一个例子,他本是安庆人,但许多佳作却是写中国北方、青藏等地的。我不敢说远游、交友、宴乐对当代中国诗歌有多大影响,但这个局面恐怕已经形成了。今天,许多诗人也富裕了,许多诗评家也把握某些学术机构、手头有经费了,当代诗坛的诗会也频繁了,官方的、民间的,各样的诗会层出不穷。有一次某诗人作品研讨会,同一城市一诗人问另一诗人,好久不见你了,你干嘛去了?那人回答:操!去年一年都在外面开会。这种频繁的诗会也是诗人远游习气的一种形式和可靠保障。相对于古代,今天中国诗人的远游、宴乐档次更高了,像杜甫和魔头贝贝那样穷游的人恐怕很少了。不过,我觉得内容不一定比古人丰富,真正谈诗、谈诗歌问题的人就更少,更多是气味相投的人聚在一起吃喝玩乐。总之一句话,诗人需要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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