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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云:《春秋》“第四传”何以形成? ——从道统论看《春秋胡氏传》的经典化

 星河岁月 2022-01-14


《春秋》“第四传”何以形成?

——从道统论看《春秋胡氏传》的经典化

闫 云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博士后)

从道统论的视角,探讨胡安国《春秋》学的批评史,以及《春秋胡氏传》的经典化历程,发现程朱道统的追述与建构,对胡氏学地位的上升有促进作用。特别是朱子对胡安国“义理正当”的评定,体现了其在建构《春秋》宋学理论范式上的意义。考察从南宋到清初的《春秋》学史,可见后儒继承着胡安国对《春秋》大义的理论阐发,亦可见朱子《春秋》学的影响和以程、朱修正胡氏的思路。实际上,胡安国《春秋》学地位的确立与儒家道统的建构有关。“程—朱”道统谱系追述与续接,是具有经学范式意义的“胡氏学”确立其理论特性的思想基础,也是《春秋胡氏传》经典化为《春秋》“第四传”的根本原因。

本文载《船山学刊》2020年第2期

引用请参考原文及出处

一、引言

 
作为《春秋》三《传》之后的重要经解著作,胡安国《春秋传》被认为是《春秋》的“第四传”。明清学者多持“《春秋》四传”之说,如王介之《春秋四传质》[1]233、徐浦《春秋四传私考》[1]247、陈士芳《春秋四传通辞》[1]249、俞汝言《春秋四传纠正》[1]236等书。《胡氏传》之所以在众多传注中脱颖而出,上升到《春秋》“第四传”的地位,有学者认为其与宋室否定新学和统一思想相暗合,以及其经学理学化迎合了理学家的旨趣。[2]419-422但是,此说并没有揭示为何《春秋传》成为《春秋》“第四传”的根本原因。实际上,胡安国《春秋》学地位的上升与儒家道统学说有关,程朱道统的建构推进了《春秋胡氏传》经典化的历程。所谓“程朱道统”,是指朱子及弟子黄榦所建立的儒家道统传承谱系。有学者相关研究指出,学界多将道统论纳入形而上学的心性论体系,将其从思想脉络中抽离作片面化处理,但实际上道统论包括着丰富的内涵。[3]2同样,道统影响也是非常广泛的,如果从经学演变的历史来看,儒家道统的追述与建构反而影响了经学的发展。本文以《春秋》学为例,通过考察程朱道统的建构与胡安国《春秋传》地位形成的关系,认为胡安国在道学传承谱系中的位置奠立了其《春秋传》在学术史上的地位。特别是朱子对《春秋》胡氏学“义理正当”的肯定,奠定了后儒对胡安国《春秋》学的基本评价,促使宋元明诸儒继承和发挥胡氏学大义,最终巩固了胡氏学地位和提高了其学术影响力。程朱道统的追述和具有“经学范式”意义的“胡氏学”的建立,是其《春秋传》经典化的学术思想基础;而胡安国从祀孔庙及《春秋传》定为科举用书,则是其学术地位在政治意识形态上的表现。
 

二、朱子的肯定与表彰,奠立胡氏学基本地位

 
朱子为经学和理学之集大成,遍注诸经而于《春秋》无书,但对《春秋》学的论述,奠定了其在经学史上的地位。朱子《春秋》学渊源,来自于延平李侗。李侗为学重视涵养和体证,批评近代治《春秋》支离烦碎乃治经之蠹[4]3792,认为《春秋》“所以难言者,盖以常人之心推测圣人,未到圣人洒然处,岂能无失耶?”[5]4519主张学《春秋》要学到圣人处,否则只是以私意揣度。朱子终身服膺服其言,不信凡例褒贬之说,仅阐发本经大旨,认为“圣人一切裁之以天理”[6]798,“《春秋》以形而下者,说上那形而上者去”[6]2243,“只是存得箇治法,使这道理光明灿烂”[6]1803,大义在于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伯、正谊明道、明君臣之分等[6]2227、2831、2867。主张治《春秋》要以经书事迹折衷先王之道,用平日讲的“义理”去折衷,先读《论语》《孟子》《近思录》,做到“随事观理”“义理贯通”才能领会圣人作经之意。[5]2153他认为三《传》流传虽久,但可观孔子笔削之意。对于《左传》,批驳其义理,但肯定其记事,认为义理乖张、见识甚卑、不识大体。其论《公羊》《谷梁》多杂以己意,但也有合圣人之道理。对于三《传》优劣,他认为《左氏》记事虽好,但非儒者之学;《公》《谷》虽有纯驳,但却是儒者之学。朱子谓:“《左氏》是史学,《公》《谷》是经学。史学者记得事却详,于道理上便差;经学者于义理上有功,然记事多误。”[6]2841之所以说《左氏》是史学,是因为不知大义,不折之以理之是非。所谓《公羊》《谷梁》是经学,指的是虽考证事实疏漏,但是能够发明义理。可见,朱子对三《传》从“史实”和“义理”区别对待。其论《春秋》宋学,批评今人治《春秋》当作“权谋智略、兵机谲诈”之书[6]2869,大义晦而不明。主要的缺陷在于:第一,义理未精,私意穿凿,所谓“后世诸儒学未至,而各以己意猜度”;第二,不知王道,只论伯业,所谓“不论王道之得失,而言伯业之盛衰”;第三,不尊中国,泯灭夷夏,所谓“讳言内外,而《春秋》大义晦矣”;第四,计较利害,不辨义利,所谓“不正其谊而谋其利,不明其道而计其功”。[6]2867—2870他赞赏孙复等诸儒“推言治道”,程颐《春秋》学“经世之大法”之论。[6]2869、2870对当今学风和《春秋》学家法,批评治经之时弊,主张以“啖助、赵匡、陆淳、孙明复、刘敞、程颐、胡安国”各立家法。[5]3360

朱子曾赞扬胡安国的学行风节、辨析儒佛、论学时弊、读经方法,对其“格物穷理”说、“性”说、“心”说都有所肯定的同时,也都有所批评和辨证。朱子对胡安国的《春秋》学也多有辨析,批评其《春秋传》以凡例褒贬说经,但仍然肯定其《春秋》学“义理正当”[6]2840,此可谓千古不易之定论。对于胡安国及《春秋》胡氏学,他认为“议论有开合精神”[6]2845,乃“圣人大用之全体”[5]2601,赞扬“道理皆是如此”[6]2840,“胸中间架规模不草草”[5]3144,自称“只是将胡文定说扶持说去”[6]2838,“纵未能尽得之,然不中不远”[6]2870,不仅《春秋传》“甚善”而《春秋通旨》“亦可传”[5]1798。之所以褒扬胡安国《春秋》学,主要是他肯定了胡安国对《春秋》大义的论述,认为其继承了伊洛道统之传:“至于胡公闻道伊洛,志在《春秋》,著书立言,格君垂后,所以明天理、正人心、扶三纲、叙九法者,深切著明,体用该贯,而其正色危言,据经论事,刚大正直之气,亦无所愧于古人,则诸君岂尽知之乎!”[5]3708孟子所谓《春秋》是“天子之事”,朱子在《孟子集注》中引胡安国《春秋传序》“仲尼作《春秋》以寓王法”、“遏人欲于横流,存天理于既灭”之说,认为“孔子作《春秋》以讨乱贼,则致治之法垂于万世”,对胡安国《春秋传》所论大旨极为表彰。[7]331而朱子所谓《春秋》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伯、正谊明道,圣人一切裁之以天理,以形而下说形而上者,也都是承胡安国之说而来,与其明天理、正人心、扶三纲、叙九法、体用该贯乃一脉相承。对胡安国《春秋传》所谓人心、道心之说,朱子虽然没有直接评述,但其《中庸章句》发挥斯旨[7]29,亦是对胡氏之说的深化但更加精微。又胡安国辨析命、法谓“君子行法以俟命,故其褒贬如此”[8]92,朱子则阐发曰“法者,天理之当然者也”[7]454,可见胡安国思想多和朱子若合符节,所以朱子对《春秋》胡氏学大义颇为肯定。不仅如此,就朱子对胡安国的批评而言,如果跳出传统经学研究范式,朱子的有些批评并非无不可辨析和厘定之处。

第一,辨析“以义理穿凿”说。朱子批评胡安国“以义理穿凿”[6]2834,主要有三:义理虽正,事有不合,所谓“理会得一箇义理后,将他事来处置”[6]2841—2842,“捉住一箇道理,便横说竖说”[5]1786;议论过多,牵制时文,所谓“就其中多使故事,大与做时文答策相似”[6]2847;学未至圣人,己心未得圣心,不能“逆推乎千百载上圣人之心”[6]2844。后者不论,前二条之意,谓盖义理虽好,但难以与具体事例相吻合。夹谷之会,胡安国以为孔子能退兵,在于其顺天理,朱子则以为是以礼问动;隳三都,胡安国多在“以礼为国”上发义,朱子谓不过是季氏厌其强;西狩获麟,胡安国基于“感麟”在天道性命发义,朱子则曰出非其时杀之不祥。朱子首先乃史家之意见,以史家的眼光去观察,其论显得平实,态度稍有保守,然后才是道学立场。胡安国则是纯以道学思想切入,在道学不振的形势下,为了倡导道学专以道学义理说经。所谓“以义理穿凿”即基于此种立场而言之,即“义理正而事情未必然”[4]3579,以义理发挥时,对史事掌握不明,盖胡氏学义理正大,合乎天理之当然,未必皆合乎当时之本事。但即使如此,朱子仍然赞许其“义理正当”,学《春秋》当从胡氏入。

第二,辨析“元者,仁也;仁,人心也”之说。朱子批评胡安国元仁之说,认为“固有此理”[6]2850,但是“支离”,此亦其“以义理穿凿”之表现,所谓“高而不晓事情”[6]2847。朱子又批评所谓“人主体元”“宰相调元”之说。但是胡安国“体元者人主之职,而调元者宰相之事”[8]2之论,有建构宋代政治“治体”理论的倾向,而朱子所论的立足点,在于鲁君元年即位之年号而言,故朱子以为其说甚为支离和穿凿,说《春秋》“不要年号”。[6]2847但实际上,并不能否定胡安国说元年的用意,盖其《春秋传》有为宋制法之深意,是基于道学家以道致君的理想,阐发正人心以正天下的政治思想。此为道学兴起后,诸儒经学研究的基本指导思想,不仅胡安国《春秋传》如此,连程颐的《伊川易传》、蔡沈《书集传》也是如此。可见,胡安国所谓“元者,仁也;仁,人心也”之说,不能完全基于“鲁史旧文”的立场,将之拘泥在“年号”上立论,而应该以“史外传心”的角度去理解。朱子之论,实过于拘泥,但其言亦是基于“史家”之立场而发之。

第三,辨析“夏时冠周月”之说。胡安国“以夏时冠月,垂法后世;以周正纪事,示无其位,不敢自专”之旨[8]2,以为周人并不改月,《春秋》书月乃孔子所改。朱子以为改月本周人所为,孔子不过是依鲁史旧文,“必用时王之正”[5]1908,认为孔子不改正朔。事实上,三代正朔之说,朱子常不敢定论,他赞同程颐“假天时以立义”之意,肯定胡安国“夏时”之说,但否定改“正月”之义,对胡安国“夏时冠周月”,只是部分地怀疑。后儒虽多循朱子之意,主张周已改时改月,但也忽视了朱子对程颐“假天时以立义”的赞同。胡安国之说,是为服务其所建构的《春秋》学理论体系,而非是单独的历法问题。事实上,问题的核心本不在于周人是否改月,而是怎样通过历法的形式,使得天理流行发见于宇宙人事之中。胡安国认为孔子实得天理之全,故其可以叙天典、秩天礼、命天德,得以假《春秋》寓王法,而行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之事。孔子既是天理之所在,以天自处,为天理所出,当然可以“权度四时之序”[9]410,而以夏时冠周月,此正所谓“《春秋》天子之事,述天理而时措之也”[8]57。此亦胡安国《春秋》学“经世大法”之旨。

通过对朱子批评《春秋》胡氏学诸说之辨析,可理解为何朱子仍最终肯定胡氏学“义理正当”,由此既可以探明胡安国所论背后的思想原委,亦可以观察朱子之批评对于胡氏学的意义。实际上,朱子的肯定奠定了胡安国的学术地位,促进了其《春秋胡氏传》的经典化进程。首先,可以明确的是,朱子《春秋》学本身存在着“义理”与“方法”之间的困境。朱子肯定《左传》的记事,又认为其见识卑陋,义理乖离;肯定《公羊》《谷梁》是经学,又批评凿空杜撰,非圣人之本意;肯定《胡传》义理正当,又批评其以义理穿凿。这种矛盾又统一的现象,始终贯穿在对《春秋》本经及对经解的看法。实际上,这是朱子学术体系中“尊德性”与“道问学”的矛盾,也是其《春秋》学“理学”与“史学”立场之区别。[10]724从朱子对胡安国的批评来看,虽然对《春秋》学起了补偏救弊的作用,但似乎过分强调《春秋》的史学属性。皮锡瑞论朱子之非胡氏学,委婉地指出了朱子对待《春秋》有一种偏向史学的立场。朱子既持此种史学家的立场,既认为《左氏》记事多可据;又以道学家的立场臧否史实,称许《公羊》《谷梁》合乎天理。所以,朱子《春秋》学有着史学的客观立场,价值取向与解经方法之间存在隔阂与矛盾,既肯定《胡传》“义理正当”,又批评其“穿凿支离”,既肯定其“经世大法”,又批评“不合于事”。但平心而论,朱子之说,亦有不如胡安国之处,如前面所论“夹谷之会”之论,明显不如胡安国之论义理精要。纵然如此,朱子虽谓胡安国以义理穿凿,但终许其大义之正,以为谈《春秋》而舍胡氏,未有不失焉者。再次,我们可以认为,朱子对胡氏学的评论有重要意义:第一,反映了胡安国在建构《春秋》宋学理论范式上的成就。作为宋代儒学和经学的集大成者,朱子对其有“义理正当”的评定,对其《春秋》学义理大纲赞许和继承,反映了胡氏学在建构宋儒《春秋》学理论体系和经学范式上的成就。朱子所论并非仅是一家之言,而是儒学发展到一定的成熟阶段,对经学进行重新检讨和选择的结果,是经学在合乎儒学自身发展逻辑下的必然趋势,反映了宋儒重建《六经》义理体系的要求,实际上也促进了“宋学”学术范式和理论体系的形成。通过对朱子批评胡氏诸说之辨析,可以从思想上理解胡氏学之原委,也可见胡安国在创建《春秋》宋学理论范式上所取得的成就。第二,促进了《春秋胡氏传》地位上升及经典化进程。鉴于朱子在南宋以后学术中的重要性,朱子的评价促进了胡安国《春秋》学地位的上升,其表彰之功对胡氏学的经典化有重要意义,所谓“征诸南轩之授受、考亭之论议,又若是著也”[11]679。朱子对其义理大纲的赞许,奠定了胡氏学在经学史上的根本地位;对其解经方法的批评,为后儒以朱子学修正胡氏学提供了思路。特别是后儒对胡氏学的批评发展,以朱子《春秋》学检讨和修正胡氏学的不足,丰富了《春秋》宋学从解经方法到义理大纲的体系,推进了胡氏学乃至整个《春秋》学的完善。经过朱子的批评与肯定,后儒对《春秋》学的研究基本沿袭胡氏学的理论建构。故本文认为,朱子的批评和肯定,决定了胡安国在《春秋》学史上的地位,促进了其《春秋胡氏传》经典化的进程。
 

三、诸儒的继承和发扬,推进胡氏学成为独尊

 
自南宋到清,随着朱子对胡安国“义理正当”的肯定,胡安国的地位不断巩固和上升。因此,学者对胡氏学多持高度评价,如熊禾则云:“《春秋》者,圣人史外传心之要典,万世人主善恶之龟鉴也。笔削之精微,义理之浩瀚,使无武夷胡先生诸儒以发明之,则人心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安能俾世之复治也耶?”[4]3460真德秀曰:“公闻道伊洛,慨然以尊君讨贼自任,著为训传,大义炳然,使洙泗之道复明,而荆舒之祸以熄,其有功世教可谓盛矣。”[12]843之所以如此,在于其义理大纲符合儒学思想发展的内在要求。通过对南宋到清初《春秋》学史的梳理,可见诸儒对《春秋》胡氏学大义的继承与发展。实际上,此阶段的《春秋》学是以胡氏学为主流。接下来探讨诸儒对《春秋》胡氏大义的继承和发展,分别从有关“穷理”“传心”“治体”的问题而展开。

(一)从“穷理”的角度论《春秋》

在胡安国之后,继承和发挥其大义者,主要是以“天理”说论《春秋》,发挥程颐、胡安国所谓“穷理之要”的经学思想。宋儒发挥胡安国之论,主要从桓公弒逆之事,辨析天理人欲、义利公私之分,批评其“灭天理而乱人伦”[13]52。张九成在“天子之事”上,阐发圣人作《春秋》之意,“以遏人欲于横流,扶天理于将灭”[14]395,在于“续三王之道而扶天理于将亡”[14]389,明显是发挥胡安国对《春秋》性质的认识。张氏根据胡安国所谓“《春秋》穷理之要”的论述,特别在具体的“穷理”的功夫上,认为要因笔削以求圣心王道,莫过于先明《大学》致知格物之旨,其曰:惟深格物之学者,乃可以观《春秋》;惟明《春秋》,然后可以明王道”。[15]430可见,治《春秋》的目的在于求王道,而求王道之方式在于“格物穷理”,此论发挥了胡安国所谓《春秋》“穷理之要”说。在此之后,朱子弟子张洽有《春秋集注》,在大义上实际上也是发展了胡氏学。如经书“翬帅师会宋公、陈侯、蔡人、衞人伐郑”,张洽以为:“学者于此当,知圣人伤世变、扶天理之深旨,不可徇传者之陋见,而不明圣人之正意也。”[16]512可见,张洽在本经大旨上,依然和其师朱子一样,继承胡氏学的根本精神。南宋李明复在总结和发挥胡安国《春秋》学思想,以为《春秋》无不是“天理之流行”[17]179,以“理一分殊”的方式著于万事。李明复论“天王”之例曰:“王者与天合德故称天王,《春秋》明一王之法,皆王者循天理而正人伦者也。”[17]208此论,明显发挥了胡安国《春秋传》的“天理”大义和“理一分殊”的经学思想,天理流行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间。家铉翁认为圣人作经目的是“存天理而遏乱源”[18]21,《春秋》的主旨在于“拨乱反正、遏人欲、存天理”[18]7,发挥胡安国的王霸之辨,特别强调论“霸者所为未能纯乎天理”[18]127。人欲之私不能胜彼天理之公,而终沦为霸道而已。元儒如程端学发挥胡安国之义,多将“天理”与“人情”相结合而展开。明儒论《春秋》好以“天理”与“人心”合论,如童品谓“齐襄葬纪伯姬借曰假仁,亦天理人心之不尽冺灭”[19]11,王樵则谓“以为是无人心而天理灭矣”[20]503,盖受此时以心学为主的风气影响。胡居仁发挥胡安国“穷理之要”与“经世大法”的思想,又曰《春秋》“于天道人事分殊理一”[21]106,发胡氏学“理一分殊”之旨。由以上可见诸儒对《春秋》胡氏学大义的继承和发展。可见,对胡安国以“天理”论为中心的《春秋》大义的继承,是南宋到清初《春秋》学的主流。

(二)从“传心”的角度论《春秋》

自胡安国发明“史外传心”之说,诸儒多从“心”切入,治经以求“圣人之心”为宗旨,以为圣经是“天理”的载体,而天理又蕴藏于人心,所以《六经》与人心相贯通。诸儒从“史外传心”的立场,继承和发展着《春秋》胡氏学的大义。张九成发挥史外传心要典说,认为治《春秋》的方法,在于因笔削以求圣心,因圣心以明王道,而求圣心的功夫,则落实在格物穷理上,所谓“傥未遽得圣人之心,莫若先明《大学》之道”。[14]389张栻则是严义利之辨,深明王霸之分,论《春秋》大旨曰“圣人继天心而立人极,有不可已者”[22]436,明显是发挥胡安国“史外传心”之论,盖欲“立人极”,须先“继天心”,此“继天心”者,实纯得“道心”。洪咨䕫发挥胡安国“圣人以天自处”说,谓《春秋》“以奉天命而立人极”[23]591,即要以“人心”穷尽“天理”而纯得“道心”,才能“立人极”,发挥了胡安国“史外传心”之说。吕大圭认为《春秋》“天子之事”,内涵在于遏人欲、扶天理、叙彝伦、立人极、位天地、育万物。[24]480其发挥胡氏学之旨,以为圣人在“人心是非之公理”上着力,“以其明天理、正人心之责而自任”[25]665,着重从“明天理、正人心”的角度,发明圣人“绥猷修道”之责。元郑玉主张明乎本心以存天理,其论《春秋》多发明“本心”之旨,与胡安国所谓“圣人史外传心”之说一脉相承。如对于桓公弒逆之事,以为“人心天理初无夷夏之殊,私情曲说乃起是非之辨”[26]156,又引程颢、胡宏对王霸的论述,认为“盖王者之学,至诚无伪,纯亦不已”[26]190,从人心中夹杂的天理、人欲,来辨析王霸之旨。湛若水则主张天理寓于人心之中,其论《春秋》的性质,认为“《春秋》者,圣人之心,天之道也”[27]39,主张治《春秋》须得天之道而契圣人之心,此亦深得《春秋》胡氏学“史外传心”之旨。陆陇其谓:“是《春秋》也,孔子作之即舜、禹、汤、文、武、周公作之也,孔子之心一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心也。”[28]1027由以上《春秋》学史的勾勒,可见诸儒治《春秋》学多从“圣人之心”的角度切入,此种经学思想,实际上是受胡氏学“史外传心”说的影响。诸儒所论“圣人之心”,即胡安国谓《春秋》所传的圣人之“道心”。学者治《春秋》的目的,在于要将自己“常人之心”上升到“圣人之心”,如此方得圣人“史外传心”之旨。由此可见,诸儒对《六经》的认识,有着越来越形而上的倾向,《六经》本身也越来越被认为有相通的属性。圣人之心,可由《六经》而求之,如何乔新论《六经》是圣人之心的表现,所以《六经》之间都是圣心之所发,所谓“《六经》,心学也”,“是惟圣人一心,皆理也。众人理虽本具,而欲则害之,故圣人即本其心之所有,而以《六经》教之”[29]2-3,而诸儒之失在于“秦汉以来,心学不传,不知《六经》实本于吾之一心”[29]3。此说可代表胡安国之后,由“史外传心”之说衍生的对《六经》的一种理论性看法。但也有学者提出质疑,王祎在其《六经论》批评何氏之说,认为圣人之道“未有措诸用而不本于心者也”。[30]67以上诸论,皆可视为胡安国“史外传心”之说带来的学术启发。

(三)对“治体”论的继承与发扬

胡安国《春秋》学对“治体”理论的探索,对后儒也多有诱导和启发之功,其影响范围固然涉及《春秋》学,但也不全拘泥于经学研究,而是对整个儒学思想有引导之效。胡安国“通经为儒者之宗,论事识治道之体”[31]1398—1399,以“心与理一”的学说,完成了《春秋》宋学对“治体”理论的建构。此种理论创造对后儒经学,无论是《春秋》还是其他诸经的研究,都有启发和引导的作用。胡安国之后的学者,仍将由“内圣”转而实现“外王”,在经义中推阐“治体”的理论,而重建三代王道政治当成经学研究的任务。不仅如此,胡安国的讨论,也影响了整个儒学对治体问题的思考方向。宋代道学家认为,“治体”的建构以“道体”的奠立为前提,只有讲明道学义理本源,所谓治体讨论才有章可循。诸儒讨论治体多在《六经》的研究中展开,认为《六经》所载“致治之成法”[32]177,天下“无善治”在于《六经》“无完书”,治经发明“正学”是追求“善治”[33]711。此种讨论在《春秋》学中尤为突出,无疑是胡安国开风气之先。胡安国之后的诸儒,探讨《春秋》学多倡明此旨。如张九成论《春秋》借鉴《大学》格物之学以明王道[15]430;阳枋有“心法于笔削之中”而深识“治体”之论[34]269—270;吕陶论《春秋》以“五始”明王法“乃治体之所起”[35]88;程公说以为“自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而天下平”[36]810—811;吕祖谦批评管仲“无正心诚意、格君之学”而“家法不正”[37]199。不仅《春秋》经的研究如此,其他诸经研究也有此种风气。蔡沈《书集传》谓,“二帝三王之治本于道,二帝三王之道本于心”,而“家齐国治而天下平,心之推也”,则是从“心”阐发对“治体”的理解。[38]180后对“治体”的讨论,不仅仅限于经学研究,也逐渐成为儒学思想和政治哲学中的重要问题。胡安国藉助《春秋》学建构的“治体”理论,对后儒的讨论无疑有着启发和诱导之功。朱子在《近思录》目录中区分“道体”和“治国平天下之道”[6]3450,即所谓“道体”和“治体”,代表宋代儒学对内圣外王之道的统摄,也表明宋儒“内圣”之学和“外王”之学的具体节目和次第所在。吕祖谦分疏“治体”和“治道”之区别,谓“治体定则治道成”[39]354,主张“先考治体本末”[40]395,认为国朝治体“以宽大忠厚建立规模,以礼逊节义成就风俗”[41]59,实际上体现了宋代立国之“祖宗家法”[42]74,有着政治宪纲的意义。真德秀《大学衍义》将人君“格物致知之要”分“明道术,辨人材,审治体,察民情”四目,所谓审治体,即建构理论性的治国平天下的大纲,所论即所谓德刑、义利而已;他又以为“三代而下,治体纯粹莫如我朝”[12]42,以仁、义、信、德等儒学核心价值为治国之体。吕中在《类编皇朝大事记讲义》中,提出“治体”“制度”“国势”作为理解宋史的基本范畴,其谓:“我朝治体之所以远过汉唐者,盖其仁意常浑然于纪纲整肃之中,而纪纲常粲然于仁意流行之地。”[43]35—36认为治体的“纯驳”关系到国运之长短,是制度建设的根本依托。[43]42刘实甫认为之所以如此者,是因为本朝“理学昌明”而“徒恃有此义理”。[43]32此所谓“义理”者,即道学建构的天道性命之学。由以上诸儒对治体思想的阐发,可见胡安国《春秋》学的启发和诱导之功。
 

四、道统的追述与建构,促使经典化最终完成

 
从道统论的视角来看,程朱道统确立后对经学研究的影响,在于以道学的视域建构了《春秋》宋学的学术史。因此,胡安国《春秋》学地位的确立,与儒家道统的追述与建构有关。当胡安国在道统谱系中的位置被确认,其《春秋传》在学术史的地位则被表彰。可以认为,“孔孟—程朱”道统的追述与续接,是具有“经学范式”意义的“胡氏学”,真正形成和确立其理论特色的标志,是胡安国《春秋传》经典化以至于成为《春秋》“第四传”的思想基础。所以,在“求孔孟之道必从程朱始”的道统谱系中,胡安国地位的确立促进了其《春秋传》经典化的学术进程。对此问题,可从以下四个方面展开探讨。

(一)道统谱系之中胡安国地位的确立

胡安国在程朱道统传承中的地位,强化了其《春秋传》经学范式的意义,为其《春秋》学纳入程朱新经学体系提供了必要性。朱子发明“道统”之说,建构自上古神圣到二程之间道统传承谱系,认为周公以上是内圣外王合一,孔子以降只有内圣而没有外王,区别“道统”与“道学”,将本朝二程纳入道学传承谱系以接孟子。黄榦则接统合“道统”与“道学”,“道统”不再专指朱子内圣外王合一之“统”,而是包含了朱子所谓的“道统”与“道学”的内容;并奠立朱子续接二程之统的地位,完成了儒家“孔—孟—程—朱”道统之传的建构。二程到朱子之道统之传,胡安国所开创的湖湘学起了重要的作用。真德秀论曰:“按二程之学,龟山得之,而南传之豫章罗氏,罗氏传之延平李氏,李氏传之朱氏,此其一泒也。上蔡传之武夷胡氏,胡氏传其子五峰,五峰传之南轩张氏,此又一泒也。”[44]106以为二程子之学,一脉经杨龟山传之李侗,而李侗传之朱子;另一脉则经胡安国传其子胡宏,胡宏传之张栻。胡安国“使洙泗之道复明,而荆舒之祸以熄”[12]843,奠立了道学的正统地位,“遂启新安朱氏、东莱吕氏、南轩张氏之传”[45]1014,对朱子之学有启发之功。朱子论胡安国对于道统之传的贡献,之所以得二程之学者,在于讲明义利公私之辨,天理人欲之分,“诵说遗经,以开圣学”与孟子、程氏“千载而一辙”。[5]3660杨维桢《崇明州学先贤祠堂记》云:“世教莫大于道统,自周、程、张、朱先后辈出而衍其传。然得二程之传者,龟山公也。得龟山之传而启朱子之学者,罗、李二公也。闻濂、洛之学而贻南轩之传者,胡文定公也。得朱子之传而表章其学者,西山蔡公、勉斋黄公、九峰蔡公也。廓朱子之学而见于事业者,真文忠公也。八先生之真履实践,皆足以绍往圣开来学,其植立世教之功大矣……予惟唐、虞、夏、商、周、孔之圣,颜、曾、思、孟之贤,以至濂、洛诸儒下及八先生者,其道相继,其学术相仍,而德业相肖,上下三千余年之一大源委,实天运之所系、世道之所关也。”[46]182在此,进一步完善了黄榦的道统论,将道统的传承分为“圣人”“贤人”“道学诸儒”阶段,道学诸儒的构成,则可以分为“五子”和“八先生”,胡安国则位列“八先生”之一,其学术贡献在于“闻濂、洛之学而贻南轩之传”。由此可见胡安国在道统传承谱系中位置,也见其《春秋》学价值受道统地位的影响。

(二)道学视域下《春秋》学史的建构

宋儒“传经”兼具“明道”[47]233,自程颐《伊川易传》、胡安国《春秋传》、朱子《诗集传》、蔡沈《书集传》相继而出,道学思想主导下新的经学理论体系基本建立。就《春秋》学而言,是以天理作为最高形而上道体,展开对《春秋》大义的阐发,而建构《春秋》宋学新的“家法”。鉴于胡安国在“二程—朱子”道统之传中的地位,胡氏学在道学“《春秋》学史”中具有相当位置。道学《春秋》学治经目标在于“穷理”和“立法”。李明复《春秋集义》以道学的《春秋》学来建构“《春秋》宋学”学术史。其集诸家之义,以周敦颐为为源头,程颢、程颐则次之,勾勒了两宋《春秋》学发展的脉络。周敦颐实开二程之学的先河,而谢良佐、杨时、尹焞、刘绚、谢湜、胡安国,均为二程门人或私淑,吕祖谦、胡宏、李侗、朱熹、张栻亦为洛学分流后的道南学派和湖湘学派之发展。可见《春秋》宋学实际上是“道学”的《春秋》学。其论道学《春秋》学的影响和流衍曰:“若张载则与颢、颐讲明而得之,若刘绚、谢湜则见而发明之,若范祖禹诸人则见而知之,若胡安国则闻而发明之,若李侗诸人则闻而知之,其派分,其源同,说虽不无稍异,而尊王贱霸,内中国外夷狄,即事明纲常以著人君之用,则一而已。”[17]179至于为何是胡安国继承程颐《春秋》学,二者之间最根本的相通之处,在于以天理为道体的内圣之学,和复兴三代之治的外王理想。李明复所选择的诸家,都没有形成完整的《春秋》学理论体系,包括二程在内的《春秋》学也是不完整的,唯有胡氏学在义理大纲和解经方法上最为完备,其建立的《春秋》宋学理论体系和经学范式影响最为深远,可见胡氏学乃是宋儒《春秋》学中的集大成者。同时,宋儒道统谱系的建构也影响了宋代经学新的“家法”。朱子曾批评当时治经的学风,主张“各立家法,而皆以注疏为主”,对于各经的“家法”而言,已经不同如汉儒的概念。朱子谓:“《春秋》则啖助、赵匡、陆淳、孙明复、刘敞、程颐、胡安国。”[5]3360可见道学已经开始在经学上重建理论体系,形成新的经学“家法”的倾向。宋儒已有“主濂、洛、胡文定之说,以求夫大经大法之要”[48]3之说,以为周敦颐、二程、胡安国之《春秋》学,实际上构成了宋儒《春秋》学新的“家法”。魏了翁以为读《春秋》,在于切问近思、穷理涵养,非考义例订事实。[17]178这些论述,说明《春秋》宋学关注重心有所改变,而道学视域下经学新的“家法”已开始形成,胡安国则是此道学《春秋》学新“家法”之集大成者。

(三)程学渊源强化及以程朱修正胡氏

在道统思想的影响下,“二程—胡安国”之间学术传承的意义被强化。程、朱均于《春秋》无专书,胡安国的《春秋传》则在道学对经学的重建中,担当了建构《春秋》学理论体系和经学范式的任务。有学者以为,从道学的脉络来说,文定经上蔡而得之于明道;从经学的脉络来说,文定私淑伊川,则所传为伊川之学。[50]155但是实际上,程颢之经学思想是程颐表彰而出,所以胡安国的经学是兼得于二程。二程开创的以“理”解经模式,使得《春秋》学研究发生典范转移。程颐认为孔子作《春秋》在于立“百王不易之大法”[49]1125,学者须以“优游涵泳”“默识心通”[49]1125的功夫求圣人之心,治《春秋》的目的包括“穷理”与“立法”两个方面。胡安国则奠立了以“理”驭“势”的经学义理诠释逻辑,完成了伊洛《春秋》学未完成的圣人笔削解释体系,建构了以《春秋》学重建王道政治的“治体”理论,使得“穷理”与“立法”、“传心”和“经世”成为《春秋》宋学义理中的两极。实际上,程颐开创了《春秋》宋学范式转移的先河,胡安国则完成了道学建构《春秋》宋学理论体系的任务。因此在学术史上,多有表彰程颐《春秋》学者,强调胡安国经学的程学渊源。如杨士奇谓:“唯伊川程子为得圣人之旨,惟胡文定公实传程子之学。”[51]580就朱子对胡安国的批评立场而言,亦有学者表彰朱子《春秋》学,而惜其无专书以尽其精微。如俞汝言认为,朱子《春秋》学为《春秋》一经的正传但无专书,批评“胡氏以名称褒贬言《春秋》,而《六经》有名家法家矣”。[52]387还有,对《春秋》学发展影响最大的,是以程、朱《春秋》学修正胡氏学。特别是元明诸儒基于对程朱理学的认同,认为其所代表的经学亦是圣经之正传,多建构“程子—朱子”《春秋》学谱系,以程、朱之学而修正胡氏之学。明儒王樵自称其采辑诸家,以为“朱子之意固即程子之意”,所谓“不缪于程、朱而有禆于文定”[53]137—138者,实质上就是以程、朱而修正胡氏。吴师道亦以为朱子虽不满于胡氏,而终许其大义之正,主张以朱子之学而修正胡氏学。[4]3580俞皋作《春秋集传释义大成》,王元杰作《春秋谳义》,其治经思想也是以程、朱之学而修正胡氏。于文传序王元杰之书,以为他是将朱子“有发明《春秋》之旨者,具载本经证以胡氏”[54]3,可见王氏作《春秋谳义》的立场和用意。实际上,以程、朱《春秋》学修正胡氏学,是儒家道统思想对经学研究的规范与引导。在道统思想影响下,《春秋》学出现了胡氏学和朱子学相融合的发展趋向。

(四)孔庙从祀与科考制度的政治维系

胡安国《春秋传》经典化为“第四传”,也因其功绩而配飨孔庙,具有从祀孔子的地位,这是源自政治对学术思想的肯定。宋儒取得配飨孔庙的地位有一个过程,宋理宗淳祐元年,以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朱熹配飨孔庙。元仁宗皇庆二年,以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司马光、朱熹、张栻、吕祖谦、许衡从祀孔子庙廷。[55]557至正十九年,以杨时、李侗、胡安国、蔡沈、真德秀上升从祀,其中胡安国的褒词曰:“故宋中书舍人、谥文定胡安国,闻道伊洛,志在《春秋》,纂为《集传》,羽翼正经,明天理而扶世教,有功于圣人之门者也。”[55]1921—1922杨时是道学南传的重要学者,李侗则对朱子有启发之功,蔡沈在于发明《尚书》之学,真德秀则是以笃实之学光大朱子者,胡安国的功绩则有三:一是私淑伊洛,传道学之统,所谓“闻道伊洛”;二则发明《春秋》,有功于圣经,此经学之成绩;三则“明天理而扶世教”,此是其在道德和政治上的贡献。中书省表彰其功绩,在传“经”的同时,也是在传“道”,所谓“学问接道统之传,著述发儒先之秘”[55]1922,其《春秋传》进讲经筵,也是有补于国家之治道。此时,胡安国挤入配飨之例,是其在儒学道统中地位得到确认的标志。另外,胡安国《春秋传》取得官学地位,成为科举考试的指定用书,也是其经典化之表现。作为道学兴起后重新诠释《春秋》的成果,元代科举程式“《春秋》许用三《传》及《胡氏传》”[55]2019。明代科举取士主三《传》及胡安国、张洽《传》[56]1694,但颁《四书五经大全》,废张洽《传》而胡《传》独行。清顺治二年颁科场条例,经义“《春秋》主胡安国《传》”[57]3148,但到乾隆纂修《四库全书》,政治上有意贬抑宋学,宋儒《春秋》学多被批评,胡氏传则成为众矢之的,乾隆之后“罢胡安国《传》”[57]10771。但胡安国学术价值和历史贡献,不可抹杀和被忽视。就曾与胡《传》并行的张洽《春秋集传》而言,其义理亦多取程颐、胡安国之说,即使与胡氏有不合之处也能辩驳而用之。虽然朝廷推尊程朱之学以之表彰朱子学派《春秋》说,但事实上其思想的独创性远不及胡氏学深刻。考察从南宋到清初胡《传》入选科举程式的历史,可以看到胡氏学在经学和科举中影响力,则知其在政治上完成了“经典化”的过程。作为朝廷经筵必讲之书,《春秋》胡氏学体现了浓厚的通经致用精神。从祀孔庙和入选科举,是胡氏学“经世致用”意义的重要体现,也是其在学术史上发挥重要影响力的原因。正因为如此,《春秋胡氏传》才被认为是《公羊传》《谷梁传》和《左氏传》之后的《春秋》“第四传”,主导达五百年的《春秋》学史,成为宋元明到清初《春秋》学的主流,直到清初都未能超越其建构的理论体系和研究范式。
 

五、结论


从“道统”论的视角讨论《春秋》胡氏学的批评、发展及经典化的问题,可以发现儒家道统思想影响了经学史的发展,“程—朱”道统的追述与建构对《春秋胡氏传》地位上升有促进作用。特别是胡安国之后,朱子和后儒对《春秋》胡氏学义理大纲肯定、继承和发扬,反映了胡氏学在建构宋儒《春秋》学理论体系和经学范式上的成就。朱子作为宋代儒学和经学的集大成者,对胡氏学有“义理正当”的评定,对其《春秋传》义理大纲的赞许,奠定了胡氏学在经学史上的根本地位。鉴于朱子在儒学史上的集大成的地位,可以认为朱子所论并非一家之言,而是儒学发展到相对成熟的阶段,对经学进行重新审视和检讨的结果,也是重建宋儒经学义理体系必然要求,是形成“宋学”学术范式和理论特性的表现,反映了经学在合乎儒学自身发展逻辑上的选择和调整。考察从南宋到清初《春秋》学史,经过朱子对胡安国《春秋》学的检讨,后儒对《春秋》学的研究,基本上都是在朱子肯定和批评之上展开,沿袭着胡氏学对《春秋》大义的理论建构,仅仅是在其基础上进行理论深化和方法调整而已。具体而言,诸儒的《春秋》学分别从有关“穷理”“传心”“治体”层面深化和发挥胡氏学之旨。据此,可以看到胡氏学经典化的根本原因之所在,以及朱子《春秋》学在学术史上的影响力。同时,朱子对胡氏学解经方法的批评,为后儒以朱子学修正胡氏学提供了学术思路。特别是元、明学者对胡氏学的批评发展,以朱子《春秋》学检讨和修正胡氏学的不足,一方面促进了胡氏学开创的以理说经的《春秋》学的完善,一方面丰富了宋代《春秋》学从解经方法到义理大纲的理论体系,特极大地推进了胡氏学乃至《春秋》宋学成熟和完善。通过讨论程朱道统的建构与胡安国《春秋传》地位形成的关系,本文认为胡安国《春秋》学地位之所以确立,与儒家道统的建立与完成有着密切关系。当道统传承谱系被确认,胡安国及其学术地位则被表彰和强化。因此最终认为,“孔孟—程朱”道统的追述与续接,是具有“经学范式”意义的“胡氏学”,真正形成和确立其理论特色的标志,是《春秋胡氏传》经典化以至成为《春秋》“第四传”的思想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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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阳枋.字溪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35] 杨士奇、黄淮.历代名臣奏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3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36] 程公说.春秋分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37] 程端学.春秋本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6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38] 王春林.《书集传》研究与校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9] 吕祖谦撰,时澜增修.增修东莱书说//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40] 吕祖谦.东莱吕太史别集//吕祖谦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

[41] 吕祖谦.东莱吕太史集//吕祖谦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

[42] 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43] 吕中.类编皇朝大事记讲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44] 真德秀.西山读书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45] 程敏政辑.皇明文衡//四部丛刊初编:第334册,上海:上海书店,1989.

[46] 钱榖.吴都文粹续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8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47] 黄进兴.优入圣域:权力、信仰与正当性.北京:中华书局,2010.

[48] 赵鹏飞.春秋经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49] 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

[50] 郭晓东.识仁与定性——功夫论视域下的程明道哲学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51] 杨士奇.东里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52] 俞汝言.春秋四传纠正//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53] 王樵.方麓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54] 王元杰.春秋谳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6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55] 宋濂.元史.北京:中华书局,2016.

[56] 张廷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

[57] 赵尔巽.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


[基金项目]  中国社会科学院2019年博士后创新项目“经史视域下的《春秋》宋学理论范式研究”(ZBH20191007)。

[作者简介]  闫云(1985-),男,湖北罗田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博士后流动站,文学博士,北京,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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