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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月 | 窒 息

 海燕文化工作室 2022-01-15




窒 息 




文/泰山月

每日看到太阳升起,朝霞拥金推银,驱散掉最后一点夜雾,此时的心情如绽开的花朵,耳边会响起川东民歌:“太阳出来罗嗨,喜洋洋罗……”新的一天开始了,今天会有什么好事来临呢,这是未知数。但我不求财,到这我这把年纪了,真可谓“年过七十已淡然,前有金山也不看”了。
我爱这灿烂的阳光,清新的空气,阳光是天公赐于我的宝藏。这个恩赐,天公是一视同仁的,不管你是高官显贵,升斗小民,或草垛丐儿,都会得到它的安抚。这世间唯一给你最公正的分配就是太阳,因此叫它太阳公公,它确实是公正的。
回想年轻时候,年少气盛,躲避过阳光,钻进了水井,去寻找黑暗。看官要问,你钻进水井干什么,寻S呀。我不寻S,我在做好事,那时剧团一位小姑娘的手表掉井里了,她还是个小学员,我要帮她捞手表。
也许你会问,一只手表值得你去冒险吗?你想人前显本领吗?不,我没本领,我会划水,而且是向狗学来的,叫狗刨式,这也算是一种技艺吧,敢出手时就出手呀,风风火火闯九州呀。
再说那时的一块表,值120 元钱,相当于成人三个月的工资哟。但当时我没考虑贵不贵,主要是年少气盛,有点“”,宁海人讲“戆大”,这就是我。
我急速脱去外衣,剩一条短裤,跳上井圈。
小姑娘急叫:“叔,别下去,手表我不要了!”随着她的叫声,我像一只海江猪,“扑通”一声沉入水底。
这时的井底有一缕阳光照下,有点亮晶晶的。我睁大眼,寻找着更亮晶晶的手表,但却看到了许多小石子,都也是亮晶晶的,不知哪块是手表。
我用双手轻轻向井底一摸,这下可麻烦了,几百年沉睡于井底的泥浆乘机翻腾起来,像一股股浓烟向我袭来。水底世界再也不清澈了,好比是朗朗乾坤,瞬间妖魔作乱了。
这使我猛然想起,人世间有些病,好比沉淀物,比如癌,不动它则已,一动它就如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天罡地煞就要跳出来。
别多想了,一只井底之蛙想着人世间那么多事干吗,捞手表要紧。乘着还憋着半口气,我闭着眼睛往井底下摸。摸了几把,都还是小石子,只得又丢了回去。这时我的气不夠了,不得不透出水面,伸开两臂抓住井圏,喘着大气。
睁眼一看,井边围着一大帮人,有同事,也有当地的村民。村民或许把我看成是东海舰队的潜水员了,认为一溜下去,肯定旗开得胜,捞个小小手表,如稍马袋里取物。那知我宝山空回,岂不使他们大失所望。
小姑娘走过来,不无担心地说:“叔,别再下去了!”
此时的我,感到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还是溜了下去。水面上划上半个涟漪,好像一个问号。村民们看着这个问号,心想:这只海江猪,到底有多少本事?
井底下的我,此时已不是海江猪了,却是一只井底之蛙了。一溜到底,好像老孙大战黑风洞,抱着此番必胜的心理,拼命地摸向井底,但捞到的还是一把把的石子。
经这一捋,井底下更是翻天覆地了,黄水变成墨汁卤,我也像只乌贼宝了。我在总结经验,前番捞不到表的主要原因,可能是身体浮着的缘故,现在应该先把身体稳定住再说。于是,我把右脚的脚趾头嵌进卵石叠砌的井壁缝中,好像倒挂的猪娘,用手去摸井底。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好似闯入了地府,忽然产生与世隔绝的恐惧感。我想起世上的太阳,那太阳底下的一切美好,想起了高山的葱绿色,稻田的金黄,黄昏的炊烟,老娘的呼唤;又想起了样板戏的京胡,看戏的人群……
一会儿,出现了幻觉。水底下浮现出阎王爷的面孔,黑脸虬须,眼如铜铃,怒喝道:“小子,来自哪里?”一会儿,听见了黑白无常的狞笑:“哈哈,你来了!”
忽然间,一个井下矮人公累之累之浮上来,向隔壁邻居去借米筛;再一会,又见逝去的亲友,在黑暗之中鱼贯而来,神情木然地从我面前走过……接着,又来了一个女子,长得仙姿绰约,细眉柳腰,浮动若莲,好像嫦娥的妹妹。她说:“小子别乱猜,我是井花娘娘,乃井神是也。任何人别想争我的地盘!”迷糊中,我信了,这井是她的。
与世隔绝中孤单的我,见来了这许多神灵,不见得害怕,反觉热闹。
我多想这幻觉是真的,特别想多看看井花娘子,但气又没有了,不得不再次浮向水面。
当我第二次抓住井圈时,发现村民们张大着的不但是眼睛,更有张开的嘴巴。他们惊愕怜悯看着我,与我一道在喘气,可知他们对我这水底之蛙的担心。他们陪我喘气,好像是干涸湖面上的鱼。
我于心不忍,喘了一会,更加感到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又溜滑下去。
第三次下井,井水浑浊犹甚,如墨如漆,井底更觉是地府,使人窒息。想起地藏菩隡,为清空地狱,经年坐在地狱门口,善孝感人。我也觉得要把井底照亮,想到了手电筒,我又浮了上去。
上来对小姑娘的第一句话就是:“快,快给我一支三节头电筒!”
小姑娘红着眼说:“叔,真的别下去了,很危险哪!”
我说:“别管我,你去拿来就是。”
小姑娘把三节头手电筒拿来了。
我把开关拧开,电是新的,很亮。带着亮光,我又钻入井底。心里想,这下别说是手表,一枚针也把你捞上来。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事与愿违之事多矣。寿三命薄,烧清汤轧锅夺,这都是命数。
我想好的,这只手电筒能帮我大忙,想不到一到水下,却发不出一点光亮,好像一根烂木头。我不是寿三,难道是寿四吗?但我还是不信,拼命拍打着电筒,不管怎样拍打,它就是不发一点光。
此时的我不只是捞手表的寿三了,再不捞上去,要成乌江项羽了,江东父老都等在上面看哪!再捞不上,面子往哪搁。
我还是不信,好好的手电筒,为何会不亮?我继续拍打摇晃,但还是不亮。无奈何,我只得又透出水面。刚出水面,手电筒却像探照灯一样,天都照穿一只洞。手电筒哎,你存心与我过不去呀!
第六次下去时,还是无功而返,但体力已消耗明显,扒在井圈上大口喘气。此时的村民们却不陪我喘气了,有的窃窃细语,有的露出不屑的脸色,认为我是“海桃”。有个别老人劝我放弃,说我脸孔像白纸皮了。
小姑娘哭着奔过来求我:“叔,你别下去了,我不要手表了!”
我当年有扛劲,有不到长城非好汉决心。我安慰她:“你别担心,叔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叔是戆大!”
刚想再下去,忽听一声怒喝:“你干什么?”高喝者,乃是我剧团书记也。
小姑娘如见到救星,拉住书记说:“书记,快拉住叔吧,他已六次下井了,我手表不要了!”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传来一声呵斥,声音很大:“你忘了吗,我们到海边小村来,是来演样板戏的,是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你如果生病感冒,夜里的李勇奇谁来演?演出受到影响,这责任你负得起吗?”
听到这句话,使我这个戆大猛然惊醒。是呀,现在的文化界,样板戏高于一切,当时第一次公演,县中队到剧场,荷枪实弹为我们守门,可见其重视程度。我是肩负演样板戏的使命来的,如果出现意外,后果不堪设想呀。
我感慨地与小姑娘说:“叔对不起你了!”
小姑娘没回答,看着我苍白的脸,只是哭得伤心。
后来,书记用更科学的办法,发动全团演职员,终于捞上手表。
我没捞上手表,只做了一会井底之蛙,心里一直感到对不起小姑娘。
小姑娘却对得起我,马上去村店买来老酒,放上生姜煮了一大碗,让我灌下,再悄悄离开。我闷头闷脑盖着被睡了一觉,发了一身汗。
回到城里后,她父亲出面请客,买来一大桌酒菜请我们吃。
我躲在家里,再三推脱,说是无功不受禄。小姑娘三次赶到我家,盛情实在难却,结果还是被她拉去吃谢恩酒了。
至今想起来,心里还觉内疚。 
  
 
2022年1月记 



滕延振,笔名泰山月,古道等。浙江宁海文物办退休。国家文物博物副研究员、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文博学会会员、浙江省民间文艺家学会会员、宁海民间文艺家学会顾问、宁波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发表国家、省级论文多篇,专著多部。也兼写小说、剧本、小品等文艺作品,并获市、县奖。

□图片:盛鸿浩
题字:储吉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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