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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明泽|那个夜晚,全世界的笑脸在刹那间破碎

 120035948@qq.com 2022-01-15
爷爷
文/胡明泽
(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已是冬季,南昌冷酷的风裹杂着严寒,呼啸而来。某个下午坐在公交车上对着窗户哈气时,我的内心又忽然被一片夏季的温暖与粘热充盈,整个人到了一个不可名状的远方。 

我的爷爷正是在今年夏日告别人世的。 

之所以能这么轻易的诉说亲人的离世,并不是因为时过境迁,我已经对往事释怀。说实话,爷爷在我的生命中,确实无足轻重,除了无法割离的血脉之亲。 

爷爷生于何年我并不清楚,曾经通过谈话得出,解放战争结束之时,他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了。在那个生与死界限不清的年代,思维的发育被压缩到极限,爷爷安稳的在一处小山庄生活,脑袋里装的永远都是“明天吃什么”而不是“明天会怎样”。 

我出生于千禧年,读过书,看过历史课本,对那个遥远的年代总有自己臆想。而爷爷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我可以不相信爷爷的学识,但是我不能不信他的记忆。 

“日本人是见人就杀吗?” 

“见人就杀?那不杀光啦!吼!就是抓人给他挑东西,挑米和熟牛肉。胆子大脑瓜子灵活的,在路上边吃边扔,到了后面一点也不累了……” 

即使爷爷能跟我说这些,但他仍然不是传统概念里孙辈亲近的人。这个我也清楚,爷爷和奶奶共养育了六个子女,孙辈超过十人,能够有爷爷陪伴长大的,不过几位而已。况且我出生之时,爷爷七十出头,年岁已高,不能揽下照顾我这项重活。 

所以我自幼和爷爷就不亲。 

但这并不是不亲的主要原因,堂哥自幼在爷爷身边长大,也不见得有多亲近他。爷爷不会与人亲近,他生活的意义就是吃和睡,这个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定型。祖祖辈辈靠庄稼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很难获得意识层面的天伦之乐。 

多年前,曾有一个上学的早晨。我拉着同学的手走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老头。他花白头发,青色外套,眼睛迷茫的看向四周,显然是从老家过来赶集的。 

有那么一瞬,我认为这是个陌生人。好像“爷爷”这个词,离开了那座宗脉承祀的老房子,概念都变得模糊。 

于是我怔着,不知所措,之道那个褴褛的老人离我远去。干枯树皮般的脸呆滞木然,他显然也没有认出我。 

我的家乡在江西宜春一个小小的县城,县城在往下分,一个小小的大队,小小的村庄。自幼,我并没有在我的姓氏所在之地长大,但是那地方的东西也千篇一律,山脚下土黄色略显贫瘠的泥土,山上一片又一片墨绿色的松树林,夹杂着江西标志的红土地。 

对那片土地没有更多感情可以赘述,只能比喻成,仿佛一场大雨过后,山上流下红色的泥水,冲到山脚的村庄,流进爷爷的血脉里。 

爷爷由大山哺育长大,几千年传承的大山啊,在他的骨血里留下了太多不可磨灭的东西。比如说,重男轻女,即使我是他唯一的孙女。 

在他的牙齿渐渐稀疏后,他会把自己吃不了的肉夹给堂哥,把电视机留给弟弟。重男轻女是为多少人深恶痛疾的名词,可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并不觉得痛苦。因为爷爷太老了,从我记事时起,他便不能耕作,田地给了大伯,多走几步路便腰酸背痛,果真垂垂老矣。而且照顾二老的担子主要在我们家,我并不在乎他的关心。 

换句话说,他的关心对我毫无用处。笨拙又过火,深深埋在脑海里七八十年的观念,下意识做出来的动作,我只觉得可笑又可怜。 

爷爷在二十五岁的时候结了婚,那个时候奶奶只有十六岁。婚后便如同那个年代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开始了十多年的生儿育女生涯。他们生下我父亲那一辈七个,期间我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姑姑自幼患有小儿麻痹,十九岁那年离开人世。 

奶奶不止一次同我说过,她是被骗过来的。爷爷年轻时便患有关节炎,卧床十余年,不得劳作。至今我无法想象奶奶一个人艰难支撑家庭的艰辛,很多次以为是夸大其词,但爷爷干枯、扭曲如朽木的脚趾,又在提醒我一切都发生过。 

十多年来,爷爷在我的脑海里的形象,干瘪,笨拙,返老还童的幼稚,瘦弱,安静。逢年过节我回到那个小村庄,踏入门槛,躲在门背的爷爷把仅剩的两颗牙笑出来,“明明来了……” 

母亲曾对我说过,爷爷奶奶到了这个年纪,看一次少一次。还嘱咐我在闲暇之余,多回那儿看看。我从不觉得那连4G信号都不好的地方是什么好去处,也不觉得爷爷有任何值得我看的地方。除了生儿育女,这么多年他毫无建树。 

这个暑假,我在外婆家小住的时候,母亲焦急地打电话给我,“你爷爷在山上不见了嘞,你也跟着过来找找。” 

我心里咯噔一下,对着年幼表弟的笑脸忽然僵住,刹那间脑袋里一片空白。 

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山中迷失,我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我不得不去的原因。 

我抬头看看天,而今是阳历六月,暑热时节,蓝天一望无际,圣洁而残忍。它亘古而永恒,见过庭前花开花落,生命停滞安息,依然蓝,蓝到与俗世划清界限。 

爷爷的遗体被找到了,安详的放在木板上,一块我说不出颜色的布松松垮垮的盖着。门前人头攒动,喧闹不绝,这是我与爷爷的永别,一颗流星化作陨石掉在了地面。 

从这一刻开始,我是一个没有爷爷的人了。不说我自小十分羡慕的承欢膝下,连名存实亡也没有了。嫌弃了爷爷一辈子的奶奶肝肠寸断,我的泪水也止不住的留下来。那个夜晚,全世界的笑脸在刹那间破碎。 

夏天刚过,我来到学校,离开了和我有血脉相连的红土地,心和灵魂一起游荡在南昌空荡荡的天地,不止一次失落和迷茫。 

每个下午,我坐上公交车去做家教,手机放在口袋里,看着灰黄的天空,暗色的水泥建筑,公交车的震动熟悉淡漠,一声声尖锐的车鸣不绝如缕。 

昨日临近下课时分,我所教的小孩的爷爷突然到访,爸爸领着爷爷到来,祖孙三代,其乐融融。如此良辰美景,我也只得先退却,心被温暖的一刻,我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从炎热的夏季到妖风阵阵的寒冬,爷爷的去世离我也有了短短一个秋季。我终于意识到,一个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我生命的不可缺少,终于永远的离开我了。 

出来坐车,南昌这座城市已经被黑夜沦陷,双行道上黄白灯光朝我过来,红色灯光离我远去。我实在无法想象,垂老的如同干枯树枝的爷爷和这一片现代化并存,爷爷经历过太多事,看过太多人,八十九年的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千沟万壑。仿佛而今他就适合待在博物馆的照片墙上,被人们回忆追念,然后由空气褪去颜色。 

果真是生而为人,即是人生。 

今年过年回到老家,右边大门后不会有那个一动不动做着烤火的老头子,睁开昏花双眼,干皱的脸上绽放出一朵自然的笑容,喉咙里的气透过仅剩的两颗牙的防备,用被碳火烤的温暖的粗糙双手抚摸我,沙哑的道:“明明来了呀……” 

明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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