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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见他要行跪拜大礼

 laoyu2012 2022-01-15

他叫帅平均

© 徐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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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的自传体三部曲,《少年时代》我读过数遍,其中某些章节,甚至一读再读,不计其遍。但他的另外两部《革命春秋》和《洪波曲》,我却不能卒读,《洪波曲》好歹还读了几章,《革命春秋》索性就瞟了一眼。
惟《少年时代》写童年事,求学事,其中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乐山。百年前的小城,是如何一种情态状貌,余生也晚,是完全不知道的。但透过郭的叙述描写,竟能历历如在目前。
别一地域的读者,读他的《少年时代》,可能不如我之感觉亲切。盖因郭沫若是乐山人,我也是乐山人,本乡本土,一看见熟悉的地名、人事,自然便能引发联想,恍然如同身临其境。别一地域的读者,很难产生这样的感受。
而且这个时期的郭沫若,和后来还有很大不同,率性善良,敢说敢为,敢做敢当。哪怕他确实错了,也错得让人可以理解。这和后来丧失自我,阿谀奉承,堕落而为弄臣,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年少时的郭沫若,便已流露出才子气,骨子里洋溢着一股张狂。当时教他的老师,有许多他是不大瞧得起的。但这些老师,拿今天的眼光来看,也是才华横溢。不过偏遇着像郭沫若这样“他年蟾宫攀桂,必定有我”的学生,某些方面确实显得捉襟见肘。
稍不留意,郭沫若便会以自己的小聪明,让老师无言以对。易曙辉是乐山县官立小学堂的校长,我读过他写的《新修罗汉堂记》,叙事清晰,文字清通,后来编写民国《乐山县志》,他曾出任主编。易先生上课,要求严格,学生坐在凳上,不能移动,如果稍微移动,他便要大发雷霆,甚至可能动手打人,学生都叫他“易老虎”。
但即便这样的老虎屁股,郭沫若也敢摸。有次晚自习下课,别人都回寝室了,郭和另外一位同学吴尚之还在教室。易先生走来看见了,说:“你们两个小学生胆子大,不怕鬼啦。”吴尚之问:“易先生,你怕不怕鬼呢?”易先生哈哈一笑:“像我这样的人是清明在躬,志气如神,鬼哪里敢来近我?”郭沫若立刻抓住易先生这句话,反驳说:“易先生,你的见解还没有升堂入室。”
“唔,为什么?”
“我们学过物理学的人,晓得鬼神这样东西是根本没有的。”
这次易先生没打人,也没生气,他知道眼前这小子不简单,把自己问住了。
帅平均是郭沫若的业师,教的科目比易先生多,也更了解郭沫若。帅先生私下是很喜欢这个聪明学生的。第一学期末,帅先生给出的学期试验成绩,郭沫若名列第一。这下惹翻了天大的风潮,那些二三十岁的老学生,不服一个成天贪玩的耍客,居然位列头名,于是举出代表,将帅先生包围起来,要查卷子。事情闹到教务长室,榜也扯了,卷子也查了,找不出什么不公平的证据。一群人就把帅先生从教务长室赶到校长室,又从校长室赶到会客室,无论如何要帅先生改榜。帅先生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扣了郭沫若几分分数,把他降到第三名,这才把风潮平息下去。
郭沫若当时毕竟还是未满十四岁的孩子,他把降名的怨气,发泄到帅老师身上,认为他不但不惩戒那些闹事的学生,而且还屈服了,这岂不是自己承认是徇私,还证明了众人的污蔑是事实吗?是可忍孰不可忍,虽然郭沫若知道帅先生给他的教益是很不少的,但因为受了侮辱的关系,他怎么也不能满意帅先生,无论遇着什么事情,他都要和帅先生反对。
这种情绪,后来在郭沫若写的《少年时代》中,还依然有所流露。
帅先生是乐山关庙乡人,早年师从经学大师廖季平,在经学上很有造诣,后留学日本。帅先生学识渊博,治学严谨,教书育人,兢兢业业,诲人不倦,很受学生爱戴。这样好的老师,郭沫若在他的自传体回忆录中,却是这样描写帅先生的:
“帅平均是本县的廪生,是以本县的官费最初送出东洋的。他是那时候日本人特别替中国人办的骗钱学校宏文师范毕业的学生。他担任的教课是算术、音乐、体操、读经讲经。他的算术真是可怜,除了照着钞本教了我们一些就像图画一样的罗马数字以外,他演起习题来差不多连加法都要弄错。
“他学的是甚么柔软体操,教了我们许多日本式的舞蹈的步法。
“他的音乐是最自鸣得意的,他按会了风琴,教了我们好几首《吾党何日醒》的爱国歌。
“帅先生的授课比较有趣味的还是他的读经讲经。第一学期中他整整地教了一篇《王制》,这是使我和旧学接近的一个因数。《礼记》中的《王制》是饾饤不可卒读的,但他把它分成经、传、注、笺四项,以为经是仲尼的微言,传是孔门的大义,注笺是后儒的附说。就这样把它分拆开来,也就勉强可以寻出条理来了。
“帅先生说,这不是他的发明,是得自他的'吾师廖井研’的传授。这'吾师廖井研’的五个字在一点钟里面他怕要说上一二十遍。因此他的绰号也就成为'吾师吊颈’,再反过来便成为'吊颈巫师’。
“廖井研就是四川井研县的廖季平先生,是清朝末年中国有名的经学家,他的著作极多,他的弟子遍布四川,帅先生就是他的一名高足。”
对于以上描述,其中部分内容帅先生显然是有些不高兴的。就连郭沫若的侄儿,也是帅老师学生的郭宗瑨,提到此事也说:“那些描绘,是有失偏颇的,很不严肃。”
因为此事,在一个偶然情况下还发生过一次不愉快的风波。那天,在县立中学,有个客人忽然提起郭沫若写的“巫师吊颈”,并问帅老先生对此有何意见。面对如此提问,帅先生被激怒了,他先是驳斥,后是指责,对着在座的郭宗瑨不断地数落起来,越说越气。郭宗瑨知道帅先生是大度豁达的,又仗着自己是帅老师的学生,就笑着说:“帅先生,我不是郭沫若,我是郭宗瑨啊!”帅先生这才意识到自己错怪人了,一下子笑了起来。
类似故事,乐进秋也讲过一则。有次学生拿郭沫若《少年时代》中的描述问帅老师:“帅先生,人家郭沫若说你教算术,演起习题来差不多连加法都要弄错。”帅先生闻听非常生气,大声说:“那娃儿乱说,不要听那娃儿的。”
有了这层隔阂,如何化解?所以1939年郭沫若回沙湾探视病重的父亲,路过乐山,要郭宗瑨充当向导,带他去拜访帅老师,郭宗瑨心里不免有点打鼓。据郭宗瑨回忆,帅先生当时住县男中教员院,“我们跨进老先生的寝室时,郭沫若叫了一声先生,便趋步上前,意欲拜见,被帅先生双手把他扶住”。会面中,谈到经学,郭沫若躬着上身,尊敬地对帅先生说:“我在经学方面,所以能够有那样一点成就,完全是得自先生的教诲和赐予。”帅先生听了这话,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慈祥,笑得是那样甜蜜。这一年,帅先生69岁。
师生之间这感人一幕,在毛克东老师的讲述中稍有不同。毛克东是关庙乡人,他爷爷毛鴻宾与帅先生是儿女亲家。毛克东说,郭宗瑨陪同郭沫若去县男中拜访帅先生时,被门房拦下。郭宗瑨对门房说:“这位官长,是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郭沫若,来拜见帅先生,劳烦你指引一下。”门房把两人带到帅先生寝室外面,通报说:“郭厅长想拜访帅老师。”帅先生一听,立刻大声回绝说:“不见不见!”话未说完,郭沫若已经跨进寝室,双腿一曲,便跪在帅先生面前了。后面的事,和郭宗瑨描述的情形就完全一样了。
这一年七月,郭沫若父亲病逝,郭沫若从重庆赶回沙湾奔丧。按丧礼安排,送葬前,晚上要举行“三献”,在灵堂外面东西两侧搭三个台——讴诗台、读礼台、讲书台。每台要请一位饱学之士,分别讴诗、读礼、讲书。“其中帅先生主持的讲书台听众最多,帅先生凝神聚气的坐在讲书台上,课是备得非常充分的。帅先生讲的是《诗经》上的《蓼莪》一篇,这是写孝子追念父母的篇章,里边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之句。帅先生以充沛的感情,生动的语言,透彻的讲解,加上他既讲且读,一咏三叹,使得台下的人,不住地颔首领会,点头啧啧。讲完第一篇又讲第二篇、第三篇,帅先生越讲越精神,听众莫不吁嗟太息。这台讲书,算得上一次精彩的公开课或观摩教学课。”
帅先生能出席郭沫若父亲的丧礼,并主持讲书,说明师生间已经尽释前嫌,情好日密了。此时,帅先生已经年近七十。帅先生一辈子,只干一件事,就是教书。先是任教于乐山县官立小学堂,五年后执教于嘉定府官立中学堂,任教最久,前后二十余年。抗战期间,学校外迁,因年事已高,转而任教于乐山县立初级中学。
1943年,73岁的帅平均退居老江乡,新任校长秦仲实因省乐中成立四十周年纪念,特地登门拜访,向先生约稿。帅先生感其诚恳,又见秦校长“服饰雅饬,举止安详;聆其学历,由北大教育系学成而归,服务教育者十余年无间。及后踵校拜谒,复睹其师生间和蔼相亲之况,可谓专诚笃志之教育家也。以斯人而长斯校,前途光大,不卜而知”,于是欣然撰稿并书《省立乐山中学四十周年感言》。这篇感言七十余年后读来,仍不乏真知灼见。譬如帅先生预言:“建设进展,繁荣扩大,学校将有改迁白岩之趋势。”谈到教育现状,帅先生痛斥“以夸大之言论,愚弄无知;以欺诈之行为,诱启后进。德育不良,智育体育宁足恃耶?”这在今天都得到了印证,不可谓不远见。
此前不久,朋友聚会,喝茶闲聊间,提到帅先生。毛克东老师说:他见过帅先生,毛家和帅家是姻亲关系。毛克东的祖父毛鴻宾,在关庙场街上经营“宾邨旅馆”兼开茶座,晚上为来往客商提供住宿,白天逢场则在店堂卖茶。毛鴻宾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毛克东父亲。小儿子毛文焕,年轻时在外读书,后来在昆明私立培文高中担任校长。帅先生的女儿帅兰春就嫁给毛克东的幺爸毛文焕。
帅、毛两家虽然是姻亲关系,但帅先生赶场,从不去毛家茶馆喝茶。毛鴻宾和帅先生是亲家,帅先生来茶馆喝茶,怎么可能收钱?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帅先生就绝不再去毛家茶馆。帅先生家距关庙场大约100来米,单门独户的院子,后院是斑竹林。木结构的民居,板壁粉墙小青瓦。从正门进入,有照壁遮挡。屋外一华里处,是帅河坎。
在儿时的毛克东眼中,帅先生身材高大,体型魁梧,一米八开外的个子。
1950年初土改,帅先生因为终身教书,成分是自由职业。但他的家庭有土地出租,每年收取租粮,儿子儿媳都成了地主。毛克东的母亲也是地主,与帅先生的儿媳常在一起管制劳动。
帅先生有二子一女。长子帅恒白,51年去世。二儿子帅伦贤,办家庭私塾,1950年因特务罪名被镇压,孙子帅培德因“土匪”罪名被判刑。幺女帅兰春,华西协合大学毕业,50年随18军进藏。62年前返回乐山,在红会医院工作,再调沙湾医院,文革中被活活打死。外孙女帅克蓉,前几年死于车祸。
毛克东11岁时曾同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同学在场上玩耍。两人拣了一块粉墙上掉落的石灰在地上写字,毛克东发现大孩子的“福”字,偏旁错成衣字旁了,指出应该是示字旁。大孩子不认为自己有错,反驳说:“有衣服穿才幸福。”毛克东讲不出更多的道理,但坚持福字应该是示字旁。两人争论不休。这一年,帅先生80岁,须发皆白,站在两个小孩旁边,默默地聆听他们争论。临了,帅先生拍了拍毛克东的脑袋说:“你是对的。”然后拄着拐棍慢慢地走了。
我听毛老师讲述这个细节时,心里一阵悲凉,眼前彷佛还能看见帅先生踽踽独行的背影。

1953年,帅先生逝世,乐山教育界的圣人杜高崇和杜道生兄弟,在关庙场为帅先生举行了最高级别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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