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安钟鼓楼,我一下车就傻了。 西安正值干旱高温,那日有摄氏三十五度。强烈的日照,仿佛给地上一切都罩上透明的火苗。火从四面八方来,又到四面八方去。那热是我从没经验过的。我乡夏天白昼虽热,但到了夜晚就凉爽,到了阴凉地儿也凉爽。 令我惊奇的是,许多包着头巾的穆斯林女子行走在广场和路上,她们好像都不热。我却只能找个地儿躲一躲了。 因贪恋钟楼前地下过道里那点清凉,我就停在小商品柜台前,哪也不想去啦。 先是挑了几个木制骰子,预备带回去给孩子们玩。又看到大红朱砂漆制花朵戒指,红得姣好端正,想姐妹们戴在手上图个好玩儿。中式小钱包也玲珑可爱,可以拿几个…… 店伙计是个面相干净细眉细目的小伙子,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跟他讲价,他只笑着摇头,两只眼睛完全眯起来,如同一只呆萌的小兽。 这时从我身后急匆匆走过来一个人,他一边走进柜台一边说:“这些事,怎么都整得席能席能的!” 他说的是东北话。能字读去声,意思是特别糟糕。 乡音在耳啊,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个子不高,长得结实得像石头般的人。他的黑色T恤短袖下,露出胳膊上发达的肌肉块,好像刚刚参加完铁人三项凯旋归来。 我问:“老板,您是东北人?” 他愣住,显得大眼睛的眼白特别的大,特别的白,牙齿也特别的大,特别的白:“呦呵,有两下子啊,你怎么听出来的?” 我说:“我也是东北人,都是老乡。您的东西给我便宜点儿吧。” 小伙计低声嘀咕:“姐姐根本没有东北口音嘛!” 店老板也用怀疑的眼光看我,难道为了便宜仨瓜俩枣的钱就硬是要套近乎? 我怎么就没有东北口音了?我说:“我给您讲点东北话吧,筋斗骨,胳楞盖儿,马葫芦,嘎拉哈,虎超超,穷嘚瑟,滚犊子,看你那熊色......” 他们俩听了一起笑起来:“还真是东北话哎!” 我又顺手挑了两个手链:“老板您东北什么地儿的人啊?” 那老板眼睛亮亮地说:“我吉林白城的!” 我说:“您千万别说您还是洮北区的那旮沓的。” 他再一次瞪大他的大眼睛:“艾玛,我就是洮北区袜厂那旮沓的!” 我只好掏出来时的车票给他看,表明我的确来自他的家乡,然后又挑了一个朱砂车挂件。 他说:“我姑父原来就在白城商业街卖自行车啊,李青植。” 我笑:“真的啊!李叔是您姑父?和我老爸在公司一起搭班子的啊,朋友还求我在李叔那儿买过自行车呢。” 小老板拿出名片送给我,一边念叨:“现在我家里亲戚还在那边卖自行车和电动车,你回去要买可以找他们。” 他又叹息一声说:“唉,我都好几年没回家乡了,过些天我一定要回去!你瞅着,我指定得回去一趟,谁拦着也不好使!听说这几天家里一直在下大雨......” 他说着,脸上现出视野悠远的表情,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似乎他身体的躯壳还在西安钟楼,内在的魂魄却去了遥远的家乡。他的家乡又名鹤乡,此时大风季刚刚过去,大丽花芍药花蜀葵正开得遍地,热热闹闹迎接即将到来的短暂的盛夏。 小老板定一定神,拿出一个淡粉色撒满小碎花的漂亮手提袋,帮我把买的东西一样一样收好。他毫不犹豫给出了我还的价。对他来说,他乡遇老乡,嘛生意不生意的。对我来说,他乡遇老乡,简直是白送来的。他一边还叮嘱我,好不容易来西安,一定要去哪里哪里看看。我答应着离开,乡音在耳,觉得天气好像没那么热了呢。 西安此一遇,令我不得不惊叹于这世界的种种机缘巧合。出门车行两千多里地,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中国的地大物博,山川秀丽,也在迢遥他乡听到熟稔的乡音,那风尘遮不住的亲切清凉。对,严寒时它是暖。暑热时,它是清凉。 而在墨守成规故步自封的我们自己看来,我乡人的云水襟怀,古道热肠,还真不是他乡人所能比的。 快来羡慕我们吧。 ~~~~~~~~~~~~~~~~~ 图片:西安大唐歌舞表演 校对:陈瀚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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