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往事|孔子与琴
江雁
《史记.孔子世家》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
孔子向师襄子学琴,一曲既罢,苦练多日而不厌倦,亦不曾学习新曲。一日,师襄子建议道:“你已经弹得很好,可以增加新的学习内容了。”
孔子回答说:“我只是熟悉了乐曲的形式,但还没有掌握其演奏方法。”
过了一段时间,师襄子又提建议:“你已经掌握弹奏的技巧,可以学习新的曲子了。”
孔子依然不同意:“我虽然学会了如何演奏,可我还没有领会这曲子的意境。”
又过一段时间,师襄子认为孔子已完全领会到这首曲子的韵味,完全可以学习新的曲目了。可是孔子还是不同意,自以为还不了解作者。
如此又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突然有一天,孔子神情肃穆地告诉师襄子:
“我知道他是谁了。这个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目光明亮且悠远,正是统治四方诸侯的王者模样。若不是周文王,还有谁能作出这样的乐曲呢?”
师襄子听了孔子的话,颇为叹服,赶紧起身拜了两拜,回答道:
“老琴师传授此曲时曾说过,这支曲子就叫做《文王操》啊!”
如孔子般对琴钻研如斯者,天地间怕是再无第二人选。
后人多了解孔子兴办私学,开创了儒家学派,但有关他与琴的故事,往往知之甚少。近日遍读有关琴学典籍,于故纸堆里寻旧事,颇有收获。自以为琴学待兴,今人当不忘古人之琴事,搜集二三,以白话转述,俟好琴者读之。
鲁定公十四年,孔子五十有六。这一年,他以大司寇行宰相之职。
国有贤士,敌国必视其为寇雠。何况孔子在大司寇任上,诛杀少正卯,隳三桓之城,文武并用,惩奸罚恶,治国理政,使鲁国政风民风国势大振。因此,即便强如齐国者,亦对孔子执政心怀恐惧。
其时,鲁定公于政事上对孔子信任有加,齐国大夫黎鉏对齐景公进言,决定先谋划离间鲁定公和孔子。他们精心准备了八十位浓妆艳抹的歌舞伎,教她们学会跳奢华喧闹的《康乐》舞,连同一百二十匹带花纹的骏马,进献给鲁定公。
孔子隳三桓的举措,固然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孟氏、叔孙氏、季氏三家势力,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鲁国卿大于公的现状。鲁国的实际当政者,依然还是季桓子。季桓子利益受损,自然也不喜欢鲁定公重用孔子,于是欣然接受了齐国的歌舞伎和骏马。他唆使鲁定公以巡视之名前去观看,竟致其三天不上早朝。
孔子闻此消息,内心失望至极。在他看来,鲁国君臣的志向已经荒废,和他们在一起,是很难有所作为的。于是,他决定周游列国,伺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将行之时,其师师襄子前来相送,孔子以悲愤的吟唱拜别了恩师:
“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这可算是孔子无能为力之下的一番自我解嘲。他清醒地认识到,那些妇人口舌,确实是能够逼走他这样的贤德之人,可以让国家败亡的。而他,也只能指望靠悠哉悠哉的郊游来了却余生了。
只是,谁又愿意在垂暮之年背井离乡呢?所以,他依然徘徊着不肯离去。可是回望故国,故国偏偏又被龟山遮挡,恰如季氏对国君的蒙蔽。怅惘之中,孔子写下了琴曲《龟山操》,曲中有言:“无斧无柯,奈龟山何?”
诚然,没有权力,则不能裁断,他委实拿季氏无可奈何。
孔子终于弃鲁去卫,又经曹、郑两国到达陈国,其后二次造访卫国,仍然不得重要,于是辗转向西,准备拜见晋国领袖赵简子。不料,刚到达黄河边,却听闻了晋国贤明大夫窦鸣犊、舜华的死讯。孔子大感失望,转而返回陬乡,作琴曲《陬操》哀悼两位晋国大夫。《陬操》中说:
“秋水深兮风扬波,舟楫颠倒更相和,归来归来归为期。”
秋水深,喻道路艰难;风扬波,谓强权暴虐;舟楫颠倒,尤言不正之道。时逢乱世,孔子只能哀叹一声:不归隐,又能怎么样呢?
这首《陬操》,传闻就是东汉蔡邕所撰《琴操》里说的《将归操》。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后来据此重作《将归操》云:
秋之水兮,其色幽幽;我将济兮,不得其由。
涉其浅兮,石啮我足;乘其深兮,龙入我舟。
我济而悔兮,将安归尤。归兮归兮,无与石斗兮,无应龙求。
今日琴人有弄《将归操》者,皆以韩愈辞吟唱。
去晋国而不能,孔子其后因故被困在了陈国和蔡国。但他虽处逆境,依旧不歇讲学,不辍诵读,不懈抚琴。
穷游十四年,孔子经世之学犹不得用,老而思乡,终归鲁国。回国途中,经一座隐秘的山谷,看到幽兰独自盛开。慨叹她如同圣人沦落于鄙夫之间,于是创作《猗兰操》,悲愤之情溢于指尖:
“如何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岛无所之处。”
《猗兰操》犹不能抒其忧怀,孔子复作《丘陵之歌》。歌辞中说:
登彼丘陵。峛崺其阪。
仁道在迩。求之若远。
遂迷不复。自婴屯蹇。
喟然回虑。题彼泰山。
郁确其高。梁甫回连。
枳棘充路。陟之无缘。
将伐无柯。患兹蔓延。
惟以永叹。涕霣潺湲。
多少无奈和悲怆,尽在其间!
孔子晚年,编订《诗》三百,孔子“皆以弦歌之,合于雅而后取也。”(朱长文《琴史》)
庄子在《庄子·杂篇·渔父》中曾提到,孔子游历至一片树林旁,坐在长有许多杏树的土坛上休息。弟子们在一旁读书,孔子在弹琴吟唱。曲子还未奏完一半,有个捕鱼的老人下船而来,左手抱着膝盖,右手托起下巴听孔子弹琴吟唱。
且不论庄子借渔夫之言批评孔子,单就他以孔子好琴而作寓言,足以证明孔子琴学造诣之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