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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焦竑:科举7败、10年官累、浮名春梦

 菊斋 2022-01-17

科举七败

焦竑是谁?

先看一个链条:

明人焦竑,考了二十多年后中了状元进入仕途。

做主考官时,焦竑从乡试中捞出被初审官废掉的徐光启的卷子,并把他拔到第一名。

徐光启有一个第十七代外孙女,叫倪桂珍,嫁与宋耀如。

近代宋氏三姐妹的父亲和母亲,就是宋耀如和倪桂珍。

焦竑生于明中后期。当时科举僵化,成为枷锁,并且,朝政腐败,舞弊严重,科场成为权力争夺之地。

但,明初定制:“非科举者勿得为官”。

焦竑7次考试,皆败,一败乡试,六败会试。

他16岁考过县试、府试、院试的童子试,成为秀才,这是焦竑自我感觉最风光之时。

由秀才考举人,焦竑考了2次:

1558年,南京乡试,败,此时19岁。

1564年,南京乡试,成,此时25岁。

由举人考进士,考了6次。

1565年,北京会试,败;

1568年,北京会试,败;

1571年,北京会试,败;

1577年,北京会试,败;

1580年,北京会试,败;

1583年,北京会试,败。

1589年春,焦竑通过会试,获会试一甲第7名,殿试一甲第1名,状元(明朝第72位状元)。

如此30多年执着于科举,是为什么呢?

根本原因是读书入仕是儒家的根本目标。

直接原因焦竑在《与日照宗人书》中解释道:“岂第为世俗梯荣计,实吾父督教甚严,不忍怠弃……不愧家声”。

在焦竑的苍茫人生征途中,对于科举的屡败屡战是我认为他最有趣的地方,而这过程里隐匿着一个人对自我认知与主流他者反复的权衡与质疑。最终焦竑通过“愧”字勾连起执拗的自我与坚持考试的征程。

50岁的焦竑经历漫长的科举考试终于成为进士,而进士才有做官的资格。

中唐时孟郊科举二次皆败,四十六岁奉母命赴京第三次科举及第后做的《登科后》,“一日看尽长安花”描述的就是一个士子考试成功的得意。

但孟郊的《登科后》做得太急太早太得意了,世事无顺遂,孟郊苦等3年才等来一个芝麻小官,晚景凄凉。

相比苦孟郊,焦竑其实也挺苦,考了那么多年终于考中状元可以说抵消了曾经的艰难苦恨,状元的进士资格可以直接进入北京翰林院修撰。但九年后,焦竑遭同僚嫉妒诬告被贬地方官,两年后愤而辞官,他在官场共计只得十一年。

焦竑对官场互相倾轧耿耿于怀,曾仿效陶渊明作诗:“一落世网中,去家八九年”,泄心中苦闷。

古人学而优则仕,然后先仕而后隐。

当然也有先隐而后仕的比如孟浩然,但终究没隐住,去长安考了二年试,不第,然后,继续半隐半仕地尝试着。

这种“似隐似仕性”是中国古代文人的普遍性,当年年轻的李白看到处于似隐中的孟浩然都赞过“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但后来的李白,自己经历了供奉翰林的闲差、政治抱负失落,才深切感悟到这“卧松云”实属是仕途“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表象。

所以,古代仕人大都处于这样的矛盾中,渴望被他人看见,又排斥与他人同流合污。《论语》里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殊途同归,归的是道,最终在坎坷纠结的入仕生涯里形成了中国文人晚年的普遍态度,这种态度就像焦竑的自我宽慰:“万事成一笑,不用苦思量”。不免有些强行豁达的意思。

宋  王辉  舟人形图局部

为什么是强行豁达?

焦竑27岁第二次科举考试失败后,对于仕途与功名的无望的沮丧之情尽显,他曾写诗说“千年投研男儿事,愧我谈经自白头”。又是“愧”字。

二十五年的考试失败再考再失败的科举仕途求进中,一个“愧”字如重山般一直压抑着焦竑的内心。很多同时代的人也在多次不中后便一一放弃掉。而焦竑的坚持里很大一部分情绪是为了对得起父兄的期望,所谓那沉重的“不愧家声”。

这沉重直等到他殿试被点中头甲头名,大魁天下。

从“愧”到“魁”,从阴涩的仄声到舒朗的平声,从落魄到拔升的中间隔着一场又一场的科举考试。而这“一场接着一场”的考试过后,时间已经飘然而过了二十五年,焦竑已经年至知天命。这不免令人唏嘘。

二十五年的砥砺前行中,焦竑在所谓的落魄中广揽群家群思,儒释道同参同德,笔耕不辍,编刻整理,结交阳明心学后人,切磋关于“良知”学问。虽一介布衣,已蜚声全国。事实上,在点中状元之前,焦竑已然是“北面人宗”了(这是徐光启评价他老师焦竑用的词汇)。

所以,以“北面人宗”的他人目光中的姿态高调考得状元,势必会引来诸多吹捧之事。但焦竑都一一谢绝。尤其是,当家乡南京和祖籍日照县的县官准备用专门的款项来为焦竑立纪念牌坊,焦竑以正值灾荒之际不宜兴费,将款项用作赈灾救济灾民,这已然是一种清廉人格的体现了——他没有用大肆宣扬来告慰自己二十五年的心酸寒窗。官场被诬

初入官场,焦竑的心情已经从“愧我谈经自白头”变成了赞美上班路上的京城之景,一首《早春》里的“帝城芳景倍他乡,献岁韶光似艳阳”欣喜之情明显与孟郊那首《登科后》一样,这首《早春》是焦竑五十多岁所作,与曾经难得留在都城的韩愈描写长安的那个《早春承水部张十八员外》中的“绝胜烟柳满皇都”有相似之感——我推测焦竑写这首诗时可能旁边就放着韩愈这首诗也说不定。

焦竑把得来不易的做官为政的机会看得很重,也自我负载得很重,立志要为社稷忧思而摒弃个人利益。所以,十年的官场生涯焦竑才回过自己的家乡南京一次,可见焦竑对施展政治抱负的决心与责任。

焦竑十年在京为官,常常因耿直而独自完成任务,诸如独力编成皇子课外辅导图文读物《养正图解》,在参修国史明史时恪尽职守,多方搜集资料,殚精竭虑。他并没有特别注意到在官场做事的背后有着诸多政治倾轧的操盘与暗梗,尤其在明朝后期,党派争斗尤为剧烈。焦竑独力扛鼎式的勤恳工作被他人认为是心存邀功取宠,是觊觎首辅权力的手段,因此而遭到排挤和嫉妒,终于在焦竑第二次出任乡试典试官时,政敌们以其所选试卷语涉险诞不敬为由,合力将焦竑贬官二次,终贬至福建。

焦竑到任地方官第二年,因为他人“为官浮躁”的评语,最终辞官归隐。

他最终体悟了诸多先辈文人先仕而后隐的过程,在“愧”字心头打转三十多年的屡败屡试中挤进仕途,又在“魁”字中渐渐自我感知凋零,焦竑的自我明晰地知道自己过于执着认真,“不能曲媚于时宰”,不能游戏官场,所以得知焦竑被贬后,好友李贽来信说自己也曾像他一样认真,“不知讨便宜”,但李贽说自己“性气”如此,因此实为难办。

焦竑其实经历了渴望被他人看见与认可,又因个性始终拒斥他者的十年官路,所以辞官解脱后焦竑作诗自陈“违己讵非迷,负此区中缘”。

这种“性气”就是焦竑自述自己“余幼好刚使气”的延续。详细考察科场焦竑被诬蔑案时有这样一条细节——本来考试的考官不是焦竑,已经由礼部排定了,但是临到考试之前,“明神宗万历特别钦点焦竑为副主考官”。这次特别的任命,加重了焦竑政敌的仇恨。因此,这是否是最高统治者万历因焦竑耿直地为政上书,经常直接严肃地指出他的自私与目光短浅而做的局也未可知?焦竑的不善逢迎或许是不善于迎合最高统治者,比如为什么之前严嵩扳不倒夏言,徐阶后来又是怎么推倒严嵩的,这政治里内隐的权谋其实一直都在最高统治者的凝视里。是焦竑一直都不愿理解这凝视。发现徐光启

在落入“世网”的最后时刻,焦竑发现了徐光启。

发现的原因是徐光启试卷上“以儒释合流的心性之学”对考卷题目进行阐发与焦竑一贯的学问主张相合,并且都重视实际的学问。因此,焦竑发掘徐光启,其实内存气味相投之意。所以“文无第一”,所靠近者或可称之为某种情感的接近。所以我一直认为人对人的理解并不是人对人性的理解,这之间的等号要划分清楚。

在对“实学”的理解上,焦竑是文献考据,徐光启是西洋实践的科学。这之间,有个意大利传教者利玛窦就不得不说了。

利玛窦为了传教,他在中国采取的策略是两个步骤,一是“以西方科技方面的一些新知识与产品来显示与诱结中国士大夫之心”,二是“除了宣示一些新奇的物品外,就是笼络儒家”,“衣儒衣,言儒言”,“排斥释、道两家,各个击破”。

徐光启通过接触像利玛窦这样的传教者,一方面与利玛窦等人合作翻译了欧几里得《原本》前六卷的平面几何部分并取名《几何原本》(《原本》后九卷是之后清人李善兰和英国人伟烈亚力翻译),并借鉴西方科学编译《农政全书》、《泰西水法》等书;另一方面是徐光启本人也信奉了天主教。这算是利玛窦策略的成功。

利玛窦更想撼动的是当时的三教领袖焦竑,但焦竑主张儒佛道融合,以佛道为工具更好地阐释儒家学说,与利玛窦的策略“排斥佛道”相抵触,利玛窦一直没有击破焦竑这座大山,所以利玛窦在札记中对焦竑颇有微词:“他被罢官免职,闲居在家,养尊处优,但人们还是非常尊敬他”。利玛窦尝试过通过徐光启说服焦竑入教,但是失败了。

利玛窦传教给徐光启的影响是弥漫与延宕的,后来宋美龄信仰基督教,办基督教式婚礼,直至潜移默化影响其丈夫蒋介石最终也信仰了基督教(天主与基督之间的详细差异不做细究)。

因此,在漫长的时间线性维度来看,利玛窦这些传教士远渡重洋,孤身传教,在华夏大地上,渐渐撒豆成兵的策略确实起效甚广,影响亦深。浮名春梦

说回焦竑。

直至最终归隐,清廉的焦竑都过着清贫的生活,好友李贽说他“家事萧条如戏”,过着“醒即读书倦即枕,不将无事换公卿”的闲适日子。闲适已然是最后的闲适了,因为亲朋好友的死亡给了焦竑巨大的打击。

山下几家茅屋,村中千树梅花。

藉草持壶燕坐,隔林敲石煎茶。

——焦竑《灵谷寺梅花坞六首》

有论者说焦竑本人并未切身遭遇生死问题,我初看认为不对。因为虽然焦竑身体一直并无大病,所遭遇之事都是他人的死亡诸如师友耿定向、袁宗道、李贽等人的故去,尤其是他的第二任妻子赵安人和两个儿子焦周、焦尊生也都离他而去,晚年丧妻、丧子实为巨大的悲痛。

但焦竑用佛儒融合的理论来解决自我的死亡焦虑,从“知”的视角来将死亡恐惧的念头黯淡,即“原始原终”,知无始,知无终,无始无终,而死生之念息矣。以佛解儒,解决自我意识层面的恐惧,而并非是凝视实际肉体的生死问题。他以这样的视角解决了自我的生死焦虑。

焦竑度完自己的八十岁生日,席间觥筹交错,安然欢乐。第二天早晨就安详睡过,“洒然于始终去来之际,何其顺化也”。始终顺化,不过好死。

对此,在笔者经历的自己祖父与舅舅的死亡经验中,所感悟的最重要的一条至理就是此条。祖父与焦竑一样,睡化,而舅舅是被检测出胃癌然后脑出血离世。也就是在这个期间,笔者多年来累积的焦虑以及疑病症瞬间爆发,轰然形成焦虑症引发的惊恐障碍。

也就是惊恐的那一个晚上,我深感丹麦哲学家郭尔凯郭尔的观念,他认为即使是你深爱之人的死亡,这也只是一种情绪,和你的自我无关。自我的意识只有到意识到自己的死亡时才会出现。即鲁智深那个偈语“今日方知我是我”的今日为其“圆寂”时刻的意思。

因此,那位论者站在这个角度说焦竑未切身感知生死之事或许是对的。但焦竑用佛儒融合的理论渡化了自我意识中的死亡恐惧,这智慧亦是卓然。

至此,纵览焦竑此生此事,倒也真如四十岁时的焦竑深陷科举泥沼时作诗说“壮岁飞蓬过,浮名春梦空”,焦竑经历官场繁杂狡诈之后的归隐心态,是与大哥一起为四弟六十岁生日祝寿时的感慨:“风光坐惜垂垂老,世路旁观局局新。弟劝兄酬聊自慰,不妨同作醉乡人”。

面对老病死的哀愁,人类在酒精、毒品、性以及诸多自毁式的快乐中其实趋近着死亡本能。明知有害,但世路坎坷,借酒浇愁,在极致的快乐中包裹着死亡的恐惧。人类的矛盾在焦竑这两首诗中尽显——前半生在科举的折磨中落寞与期待,后半生在官场中将期待磨损殆尽,最终只剩落寞。

撰写他人小传以及理解传主的人生,其实是想取某种捷径来试图理解自己的人生。对于焦竑,我看到这样一句最终评定:“可以说,焦竑一生是坎坷的,而他在学术和道德上是始终一往直前的。”

“道德上一往直前。”这算作是对焦竑人格的最高评价,对父对兄,对师对友,对妻对子,对学对官,对事对功,一本正经,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即使遭遇波澜,也不至颠簸,终至好死。

但,当我耗力寻找些焦竑世俗情性的东西时,捋笔其年谱,只有以下这短短几句:“1561年,22岁,南京,成婚,妻子朱安人,23岁,老儒朱鼎女;1575年,36岁,南京,续娶武举赵琦女为妻。新夫人甚勤劳贤淑孝顺;1607年,南京,68岁,妻赵安人去世,52岁,合朱、赵二安人柩葬于牛首山山南之后庄。”

梅花坐对天如水,月明千里人千里。莫上最高楼,长江生别愁。

百年今夕会,且共樽前醉。明日又离歌,天涯奈尔何。

——焦竑《菩萨蛮》

作者:岳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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