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城文学微刊 作 者 简 介 龚增元 我小的时候,特别盼望过年。往往是一跨进腊月,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就好像做算术减法题似的。盼腊八节快点来。因为父母说,过了腊八就是年。那时在我眼里,腊八不是年,那天早上母亲只是用点豇豆米、南瓜丁、芋头丁、高梁米、粳米、糯米煮点杂食粥而已。于是日日盼过年,望眼欲穿。有时半夜做梦,梦见过年放鞭炮,一骨碌从床上翻身爬起来…… 过年了,不仅可以换新衣,戴新帽,穿新鞋,而且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守岁时,坐在火塘边还可以得到父亲给我们兄弟妹们每人两角或五角的押岁钱。那人民币崭新得可以割下耳朵来,那是父亲早早准备好了的。不仅如此,还能闻到靠在火塘一边的大土罐里煮的腊肉味儿,望得到那肉在罐口上翻来复去。 之后,可以尽情地享受母亲用砂炒的自己擀的芋头果,花生,蚕豆和豌豆及南瓜籽。还可以泡喝队里分的甘蔗糖泡的米泡儿。 三十的晚上,母亲要我们在火塘边洗年澡,换新衣新鞋。母亲说,洗去旧年的赃污,干干净净地迎新年。洗澡时,母亲先将火塘里的火烧旺,拿出脚盆,再将自己织的土大布缝成的新衣、自己做的土布鞋拿出来。那土大布是母亲用破血草、红根草、石榴皮、栀子、紫薇用开水一起煮成的红不红黑不黑的颜色,叫裁缝在家里连的衣裤。 那布鞋是母亲用干笋叶壳和废布料先用米汤粘在一起晒干,然后剪成鞋底样儿,千针万索地纳的千层布底儿做的单布鞋。那时有这样的布鞋穿,是一种幸福。我们兄妹好高兴。 初一早,我们早早起来出方,那时没有烟花,一千响的爆竹点燃,噼噼啪啪。远处近处,爆竹声声。我们换上新衣穿上新鞋,吃了腊猪头肉和糍粑。这些一年当中都见不着两回,只有过年三十的还福和初一早上才能享受如此奢华的美食。 吃完糍粑,我们去湾里家家户户去拜年。老传统,先从塆中最长辈的人拜起。先到亲房的伯叔婶子家。婶娘们拿出快引一百头的鞭炮一边点着一边说着:一长一大,没病没痛的恭维话。我捂着耳朵跑得远远的,生怕爆竹溅到我的新衣服上。接着,婶娘让我们去桌子上随便拿盘子里装的炒货吃食。我记得那时,我先装满两个荷包,两个裤袋,还提着一个备用的平时上學时作书包用的大布袋,四个荷包装满了,就装在提袋里。那是为过正月十五以后准备的。开学后可以止肚子饿。 拜完年,我就拿出几张买的小火炮(先前玩的是搭炮,将火炮装在自制的用锣丝帽做的搭炮内,往上丢,落下就炸响),后来我用捡木梓、桐子卖的钱买了个打火炮的枪。扳开扳机,将火炮装上,然后一扣扳机,象手枪一样响了。 于是我们一塆细男伢玩起了打仗的游戏。那时只知道分好人和坏人,不知道日本鬼子和美国佬。我扮演好人,我不喜欢的伢扮演坏人。各人拿着火炮枪,没有火炮枪的就把五十头响的鞭炮连引一起拆下来,点着往前丢。疯玩一整天,玩够了,回到家再吃早上没吃完的猪头肉和现糍粑。 初二,我和父亲一起去嘎婆家拜年。记得那时嘎婆家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副食留给她的外甥。除瓜子、花生、芋头果外,还有红枣、桔子等。 嘎婆见她最爱的外甥来了,抱起我亲了又亲,先抓了一大把红枣、小糖给我,说:心肝肉儿来了。年把冇来,今儿可要在嘎婆家住上几天。小姨也将我抱起来,将她荷里的一个熟鸡蛋剥开壳儿,一点一点地送到我嘴里。四舅还专门帮我做了一个木头小手枪,还可以打火炮。我可高兴极了,连忙掏出荷包里带来的火炮,开了一枪,火炮没打响,倒是把四舅的手指头夹得通红。 接着,嘎婆煮了满满两碗糍粑和油面给我和我的父亲。我的碗里除了炖烂的排骨肉外,还有一只大鸡腿。我用手捏着鸡腿,几口撕扯吃了。那鸡腿炖得又烂又香。吃了两砣排骨,无奈肚皮装不下,又韵起来去打火炮枪了,还把嘎婆塆的一个小老表嘿哭了。 那个时候,父亲母亲对过年总是感叹:日子好过年难过。好像他们很害怕过年。当然,现在我完全能够理解父亲母亲的难处。我想:长辈们之所以对过年感慨那么多,一是因为过年意味着要一笔巨大的开支,而拮据的生活预算里,往往没有备足这份钱,加上那时物质又那么贫乏,什么都凭票供应。二是飞速流逝的时间对父母构成巨大的压力。我们则无忧无虑,可以兴奋地喊:过年了,过年了,有新衣新鞋穿了,有点肉吃了。还可以兴奋地告诉大人,我又长大了一岁。父母则叹息:唉,又老了一岁。过年意味着小孩子正在向自己生命过程中的辉煌时期进步。而对于父母,则意味着自己正向衰老的残年滑落。 还有两个有趣的小插曲,说那时过年想留一笔开支真的很难。有一农户夫妻俩,丈夫抽烟,每天一包大公鸡香烟,每月抽了三条,那时大公鸡烟每条一元五角,三条就是四元五角。他妻子每月在梳妆匣里放四元五角。过年了,没钱买年货,他妻子从梳妆匣里一下倒出五十多元。妻子说,你一年抽烟就用了五十多元。于是第二年丈夫就禁了烟,但是,第二年过年时还是没钱买年货。 还有一件我小时盼过年的趣事不能不提。那就是年三十的早晨吃年饭之前,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先要祭祀祖先。年三十的早晨,母亲煎了一条小鳊鱼,一碗豆腐,一碗海带,一碗粉丝,一碗猪头肉五个菜。父亲虔诚地一碗一碗地掇到大桌子上,摆个梅花型。鳊鱼放在中间,另四个菜则放在四周。父亲点上香,烧些往生钱,在门外放完鞭炮后,跪在桌子边上磕头。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祖先保佑一家老小来年平平安安、发财发福。父亲磕完头起身,要我们兄妹向祖先磕头。 我望着桌上的菜肴,馋虫和饿虫正在我口中和胃里蠕动着。我快速地匍匐在地上,鸡啄米似的点了几下头,跑起来坐在空椅子上拿起筷子就吃。母亲见状大惊道:祖人还在喝酒、还没下席哩。我喊叫着,哪儿看见有祖人,椅子都是空的,菜也冇动。父亲走过来,说:祖人的灵魂在哩,我们等会儿再吃。一向脾气暴躁的父亲这一回却没有揍我。 后来,我成了家并娶妻生子。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物质生活也慢慢丰富起来。孩子们也像我当年小时候盼过年一样盼过年。他们也急切地盼过年有新衣新鞋穿,盼过年有冲天炮玩,有焰火棒玩,有棒棒糖及各类副食点心。还有十元大钞的押岁钱。孩子们还盼过年能买些玩具。我则盼过年利用寒假好好休息下。 记得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兄弟们分家。我家老房子本来住得很拥挤。分家后,我向几个叔父借了几百元自己做两间士砖瓦房。月月工资用来还了债,那时每月工资才三十多元。到过年时,只有生产队给娘儿俩分点鱼和肉。那年过年没给孩子买衣买鞋,也没买年货,更没给孩子押岁钱。那年真的是度日如年,至今想起来辛酸! 现在日子好过了,如果愿意,天天有鱼有肉,天天有饺子吃。每天的日子像过年一样,甚至比我小时候过年还强十倍百倍。 但是,现在过年失去了吃的吸引力,过年的兴趣就减去了一大半。人到中年时,感到时光难留。现在我已过古稀之年,更感到流年短暂。每过一次年,就好像生命里少了一岁。 没有美食的诱惑,没有我小时过年那样神秘的气氛,更没有纯洁的童心,就少了过年的乐趣。但这年还得过下去。我所盼望的、所怀念的那种过年,现在的孩子是感受不出来的。没有了我们小时盼过年的兴趣。当然,他们也有他们欢乐的年。 时间实在是令人感到过得真快,感到恐慌,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天天流了过去。现在我老了,感觉每过一年就像是缩短了一次生命的行程。每过一个年,头发就白了不少、也稀疏了不少,额上又添了许多纵横的沟壑。面对一年胜过一年的幸福的日子,我还剩多少个这样的幸福年呢? 你“在看”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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