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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摆(陈斯婕)

 储氏藏书 2022-01-18

作者简介

陈斯婕,1998年生,福建三明人,目前就读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有作品发表于《青春》《福建日报》和《新民晚报》等。

1

2002年,父亲在桐镇开了第一家钟表店。

作为钟表手艺人,他做钟,拆钟,修钟,固定机芯,定位拨针……我从来不认识这些复杂细小的零件,直到他离开后的第二年。此后钟表店的生意日渐萧条,桐镇开始出现别的钟表店,店面千篇一律,门口张贴的告示大多以维修为主,婆婆也开始不记事。

傍晚我去父亲的钟表店。桐镇它瘦弱又透明,处在两个城郊的边际,青黄不接。店就在镇子最西边,从南边走过去挺远,于是我慢慢走。今天尚早,月亮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挂在天上像半干不干的水迹。二十分钟前,我还在南边郊区田埂旁最高的樟树上头。我坐稳后就把脚搭在树枝分叉上,昂着头看日落。这里日落的天空不知被什么隔成两半,左半边是氤氲的湖蓝色和雾白,右半边是大片大片放射状的玫瑰金光,亮得好像童话书里可怜的小女孩临死前看见的炉膛,煞是好看。我走得慢,偶尔抬头看一眼天。

现在钟表店快到了,婆婆还在店里,她偶尔耳背,听不懂话。这是我们在桐镇的第三年。当时父亲没说为什么搬家,他是家里做决定的人,从来不用和我们说任何事情,就连离开也是这样。我没有怪他的意思,不知道意外来临之前他还有没有想说的话。我不想责怪他,不能冤枉他。

店内一个客人也没有。我走进去,婆婆坐在最里面的柜台里,低着脑袋打盹。婆婆,婆婆。我摇晃她,她歪斜着抬起脑袋。你快回去吧,炒的豆子,锅里热着饭,用干净的碗盛,我说。婆婆说,好,好。她走远的身影像插在木桩上的糖葫芦。

钟表店柜台的排列像一个“凸”字,六十平方米是一个刚好的数字,仿佛父亲在我心里也是这样占了不大不小的面积。长方形的表盘多好看呀!所以我任性地将圆形表盘的手表都摆在最外边,祈祷它们快些被人买走。正对大门里头的柜子专门用来放怀表,亮银色、赤金色、青铜和古铜色……怀表好像天生和沉默有关,它们都很苍老。我坐的椅背后面墙上是满当当的挂钟,父亲很喜欢挂钟,虽然根本卖不出几个。现在人们好像不喜欢钟表,它像是二十世纪在炮火中迷失路途而無意闯入的产物。我最喜欢第三排右边第四只钟,它通体暗红,好似被掐去剑锋的木剑被横切了一半,身材细长。钟面下方坠着数根金属色的竖条,将它们紧紧相连,那钟摆轻轻摆动,每一下都优雅轻灵。钟盒最上方是一只木雕的犬,那犬没什么精神,只趴伏着,毛发雕得并不精致。发呆的时候,我可以盯着它看很久,一点也不觉得无聊。除此之外,墙面一张照片也没有挂。在无数个安静的夜里,它们发出窸窸窣窣的步伐声,让我知晓世界如何运转——我静坐在世上距离时间最近的地方,店内亮着灯,而店外漆黑一片。女人走过的时候会被发亮的玻璃吸引,她们步履放缓,审视自己的头发和穿搭,男人会直接走过。我拿肘部撑住下巴,很久都没有人进门,我想时间也许不应该是这样流动的,既然它能够以嘀嗒的声音传达生活状态,那么就应当也可以被切割成一块一块圆圆的硬币,放进储蓄罐里,需要了再拿一块出来熔化。至于怎么入睡,我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店里需要接待的顾客不多,活之前都是父亲在做。父亲是很沉默的人,好像只要他一个人就可以带着一门手艺活在世上待到天荒地老。他要和这门手艺同生共死,固执地被世界遗忘。他离开时太匆忙,没能将钟表技艺全部传给我,但他还是留下了什么——车祸以后,我和婆婆领到了一笔抚恤金,很小的一笔。肇事者出不了太多钱,那户人家住在镇上东边的棚户里,家中躺着一位比婆婆年龄还大一些的老人。我们见过一次面,老人家头发灰白,对着我们痴傻地笑。一切对于已离去的父亲而言是未知的,这是他唯一的幸运。

我开始贩卖时间,生意一般也不甚在意。于我而言,观察店里来往的人群是故事的诞生和灵魂的潜游。买闹钟的应该是位父亲:胡楂已经呈现出中年男人的疲态,脸部像被攥紧似的皱着。闹钟是老虎形状的,某些凌晨它会在孩子的床头啼哭,我看见那张被攥紧的面孔按比例缩小,出现在孩童的脸上;偶尔会有情侣,进门起女生腰上的那双手没有放下来过,男生仿佛搂着一只弧度刚好的水晶花瓶。我一面觉得自己不解风情,一面又控制不住自己对恋爱的窥视欲。“我喜欢那个镶宝石的,那是绿松石吧?好漂亮。”女生指着墙上的一个铜制挂钟。“那么,以后我们家里就挂一只。”男生只粗略地看了看表,然后转头看着她。我很想插话告诉他们那不是绿松石是孔雀石,它们唯一相同点只是都是绿色,但我忍了忍,并未开口。

这个世界上存在可以被代替的相似性吗?尽管那些相象的象征令人恍惚,但我依然很坚定地想向内挖掘埋藏在树根底部的真相。不知道那些被带走的钟表给不同的人们带去了什么,时间对于我来说大概就像水和鱼的关系。

那天我让婆婆回家,然后趴在柜台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夏天午后的风好像失败者一样卑微,蝉鸣就在咫尺奏鸣着,电风扇在我斜对面呼呼吹着,我的脖颈还是发出细密的汗。店里有脚步声音的时候我还在昏昏沉沉做着梦,头脑晕得发沉。梦的内容醒过来就不记得了,但是恍惚抬眼就看见有人在挂钟前面站着。蓝白相间的衬衫,下身是同系列的衬裤,像从学校里逃课的小少年,看上去却应该已经与我一般高,男性的生长总是要快一些。他凝视着那只我最喜欢的犬钟,没有发现看店人已经睡醒,我于是更认真且肆无忌惮地打量他。最后他移开视线,瞥了我一眼,踏步出去,好像我只是一棵将睡未睡的稗草。他没有买任何东西,我也无兴趣过问,尽管他一连几天都来。

2

婆婆老得缓慢,但她好像一直持续待在老去的状态里,这令我更觉得恐慌。有一天我想拆开一本柜架上找到的未拆封的新书:书的封面是金色的,璀璨得像一个美好梦境。我的指甲刚刚剪短,边缘整齐而光滑,因此无论如何也划不开那本书的封膜,反而把书页弄出乱糟糟的褶皱,是种洁白雪地上的黑脚印般的不快联想。我翻箱倒柜也没能找到小刀,于是去厨房拿起菜刀,用尖端对着书的封面小心翼翼地挑动。婆婆慢悠悠地走出房间,然后吓了一跳。我说,婆婆,别害怕,我只是想拆开这本书。婆婆愣愣地看着我,我赶忙把菜刀放回原位,抱紧了她,希望她不要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婆婆放在我背上的手微微颤抖。

父亲拥有全套的雕刻工具,从三厘米的钨钢到十厘米的白钢,他拿着平口的刀具沉默地在工作房间里刻画,一如他妻子离开的那天。我无数次站在窗口,看见动作的剪影,都害怕那些斜口或平口的刀具直接插进他的胸膛。父亲带我们来到桐镇后,曾经教过我一段时间篆刻,他在我的右手边像被放大的黑色影子,木屑掉落,他不言语,但刻意放慢动作,而我偶尔伸长脖子,专心致志地将手上的不规则木块刨成圆润的形状。数月后,我的雕刻技艺依然拙劣,只能够帮助他打磨初始大料,为了弥补这种遗憾,我开始在镇上瞎逛,再后来去离店不远的家具厂后方,那里堆满尚未被清理干净的木材,松脂味到处弥散。我在那里捡拾废弃的小木头,运气好能遇见纹理奇特的圆木,路上我就用指尖点数,一共十二圈。后来家里只剩我和婆婆,工具全被她藏在角落。婆婆尤其不喜欢钟表,她的后半生葬送在嘀嘀嗒嗒的声音中,为此常和父亲发脾气。鬓角发丝逐渐粗硬后,愈发衬得钟表移动的速度长年不变,冷静无情,犹如厉鬼索命。她不肯常去父亲留下的钟表店,只愿在我做饭的时候短暂替班。她待在家里纳的鞋底,穿不完多出来的就卖给两条街道外的寡居的鞋摊老板娘。我仔细翻看过,那些鞋底都很精美,像一个个艺术品。她的日子在细密针脚中缝合,拉链将合未合,露出一双浑浊而寂寞的眼睛。

为了全天看店,我不再读书。离开同龄人后我逐渐失去交谈的欲望,像从高枝坠落而离群的雏鸟。后来有一天我走过临街五十米的巷口,听见里面传来嬉笑的声音,他们让一个男生靠着墙壁,另一个人双脚交替离地,不断用脚跟蹬他的肚皮。我探出头看,他捂住腹部,被拉扯着站起来,一切在继续,不间断的肉体撞击声中却始终没有呻吟。衣衫翻飞间我认出那双眼睛,我朝巷子里走了两步,有人瞧见,又满不在乎地回头。我想起小时候看《动物世界》里斑鬣狗围攻落单猎物的情景,它们会残忍从肛门内拖曳出肠子和内脏,所以我每次看见都按动遥控器转台,去找动漫台有蓝色的长卷发的魔法少女。我走近了一点,脸上表情异常冷静,我说,你可以跑啊,快跑吧。

不大不小的女声响起,在墙壁之间来回撞击,那些少年开始捧腹大笑,随即有个刘海很长、看不清眼睛的瘦个子用手指着我,问我是在哪里上学的。我又走近了一点,他们丝毫不畏惧,放肆地调侃我的短腿和胸部像家养的鹌鹑。我也没有看任何人,突然拉起那只红肿的手就加速往外跑。鬣狗们大概没有想到如此直接,他们骂了一句脏话,但也没能在巷口追上我。奔跑的过程中,我感觉少年们的叫喊和威胁在挤挤攘攘地追赶,而我的掌心像握了冰。开始的时候身后是很大的阻力,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后来阻力渐渐消失,我变得轻松,他加速跑到我前面。有人带领跑向目的地的感觉很棒,正好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那天下午,我们从镇子的西边开始跑,谁也追不上,风和树叶也追不上,不知道跑了多久,穿过数条街区,气喘吁吁。

而后,钟表店关门两天。

那段时间我待在家里,把尘封的物件都清扫了一遍。午后的光影接近傍晚时就变得笨重,像一层层不断加粗的金边,透过明亮的窗棂,尘埃们都愉悦地飘浮起来。我交代婆婆温一温中午的剩菜,才发觉地上有张白色的纸片。这是张照片,背面朝上,大约是搬动重物的时候无意中掉落。我捡起它来,翻过来放在手心:是很老式的照片,由于长期封存不见光,表面已经泛黄,而照片里的人比例失衡,没有全身。似有一位女人屈着膝跪地,一只犬趴伏在她身边。照片只拍到裤子为止,但照到的四指白嫩纤长,所以很轻易可以辨别出是女性。它毫无构图美感可言,但我能感受到拍打而至的温柔。

从前,好多个漆黑的夜晚,我故意熄灭了灯火,躺在黑暗中,并觉得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接着在脑海中试图翻找出母亲的形象——我的眼睛并不大,上眼睑脂肪多,略肿,末梢斜上似燕尾,那么她应该类似。可能有一头粗粝的长发,天气热就编成辫子搭在肩头,又或许是短发。短发,最好是齐肩,长过耳垂一点儿。嫁给父亲的时候,她应当还是很年轻的,如果他们曾经真的有过美好的恋爱时光,想必害羞的时候她就会用手轻轻地把发丝拨弄到耳后去。我躺在床上这样想着,仿佛自己真的看见了那样的画面,然后再度沉沉睡去。

照片是真实存在于我手中的,它不在黑暗里,不在水井里,不在土地里,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它被无意中裹挟着带出,曝光在夕阳下。婆婆从我身后走过,把照片拿过去重新放回柜子的夾层里,什么话也没有说。

辍学后我曾对婆婆说,目前的情况,也许找到母亲会好一点。婆婆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她是一汪深林处被遗弃的潭水,安静地等待地下泉水的干涸和光线的炽晒,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便像湖泊接受水位下降一样,接受了生活的一切。这样的状态令我心中惴惴,我望着婆婆,我自懂事以来便再没有问过关于母亲的事情。我并非一定要找到她不可,这样和婆婆生活,我也觉得被需要。但会动不动陷入发呆和莫名的沉思中,有时候想起摇晃的车把,有时候想到模糊的天色,心里就愤愤,我是多么空白的人啊。

有些问题我不能对婆婆开口,心里知道那是我永远无法得到的回答。

暮色渐沉,我把那本拆开的书带到店里读。我压根读不懂作者在写什么,但我莫名地看得挺开心,也就毫无负担地一直读下去。书上写:犬科,至阳之畜,其齿锋利,灰可入药,世人常用其辟邪……我不知为何想到照片里的那只犬,我想到它在风里奔跑,它的毛发和树叶一起轻轻飘动。我还想起幼年时期,婆婆哄睡时候给我唱的那首歌谣。

第三天,那个少年出现在店里。他大概一时没注意到我缩在柜台底下看书,竟然慢慢把手举起来,伸向那只钟。我从底下猛地蹿出脑袋。

“你要干吗?”

他赶忙摆了摆手,“我……我没想拿。”

“你想不想偷自己心里知道。”

他却好像镇定下来了。“我真的没想偷,我觉得这个钟很漂亮。这是手工制作的吗?”

我没有回应关于钟的问题。我从柜子里头走出来,走到他面前端详着他。然后指着他令人无法忽视的,门牙上的两个豁口。实在是看起来太滑稽了。

“这是被他们打掉的吗?”

“大概是吧。”

我同样没有理会这个回答,继续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这个问题之前我未能出口。上一回我们从西边起跑,竟同样抵达了我家附近的郊区。小城镇的郊区和乡村差别不大,视野突然空旷,老人家们到处开垦的菜地在绿油油地抽条,空气中泥土的味道鲜明。我们像参加了几场重复的五千米测试,两个人停在一棵树下,伸长舌头像狗一样不停地喘气。后来我本能地上树,身手矫健,那棵树树冠巨大,完完全全笼罩了我,只露出一双手臂,而他拒绝了我的邀请。

这次他沉默一会儿,说:“一定需要理由吗?如果需要,应该他们来告诉我。”

我看着丢失牙齿的黑窟窿,拍拍他的肩膀。我有很多话想说,比如我觉得他们是残疾人,急需某些驾凌来填满畸形的躯体,他们无法在别处完成精神的凌驾,所以只能通过肉体欺压来实现。但是我一句也说不出来,词语在我的嘴里和胃里无法组成安慰人的语句。

我点点头,表示他说的很有道理。我指着那个钟说:“我也喜欢它。”我又问:“你逃课出来的吗?这个镇子太小了,但我没有见过你。如果想看日落的话,这附近有没有地方带我去?”

他摇头又点头。我觉得应该是分别回答了我的两个问题。

我不知家具厂背后有一座小型河坝。周围都是木屑飘浮起来的咸咸的气味,像是松木落的泪。我们坐在草坡上,他呆愣愣不知道在看哪里,我率先闭上眼睛。奇怪的是我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时间在我体内吹着泡泡,它们轻盈地飞过,好像我身后依然挂着许多钟表,那些嘀嗒声从未远离。

他坐不住,一会儿就站起来在草地上打滚,像匹未成年的小马。“上课没意思,那钟表店好玩吗?”我就在一旁和他说今天店里来的印象深刻的客人。“是一位很圆润的太太,她说让老公来不放心,一定要自己挑一个最有福气的挂钟。”我把旁边的草茎抽出来,又一节一节用指甲掐断,“她特别挑剔,最后看中一个酒红木框的,边框厚实,简单的圆形。结账的时候问我会不会编中国结。”他正在立定跳远,听到这里不可置信地回头。“对,中国结,四四方方的那种,我从抽屉里找了两根红绳编好了,正好坠在最下方。”他再度凑过来,“酷啊。”我闻见身边变化的气息,像受了什么鼓励,开始更加努力地讲——来店里买钟表的人,都很有意思。你能从他们身上看见好多故事。从前我爸爸在的时候,来过一个女人,长得很有味道,我觉得她挑选钟表的眼神,像在等待一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后来结账的时候,我听见她和我爸说,这是桐镇第一家卖手工钟表的店,希望要继续开下去。听到这里他笑了,很放松的样子,我耸了耸肩。“大家喜欢的不是钟表本身,是他们赋予它的意义。”

河坝上的草坡长势很好,和他聊天也很愉快,他缺少的门牙不再使我发笑。离别前他说他之前把两颗带血的门牙随手丢在河坝下的滩涂里,不知道会不会长出新的稗草。后来我目送他走远,在滩涂里漫不经心地摸索,河坝下方有新生的婆婆丁,还有不知名的小黄花在零星开放。我摸到了某个坚硬的小凸起,是石子吗?它已经泛黄。

我把它带回家了。像一只低空坠行的风筝,快要落地的前一秒被人拽入手中。

3

某天晚上我在店里,把方形表拿出来,把圆形表放进去,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不亦乐乎。

但是我在柜子里发现了别的东西。

我提前关了店,把那东西带回家。我相信父亲无意把这个留给我,我无法猜测他究竟想让它去何处,但终归还是到了我的手上。婆婆叹气,把它放在我的掌心,表面冰冰凉凉的,我好像握着一块裂开的玉石。那是一块棕褐怀表,表面莹莹发光的温润模样令人想到深山中从未被人迹打扰的古松木皮。表盘面刻着小雕花,细细碎碎的,瞧着好看,摸上去坑坑洼洼的手感却让心头刺挠,我猜是桑木花。打开怀表的时候扣环会发出清脆的弹簧声,合盖正中央镶嵌着一颗雪白的牙齿。牙齿微微向左弯曲,像地下正在生长的幼苗。我问婆婆这是什么,婆婆说那是一只狗的牙齿。我想到照片中的那只狗,它的耳朵是垂下来的,喜欢趴伏,没什么精神。

“它是爸爸做的吗?”我把怀表向她递过去。

婆婆把它放回我的手中,再慢慢将我的手指合拢紧握。

我握紧那块表,把另一只手放到婆婆的掌心里,像整个人缩进苍老的杨树根部。我仿佛還能听见幼时婆婆在我耳边的轻声哼唱:

我把这信给你,连同我的心。

我把这心给你,请别说分离。

你看那小狗啊,牙齿多锋利,

用它做见证吧,我们不分离。

……

桑木花开呀开,有情人落下泪儿来。

远方不归的人,怎舍得把我心儿踩?

我一直听见房屋内有苍蝇嗡嗡叫的声音,一只还是两只,偶尔在昏黄的灯柱附近,待我用力瞪大眼睛瞧了,什么也没有。我躺在婆婆的怀里,看见栅栏的阴影被路过的车灯投射在屋内,从三角形变成五边形,中间是间隔均匀的竖痕,光影运动起来就像火车在墙上开过。我这样睡着,忘记自己有没有流泪。

店里生意更加冷清,父亲的离开终究还是影响了什么,但他留下了钟表店。在店里,时间是一种很固态化的物品。我能够很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存在,这种存在令人觉得苍白,令人联想到那些站在便利店门前发呆者的脸色和眼神。但它流淌得是那么规律而漫长,对于一个失败的被遗弃的孩子而言,实在不能再安心。我从前打工的时候,那店铺由于位置偏僻效益不高,于是我可以轻易发一整天的呆。我在脑海里用词语造句,各式各样的声音对我来说像大自然的虫鸣一样动听,只是在这样的自然界里,偶尔会突然不知道自己和世界的联系在哪里,又应该通过什么来证明。这样松散如旧绳的日子,我不知道婆婆心里是否有期待,她盼着天亮,但我确信我在等待落日。

“婆婆!婆婆我出门啦。”说完这句话,我也不管婆婆有没有听见,就迈出店门往家具厂后跑去了。心里隐隐有一丝小雀跃,像发梢拂过唇瓣一样痒,于是我轻轻咬住嘴唇。

他在草坡上等我,这是我们第五次见面。

前四次我们都乱七八糟地聊着天,看着太阳缓慢地沉进河水中,像蜡烛熄灭在海里。他把学校里那些欺负他的同学的课本偷偷带出来给我,我通过年级推算他大概比我小五岁,但我不介意。我拿着书胡乱翻着,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坐在教室里听课:那是白桦树,那是丁香结,那是壶口瀑布……第四次的时候我把一块怀表交给他,链坠是一颗打磨处理过后的白色的小物体。怀表本身是最普通的样式,我只做了簡单的改变。在角落翻找到它纯属偶然,心里的念头很清晰,我想用我拙劣的技艺,做点东西给我在这里的唯一的伙伴。

怀表的表面有铜锈,甚至指针方向也是乱序,我花了很多时间:上弦、洗油、擦拭摆尖……我还打磨了当时捡拾的一颗白色石子,或是牙齿,我分不清。修好怀表后,坠在上头。我递给他,向他演示,当时他双目微微瞪圆,门牙的豁口已经补齐,但惊讶又惊喜的样子很可爱。

如今,我们都坐下来,他玩弄着坡上的一根草,把草穗拽下来拿在手里。

“你知道吗?我们学校前面有个疯女人。”

“怎么确定她是疯的呢?”

“她总在放学的时候,远远地站在街角的那一头张望。别人问她看什么,她就说她来接孩子。”

“……”

“住这儿的人都知道,她的孩子几年前就失踪了。好像因为她下班迟了,没能按时到校门吧……不知道被谁拐走了,反正再没找到。她丈夫很快就和她离婚了,然后她就疯了。”

“嗯……失去了一个孩子,真的会发疯吗?”

“我也不知道。我会尽量让自己不被拐走的。”他笑了一声。

我没有理会,接着思索——也许她也不是疯了呢。人的意识是有选择的,如果在形势濒危的时刻,意识的选择应该能够变幻成两种形式,就好像爬山遇到石头一样,一种是绕道而行,一种是翻山越岭。她只是最大程度地调动了自己意识的选择性,逼自己去面对吧。话说回来,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她承认或者不承认,事实就像不打眼的蛤蟆永远趴在那里,长满脓疮。而她的承认除了加重失落感,无法给她接下来的人生任何帮助,假如她还想好好生活的话。

“疯子真是可怜。”他继续说。

“不可怜,我们都不可怜。你看,这个角度,天空像一片湖。”

风很温柔地从山野上拂过,我们的手指和唇尖都流动似的柔软。我躺下,看着云朵在膨胀,一根草梗扎进我的衣领,我翻个身,将它抖出来。

“虽然有点不想承认,但其实我也想找到我的母亲。”

他也翻身坐起来,“她不在你身边吗?”

“坦白地说,我没有任何关于母亲的记忆,一切都是从婆婆那里听说的。我爸爸也从没有和我提过,大概她是在我毫无记事能力的时候就离开了吧。”

“我觉得妈妈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

“是吗?”

我的心好像贴着未熟杏核的果肉,散发出很不甘的酸涩。

“但是我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你想找到她。你不恨她吗?”

“有什么可恨的呢?更多的是疑惑。”

“你想质问她吗?”

“不想。”

如果我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的脸,不记得她的名字,她作为一个人的特征我都不了解……

更多我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如果我找不到她,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对我抱有期待,没有人在未知处等待我,这将会变成很可怕的事情。归根结底,我只想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也许这样我能觉得一切不再空白。

他不说话了,离我近了一些,开始慢慢哼歌。夕阳在大地铺洒彤红的光,草木和衣领,周围的一切都在寂静地小心地燃烧。而他的声音十分微弱,似乎不成调,偌大日落之下仿佛只有我们在安静地坐着,那声音就渐渐被风送到我耳边来:

我把这信给你,连同我的心。

我把这心给你,请别说分离。

你看那小狗啊,牙齿多锋利,

用它做见证吧,我们不分离。

……

桑木花开呀开,有情人落下泪儿来。

远方不归的人,怎舍得把我心儿踩?

突然在这块斜阳下的草坡和古老的钟表店之间好像出现某种细微的丝线,我的脑海并未出现任何详细的情景,仿佛记忆出现了错乱。在我努力而空白的生命里,只有轻声的歌谣超越了时间,在丝线上反复跳跃,妄图将二者连接。丝线消失不见,我想要抓住那一闪而过的光束,然而那光束在夏日的暴晒下很快失去了光泽。

“这歌,谁教你的?”

“是我妈妈。”

在远处一块空地上,一只雀突然腾空跃起,向我展示它怎样飞向天空。

4

我想过那么多可能,却不包括这一种。

前些日子他很少逃学,大约是课业任务终于重起来。再次见面的时候,他拿一只家里破旧的钟表给我,让我尽力修,如果修不好也没关系。我带着它回家,工具在前方一字排开,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知道婆婆就在隔壁纳鞋底,而我就在真相边缘,突然失去踏进去的决心。如果可以哭一场,把所有迷茫和伤心都说给晚风听就好了,可是家中四下无人,偏偏不愿让婆婆听见。

离去的人听不见,爸爸听不见,遗弃我的那女人也听不见,这样想着,眼泪不流了,心底的委屈却缓慢地荡起来,像月亮边将要消失的云波。

原来,相逢就是出故障的钟表重新回到我手中。

在时间毫无停止的流动里,我更多时候是一个抗拒成长的大人。在我透明的世界里,收发信件、大呼小叫、人们每天在重复相同的事情,这些都是无意义的背景画面而已。我在其中没有抬头,日复一日在钟表前安心打发自己的时间。有时候我并不是完整的我,如果把自我分类的话,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类是不识字的我,对这个世界有着最纯粹的、未经任何调教的干净感觉;一类是失去记忆的我,需要忙碌而平庸的生活以证明自己并未对时间失去感知能力;还有一类是被捏造的我,这一类的我好像随着父亲和母亲的离开一并被带走,成为我永远缺失的一部分。父亲的离开和少年被打飞的两颗门牙一样,只是很纯粹的意外,但时常感受到生命空白的我还是想:如果真的可以找到母亲就好了。我试着告诉自己,我没有那么多忧愁。我真羡慕勇敢争取快乐的人,这难道不应是一个成长中的女孩的权利?可比起这个,我更羡慕能够明白说出“想要”二字的人。

为什么他们可以将心中的欲望表达得那么自然?

我站在插着蜡烛的众多心愿面前,感受到一种比羞耻还要强烈千百倍的怯懦,火光愈盛我愈不堪,情不自禁想要低下头,卑微得像一只刚出生的老鼠。

我做了决定。

我们在草坡见面是三天后。我将修好的钟表交还给他。

“多謝,我在河坝旁边已经很久没看见你啦。”他好像又消瘦一点,右边眼角有淡淡的青黑,总体在我眼里没有任何变化。

“是有一点忙,店里生意越来越不好。我经验不足,撑不起店,很可惜。”这样说着,我挥手赶跑了一只飞来我面前的蚊子,“所以,我可能又要搬家啦。”

他瞪圆双眼,“离开桐镇吗?这次得搬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让婆婆决定吧,在她身体越来越不好的时候,去她想去的地方。”

“有道理。”他从书包里翻出口香糖,放进嘴里嚼,还要递给我,“但我舍不得你,你是我在这里结识的第一个朋友。”

我心底突然萌生了一种愤怒。这种愤怒源于他的无知和无辜,因为无知,所以无辜,所以可恨。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枪刺出,“你真的很单纯懦弱,那么轻易把人当朋友,难怪他们欺负你。”

他哑然,双瞳因为过度放大呈现出婴孩的单纯童真,很诧异的样子,嘴张了张,门牙已经补好,看起来不再滑稽,然后又闭上,像关上一扇门。

我用了最糟的方式,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的内心涌上深深的负疚感。我们好像是同一株植物的种子,只是我附身于鸟雀羽毛,不知飞了多远,再无意抖落。又觉得自己像一个蹩脚的年轻猎手,在迷雾里胡乱开枪,森林里充斥着发泄的快感和惊慌的鸦羽,同时一无所获。

我回想起从前我拉他在河坝边,献宝般拿出锉刀,说今天教你刨一个球体,下次教你更复杂的物件。他坐在我旁边,就像我从前坐在父亲旁边一样,低垂着头,露出有凸节的后颈,课本摊开在腿上,木屑落在我们手边,不久后会腐烂在草根深处,而我们周围空无一人。我很快意识到,和在店里的混沌不同,原来自己对时间的流逝可以有清晰的认知,犹如出故障的钟表终于嘀嗒运行,这是一个短暂出走的少年,给予一位迷失姑娘的最大美德。

我已经谈好钟表店的去留,小城镇的时间终究被低价出售。我把钟表店交给下一任店主,但是带走了第三排右边第四只那趴伏着小犬的挂钟,我想父亲也会希望我这样做。总觉得好像经历了一个不属于我的故事,快速完结后我的脑海中只留下两颗牙齿,散发凄厉的白。那白凄惨惨,雾茫茫,像块从天而降的顽石,又被生活碾成背光板,板上要演出一幕电影:男人是个精通手艺的匠人,在家里小狗五个月换牙期,他亲手将那枚牙齿打磨成一条独一无二的项链,马上就要戴在女人的脖颈上。女人的脖颈细瘦似一支荷花,低头时候我甚至能瞥见她后颈轻微的凹窝和细碎毛发。光幕完结了,这是我赖以生存的无聊幻想。这个世界的钟表依然在运转,有什么是停止的呢?我曾经觉得它可以是象征,是空白比喻,是存在的证明,抑或执着和找寻。但现在的我,的确一点也不稀罕牙齿在手心里的坚硬感了。新店主是个很耐心的人,他看着那些钟表的眼神纯粹而专注,我觉得很放心,离开之前我们握了握手,我要把这些时间交给他来继承,仿若完成一个郑重的仪式,一场匆忙又漫长的和解。

我往家里走去,夜风簌簌经过,似鬼怪相伴,却令我觉得温柔。然后我看见前面被围起来,水泄不通,我对接下来这个镇子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想从左边绕着走过。旁边有个挎篮子的女人,用夸张放大的声音喊叫什么,被旁人很快制止。我的脚步越走越快,但他们的声音一直追赶我,就像数月前的那天,当时我从这里奔跑过,身后还牵着一个巨大的阻力。

他们说凶手是附近中学的几个混混,斗殴惯犯,已经抓到两个,还有两个在逃。死的那个孩子被暴力踢打导致脾脏破裂,送去医院的路上就咽气了。许多人挤在黄黑色警戒线旁,伸长脖子,要特意看一看那可怜的亡者呕出的污血。我没问名字,我不知道名字,我没问特征,我突然忘记了他的脸和白肚皮。我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我想,我本来就是要离开这个小镇,那么我就可以跑,把木屑抛在身后,把无数钟表抛在身后,把家具厂和河坝抛在身后。

我闯进家门,心跳得好像蜂鸟扇动翅膀一样快。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昏黄的灯光下,婆婆倚在桌前,手肘微折,脑袋像钟摆摆动着,但眼睛紧闭。我压下心头的不安,轻轻摇晃她:婆婆,婆婆,我们现在出发好吗?

此时窗外天色黢黑,月牙像兔子的咬痕,而墙上的钟摆刚好从零点走向一分。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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