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静先生是日本的汉字学者,已于2006年去世。老先生一生致力于汉字起源的梳理和分析,基于甲骨文、金文之基础,加上他本人对殷商文化的深厚研究,从文化考古学角度,另辟蹊径地创立了他自己关于汉字起源的学说。 关于汉字的起源和构造,国内最早,也是最为权威的著作莫过于东汉明帝时期许慎所撰写的《说文解字》,对诸多汉字构造的来源和原理进行了分析。然而,许慎最大的缺陷在于,他没有见过甲骨文、金文——甲骨文是后来1899年时才为王懿荣所发现的上古文字,也是最早成系统构造的汉字,许慎当年只能根据籀文、小篆等文字去猜测文字构造起源。而实际上,从甲骨文来看一些汉字的构造起源,其实是非常清楚的,反倒是许慎的说文解字在很多方面复杂化或过度臆测了。 白川基于甲骨文,再加上他对殷商文化的研究,认为汉字的起源主要是起源于殷商的巫术祭祀文化需要,也就是说,大部分早期汉字,是应殷商时期的祝咒文化需要产生的。甲骨文本身就说明了这一点,绝大多数甲骨文字都是卜辞,而与说文解字中认为汉字起源于实用主义不同。 个人认为,古代为什么说仓颉造字的时候,鬼神哭叫?因为其实汉字在起源上不是用于人与人的交流,而是人与神的交流,这也是为什么汉字是图形,而非拼音的根本原因,也是造成汉语上文字与语音大相径庭的原因。汉字之所以造得那么难,也因为它并不是用来给大家交流使用的,而是上古时期极少数精英——巫师、部落首领,在沟通天人之际的时候,才使用的。反过来想,如果真是出于交流的方便,其实把文字造得跟语音一样简单实用更好——也就是拼音文字。 白川能这样想,有他作为日本人的优势所在。众所周知,一种文明的起源发展,不一定就是在文明起源地能够得到最好的保存。比如早期的法国文化主要保存于三百年前移民到加拿大的法国人中,日本古文化习俗也主要保存于移民到夏威夷和南美的日本人中,中国很多古文化,尤其是上古时期的文化习俗,也在日本得到了较好的保存——日本没有出现中国历史上频发的改朝换代和异族入侵,风俗礼仪的保存相对较为完整。 白川本人研究认为,日本文明的起始,应当是殷商文化,他从文化比较研究的角度论证了,日本诸多民俗体系、神话体系,与殷商的神灵文化有着同源性质,应当就是在西周初期,因中土的周代殷战争所迫,东渡传达至日本本土的。殷商时期正是中国汉字形成的初级阶段,殷商文明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留有实证存在过的最具祝咒文化特点和泛神特点的文明——在殷商人心中,天地间无神不在,森林、土地、池沼,都是神灵所居,各种动植物也均有灵性。联想一下日本民俗文化中的泛神特点——知名的动画片里几乎无神不在,有点意思吧。 白川还特别提到了一件事,他的这本常用字解,收录了1940个汉字,为什么是这个数目的汉字?是因为政治。二战战败后,日本成为联合国军管制地,为了统治需要,联合国军要求日本政府限制汉字的使用,出台了1850个汉字的当用汉字表,把之前大量使用的汉字都废止了,全部用现代假名替代。到1981年,形成了常用汉字表,扩展了一点点,到了1945个汉字,其中还有5个是日本创造的汉字,不是真正的汉字。白川对于此着极为遗憾和痛惜,他认为,仅仅因为短期的政治原因,把作为中华文明上古遗存的日本汉字限制和废止,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文化损失(也联想到了大陆的简化字对正体字的替代)。战后出生的日本人,绝大多数都已经不会二战前那些汉字了。 白川字源学不同于说文解字,就在于,它更注重考古学和文化比较学方法理路,因此反而更加清晰易懂——因为到篆字之后,汉字基本已经失去了原初的形态,很难直接根据篆字构架来猜测字源是什么,结果造成了很多牵强的解释。简单的如“口”字,以及口为偏旁的很多字,说文解字都解释为口舌的口。 白川则指出,因为口在甲骨文中是这样的形式:凵。这其实是一种祭祀用的祝咒之器,像个盒子吧?与口腔和口舌毫无关系。所以,解释“告”字时,说文解字认为,告字下面是口舌的口,上面是牛角,牛角上套着护角,牛在向人诉说。这种解释实在无法理解,牛能诉说什么呢?从白川的解释来看,因为口字是一个祭器,上面那个牛,其实是个人形,是人举起双臂站在祭器前,向神祷告,这才是告字的原意。告在古意中,就是向神灵祷告和祝咒的意思。这样一对比,你就能看出哪种解释更合民俗与常识了。 再比如“學”也是一例,如果看到日本现存的千木式建筑,建筑的侧面,顶上就是一把×,下面是倾斜的屋檐,就知道學,校,乃是指同一个东西——屋顶有交叉木杆的建筑。殷商时代,葬仪和祭祀是最为重要的社群活动,因此绝大多数早期汉字都是与这两项活动有关的。 曰,其实并不是指口里的舌头,而是祝咒的器具,类似我们今天在佛像前摆放的香炉一样。祝咒之器中出现了迹象,也就是神有了意旨反馈,引申为旨意,谕示。所以,与曰有关的字,都有此意,如谒,指,旨,智,皆,習等等。 亚字,原本是亞字,就是古代王室贵族的墓室俯视图。正方形四个角挖掉,殷商文化中认为,四个角可能会藏有恶灵,因此要去除。引申到主导葬仪的职司为亞,在氏族中有很高的地位,仅次于族长,所以亞就有了第二,次之的意思。恶字,墓室对于活人而言,为心情不畅之地,嫌恶之地。 哀字,那个口不是口舌的口,而是祭器,即把祭器放置于逝者的衣服里,祷告和哀悼的意思。包括袁,遠,也是在逝者衣服下放置玉石,枕下写“之”字,乃足迹的形状,意思是离开人间去另一个世界,送别的意思。延伸为现在的远方的意思。 压字,壓,一种巫术,带着狗骨狗肉,对一块土地进行压胜,用符咒力量把土地里的恶灵镇压住。 音字,也是辛字与祭器口的结合,辛是以针刺文身之意,即在祭器前发誓或询问神意,也可能是敲击祭器,发出声响,以示神意。 医字,原本是醫,也有毉。其中矢是箭矢的意思,殳是投掷射箭的意思,殳的音是模仿射箭的声音——shu。射箭既是狩猎的方法,也是一种祭祀巫术,以射箭来祛除疾病恶灵,然后还用酒来清洗伤口或让人饮用镇静。巫字就更好解释,古代巫师也充当医生。 为,繁体是爲,金文和甲骨文中很容易可以看到,是“又”和“爪”组合,又是指象牙,指代大象,爪当然是人的手,也就是人在控制和役使大象,因此为就是从事,使用和制作的意思。 移,禾与夕的组合,禾是谷物,夕是肉,供奉谷物和肉给神灵,祈求消灾避难,灾厄移向别处。后来就成了迁移的意思。 育,从甲骨文的形式来看,就是一个人,身下还有一个头朝下的小人,正是新生儿出生落地的场景,那个小人的头上还有几撮毛发,很有意思。 印,甲骨文和金文最显著,就是左边那个人对右边的桌子或人使劲按压的样子。应该就是按压来做记号之类的。 阴,繁体字就能看出来,隂,金文更明显。其实“阝”在古代就是玉琮的象形,玉琮是神灵升降用的阶梯——这一点,考古博物界还有争论。而繁体字旁边还有“云”遮盖着,也就是把玉琮发出的光芒遮盖起来,就有了隐藏的意思。与此对应的,“陽”的意思,也就是玉琮发出光芒。 宇,金文很形象,一个人拿着个锄头之类的耕作用具,站在房子下面。屋檐的意思。 央,篆文里的央,就是一个盛开的花朵,美丽盛开的意思。因此,像英、映,就都有光明盛开,杰出的意思了。 卫,衞,金文和篆文上也很明显。韋字在象形上,是一个城墙或者区域,上面和下面各有一个方向相反的足迹,意思就是“止”停止和边界的意思,到这里就不能走了。繁体字的衞,左右还有四个人站着,意思就很明显了,非请勿入,这里还有人护卫着。 延,与死亡祭祀有关。止和乏,都是描绘死人的手足卷曲之形的,廴则是细长的道路,通向墓地的细长的甬道,也就是延道的意思。引申为绵延细长的意思。 袁,篆文上很明确,其实是给去世的人衣服上配上玉石,并在其枕头上写上“之”字,表示去世的人去往另一个世界。因此,遠,也就是离开此世的意思,引申为远方。同样,園,也就是园,其实本意是指墓园,陵园的意思。 盐,从篆字来看,完全就是一幅简笔画,鹽,在一口锅里煮着卤水,两个人围着锅,一个人用棍在搅拌,一个人在扶着啥。煮盐的场景。 加,金文上看,就是在口字,祝咒之器旁边,有一个耒耜,就是拿着农具在祝咒器具前祷告,祷告啥呢,无非是丰收的意思。引申为增加收成。 西,从甲骨文和金文上也很明显,其实是鸟巢,里面还有小鸟探出头来。意思应该是栖息之意。后来演化为方位名词,就与象形没有关系了。 是,金文也明显,就是一个勺子用来舀东西,也就是说,是原本就是匙的意思,只不过后来假借为肯定的意思了。非也是这样,本来就是梳头的梳子,后来才假借为否定的意思。 吹,甲骨文和金文里,就是一个人坐下来对着祝咒器具吐气或说话的样子。看样子,吹的本意可能是一种诅咒。 己,甲骨文和金文也都是一样的,类似是规尺一样的器具,意味着约束和度量。纪,就是缠线板,也意味着收拾和法纪。己引申出自己的意思,也是假借。 这种类型的书,属于一直放在桌面,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得到一个新的小认识,那种类型的书。在我案头上放了将近两年,才差不多都翻完。另外类似的,还有一本重达十斤的国家博物馆出版的《中华文明:古代中国陈列》,摆了四年多了,还没翻完。对于中华文明的体认,一是文字,二是古物,这两件事是个长期、最好变成习惯的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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