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关于认知世界各种方法的论述没有什么新观点,也是综合。不过他对于科学与理性主义的区分很重要。理性主义这个词看起来挺端正,貌似有科学的味道,而实际上与科学思维是大相径庭的。理性主义的基本理念是,我们所处的世界有一套潜在的秩序,只要按照特定的逻辑去分析、归纳和推理,可以逐步把整个世界的本质揭示出来,获得最终的真理。理性主义的本质是人类理性思维的至高无上和无所不能,它本身就是世界意志(或者上帝,或者最高的某神)意志的体现。 理性主义的典型代表就是莱布尼茨、卢梭、黑格尔、尼采,这一路,一直到卡尔·马克思。马克思经由理性主义发展出来的历史理性,科学唯物主义,认为人类可以精确设计和控制人类社会的运行状态,精确计算到每个人在市场上的行为决策,构成完全理性、毫无差错运行的社会机器——共产主义计划体制。人类理性成了一种准宗教。理性主义一般导致威权主义——你说他说,不如都听我说,最简单直接。 科学方法不是理性主义,它具有理性主义的某些特征——如采用逻辑和数学的方法来进行分析推导,但它最重要的部分,理性主义是拒斥的——那就是经验世界的复杂性。科学是承认经验世界的复杂性的,科学理论的一种重要特征,就是它不会像理性主义那样宣称自己掌握了真理,它从来都会小心谨慎地说明自己的边界——局限性,即承认,任何科学理论都有假设前提,而假设前提本身——也就是我们之前说的先验置信度,是科学理论本身无法证明的。只能通过经验数据的采集,不断地更新这种假设,不断地重新设定置信度。因此,科学是开放和进步的,科学从来把自己的分析和结论限定在一定范围内。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量子力学,尽管量子力学理论已经在微观粒子行为领域取得了一系列惊人精确的预测和证实,但至今物理学界依然保持谨慎,没有一个科学家认为他能理解量子力学到底是关于什么的理论。 与之相对应的,理性主义体系中的一些理论,会宣称发现了宇宙真理——你可以说这只是短期政治或宣传需要,但在现代社会条件下(而不是两百年前)能够这样发声,已经说明了极端化的理性主义发展为威权主义,权力至上之后,有多么狂妄。 根本上来说,科学方法起源于经验主义,而非理性主义。科学并不相信有某种固定的真理等待我们去发现。 以上是关于理解,到第三部分关于本质的问题,卡罗尔道出了一个有意思的疑问——也是诸多知名学者多年来一直觉得有意思的疑问——为什么会有东西be there,而不是一无所有?佛陀指出东西背后是空,没错。其实虚无是一种非常简单直接的解释方式,但问题在于,为什么会存在“有”这个东西?宇宙为什么会存在呢? 对于上述问题的回答,卡罗尔不排斥任何物理学之外的解释,都是一种叙事模式。不过,现代物理学比较反对的说法是,宇宙一定要有一个起始的原因,或者说,有一个确定的起点。很多人认为大爆炸的奇点就是起点,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奇点并非起点,只是经典物理学理论解释的终点和极限,是我们当前认识的极限。仅仅从哲学和逻辑的角度来看,说宇宙一定有一个起因和起点,也是存在很大问题的。 这个问题牵涉到一个很古老的问题——身与心的问题,灵魂和肉体的问题。应该说,卡罗尔是笛卡尔的忠实粉丝,整部书里他提得最多的思想巨人就是笛卡尔。对此,我深感认同——笛卡尔的威力,这是第一个启发了现代思想方法和知识理论的牛人,具体情形可参见敝号去年推介的《第一哲学沉思集》、《笛卡尔的骨头》。 处理身心关系的思路,早期当然是用神来加以统一,即心灵借助神灵的因素作用于肉体,一切都是因为有神的中介和推动。到笛卡尔是干脆把身和心完全区分开来,他事实上排除掉了上帝的作用,认为心灵可以直接作用于身体,不过他找来找去,没有找到逻辑上的连接点,而是找到了大脑里一个叫松果体的腺体上——这当然都是被那个好奇又聪明的伊丽莎白公主给逼的。到后来,荷兰的斯宾若莎统一为一个硬币的两面,心灵就是肉体,肉体就是心灵,只不过在不同层面的反映而已——这就更进了一步——卡罗尔没有提到斯宾若莎,这是个很有趣的人,如果大家有兴趣,找时间敝号聊聊他的《伦理学》。 随着现代物理学、心理学和脑科学的演进,大家多数认为心灵现象,就是生物机体功能涌现出来的意识现象,大脑千万亿个神经元链接出来的网络,涌现出了意识和心灵这个玩意。 到第四部分讨论复杂性问题,卡罗尔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命题——复杂程度与熵的关系。所谓复杂性,用物理学和数学的方式来解释,就是要处理的信息字节长度。一个0或者1当然最好。复杂性和熵的关系有趣在于,随着熵从低熵向高熵状态变化——即从井然有序向混乱无序状态演变,系统的复杂性是一个抛物线形状,即复杂程度先增加,后递减。这与我们一般的想象不一样。 低熵就是系统高度有序的状态,能量充盈的状态,高熵则是混乱无序,低能的状态。越是有序,结构和关系将越简单——一个例子就是典型的低熵能量——光,光是最简单的,但它却是地球上所有能量的根本来源,它就是所谓的free energy,万能的能量来源。它可以构建地球上任何比它更复杂的低熵系统——原生藻类、被子植物等等,这些再塑造出更复杂的低熵系统——动物。随着熵增,系统越来越复杂。到后来,放大到太阳系,终有一天,一切归于寂灭——系统又趋向简单平滑。 所以生命的本质,就是一个不断从外部接收低熵自由能,转化为相对高熵无序能排出,以实现自我维持的系统。放大到整个地球也是,地球从太阳接收可见光的低熵自由能,同时不断向外辐射红外高熵无序能。缩小到分子级别,就是构成生命体的细胞中的能量体——三磷酸腺苷ATP,合成ATP需要摄入糖及蛋白质,ATP遇水分子,分解为ADP二磷酸腺苷,ADP的结构和能量级比ATP低很多,所以相当一部分ATP的能量释放出来(这过程还真有点像核物理过程的质能转换),一部分形成生物电位差——驱动肌肉运动,一部分变成无序的热量散发。 反过来,那ADP是怎么吸收能量被合成ATP的呢?归根到底就是光合作用,可见光子照到叶绿素分子上,打下一个叶绿素分子上的电子,在植物细胞分子之间造成电位差,推动一侧的质子旋转,让ADP得以拥有能量造成电位差,结合磷原子重新构成高能级的ATP。在我们身体内,是糖分和脂肪酸分子能够起到光的作用,赋予ADP合成ATP的能量。 这个过程,如果有兴趣,敝号去年推介的《神秘的量子生命》中,说得更为详尽,很有意思。 值得记录的是细胞膜的形成。应该说,生命体的三个要素中,形成边界与外部分离是首要因素。而造成这种情况出现的,就是细胞膜形成,把膜内的机体与膜外隔开,形成单独的系统。细胞膜又是怎么形成的呢?这在于脂肪酸分子的特性——脂肪酸分子有两头,头部有亲水性,尾部有疏水性。因此遇到水的话,脂肪酸分子倾向于结成两种构造,要么是尾部链接为一个圈,头部都朝外,团状——也就是细胞的原型;要么是横排状,分子并排,然后两排的尾部相连,构成两边头向外的横排状结构。 膜最大的作用,其实就是让特定组合起来的有机体能够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内部环境,这样,外部新的变化信息必须通过膜这个中介,有选择地被摄入。我们的大脑心智也倾向于建模和形成习惯,目的不也是为了应对外界层出不穷的新变化吗?这样一类比,就会发现,细胞的形成,实际上与我们的贝叶斯思维模式是一致的,通过一种模式来选择性摄取信息和能量。 当然,目前考虑这些早期的生命产生活动,主要可能发生在海底地热泉眼上,因为这些区域常常拥有多孔的岩石结构——有利于胞室的形成,以及温度和酸碱度的差异所造成的非平衡环境——有利于电子摆脱质子形成电位差。 最后一部分是卡罗尔对于精神现象的思考。这部分太熟悉了,因为在学校期间研读过几本有关神经心理学、认知心理学的著作,有关大脑神经元突触形成和网络化,与意识的涌现这些内容都还记得一些。卡罗尔主要引用了上述两个领域的一系列研究成果。 记忆或者说知识是怎么回事,其生理学基础是什么,现在已经很清楚——大脑中30亿个神经元所构成的百千亿个生生灭灭的突触连接,就是我们记忆和知识的基础。学习过程,在大脑微观生理角度来看,就是促成神经元的RNA制造蛋白的过程,形成新的突触,构成新的连接。 如果降低学习频次,新的突触连接就会逐步损失养分和能量,最终这些突触连接就会崩散——忘却。大量的信息不断涌入,神经元突触不断生成,造成连接,它们相互之间也始终存在激烈的自由能竞争。放大了看,就有点像网络。尤其是现代网络的发展趋势——所有的信息,都逐步“云”化——你要说这些知识和信息存储在什么地方,都在网络中存在,每个网络节点,从存储器到云,到个人,都是信息和知识的供应者或储存者。到最后,人的知识结构可能就演变为一个网络地址结构,知识文本并不一定记得,只需要知道网络结构就可以了。 精神现象毕竟是地球生命演化过程中的一个结果,一个涌现出来的现象,人以及人的大脑不过是一个载体,虽然不能说精神这个东西演化出来是有什么目的的,但精神自身却能够对演化过程进行反思和反观——你很难说这其中没有什么诡异之处。如果对这个东西有兴趣,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个好去处,不过确实挺难看。今后看敝号的介绍即可。 卡罗尔指出,演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算法,即尝试计算什么样的突变能够得到最好的存续——基因如何得到最大范围的传播。这是物理学很有趣的一个角度——推及到人类社会,比如说人类之间的互动,交往和交易行为,由此构成的广义市场——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特定的目的奔忙和逐利,发生一系列的交易,有出售自己方案的,有出售自己发明的,有出售自己体力的,然后获取生存发展资料。 没有人去考虑所谓公众利益,国家利益。然而市场就此兴旺起来,生产和消费能够得到发展——人类交往行为本身,也就是一个算法,这个算法的目的是找到个人行动与推动生产发展和社会福利提升的切合点。这不是少数几个天才去计算和用模型模拟出来的,就是生活本身。到最后,卡罗尔继续深入到了精神世界建构的最高领域——道德伦理领域。这符合康德的思路——在思考宇宙由来的问题的同时,思考人类心中道德的来源。看到这里,就体会到国外学者之博学,与国内各科之间森严的壁垒——本书的翻译显然是以专事理工类翻译工作的人为主的,因此对于哲学伦理领域了解不够,一些专属名词翻译得不到位——典型如utilitarianism,这在经济学、哲学伦理学领域已经有了通用名词——功利主义,机械地按词原意翻成了效用主义。伦理体系的三个基本派别,也都翻得不准确——应该是理性主义伦理观和德性主义伦理观。 三种观念很容易区分,功利主义主要看结果——这是我们现在最时尚的方式,什么都是看结果,以结果论一切,结果其实常常是一地鸡毛,之前那个倡导结果导向的领导者,又谆谆告诫大家要看过程。 理性主义,认为有一些先验的,天定的,基本的原则,不管怎样,人必须遵循——当然,这些原则是人通过运用理智发掘出来的。德性主义,接近经验主义,看行为本身而不是行为的结果或者原则——典型的,就是信守诺言,我答应了他人保守秘密,那么即便是组织甚至法庭要求我供出秘密,我也要信守此诺言,这个行为就不构成包庇,而是道德的——阿尔帕西诺的《女人香》里说的就是这么一件事。不论哪种伦理观念,这都扎扎实实是纯粹的人类精神建构,是属人的产物,而且是人类组成集团之后的产物。 从康德的想法来看,之所以一个完全不以人为目的的宇宙,以及一个完全以人为主体的道德体系能够并行,还成为最吸引人关注的东西,关键在于两者都说明了一件事——秩序。我们存在于其中的这个特定的宇宙,尤其是拥有熵增这个显著特征的宇宙,演化出了我们,我们追求原因和秩序,这种追求归根到底,都源自熵增这个简洁有力的热力学第二定律。 诚然,意义与价值的建构,是宇宙演化的结果,但却与我们身外这个宇宙并无多大关系,只与我们自身的生活——三十亿次的心跳有关。人性幽微之处,与宇宙深处潜藏着的暗物质一样,一直是也仍将是伴随我们存续的话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