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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84 Charing Cross Road

 书虫小记 2022-01-19

如果说有称得上美好的书的话,这一定算一本。这是很早就知道的老书,不过一直到最近才在飞机上翻开,然后居然就在行程中读完,放不下手,接着找来英文原版又读了第二遍,还再读第三遍的小说。当然,这种美好,是指确实对读书感兴趣的人而言吧。

海莲在这本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就能读完的,严格来说,算是个中篇的小说中,展示了技巧与情感的完美融合。这也算是个奇迹——海莲的这本小说,让查令十字街84这个地址,与柯南道尔的贝克街221B”齐名了。

小说是书信体,是居住在美国纽约东94大街一个破落公寓里,靠写作为生的中年单身女作家,与位于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的马科斯·科恩书店之间,长达二十年的往来信函交织而成。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女作家写信买二手书,任职书店的普通老年经理弗兰克·德尔负责寻找二手书,并且寄书。

其实是一个很乏味的商业往来,以及寻书和寄书的简单活计,但很快,情感就击败了商业。人的情感、心思以及隔着大西洋的友谊开始在书页间自由散漫地生长开来。接着,书店里其他的职员陆续加入这场信件往来,先是女职员塞西利,接着是珍妮特,梅甘和老马丁,后来是德尔自己的妻子、儿女,后来还有德尔的邻居,一个擅长刺绣的老太太玛丽·博尔顿。塞西利活泼可爱,梅甘老实诚恳,老马丁不说话总是微笑,书店里一群人跃然纸上。

先是海莲偶然从报纸广告页中看到了位于伦敦的这家小书店,可以便宜价格出售二手书,甚至替主顾寻找需要的二手书。于是海莲尝试着写信过去,很快就得到了弗兰克·德尔的回音,并且提供了完美的服务。于是信件往来就开始了。

海莲是一个穿旧毛衣,很少自己做饭,满屋子都窜蟑螂,丝毫不讲究,看完的书就随手扔掉的那种邋遢女作家,甚至于她一口牙都因为照看不周快坏光了。所以她写起信来,可就是毫不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天马行空,脏话也有,更不用说各种抱怨。弗兰克·德尔是典型的普通英国绅士,严谨而刻板,所以回信的口气永远都是恭谨而谦卑的,总是带有小心翼翼的感觉。一开始他始终称呼海莲为女士,一直到海莲要求,才改称为小姐。到后来,信件往来变成了直呼其名,在海莲那边,干脆成了老友撒泼:

  • 弗兰克·德尔,你在那儿究竟在干什么?你什么都没干,你就是闲坐着!

  • 我的利·亨特在哪里?我的《牛津诗集》在哪里?

  • 你把我冷落在这里,坐在图书馆中,在那些不属于我的书上写着长长的眉批,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会把我的图书卡收走!

  • 我已经安排了复活节的小兔子给你们带去礼物,等它到达时,你可能已经懒死了。

  • 春天到来之际,我要一本情诗集,不要济慈或雪莱,请寄给我一本不太煽情的情诗集,你自己挑选吧,要一本小开本的,可以放到衣兜里带到中央公园去。

  • 行了,不要只坐在那里,快去帮我找找书吧,真不知道你们书店是怎么维持的。

海莲是典型的美国人性情,率真,直接,善良。通信之初是1949年,当时正值英国战后最困难时期,任何物资都是定量供应。所以,她不仅站在英国人一边,咒骂美国政府,宁可支援整个欧洲,也没有想到给英国人送点物资去。

她从1949年开始,就时不时地寄火腿、鸡蛋、丝袜过去到书店,让书店的职员们好不感动。弗兰克·德尔,以及塞西莉,马丁等人,也没有其他可报答的,唯一的回报就是替她兢兢业业地找便宜的二手书,过节的时候给写个贺卡什么的。一直到1952年情人节,弗兰克才把对海莲的称谓改成了亲爱的海莲,还是经过了他夫人的允许。日子一天天过去,书信成为他们平静流淌生活中无时不在的旁白。——她有一次写道,我跟他们说约翰·道顿,他们说那是什么?我想,我只有跟你才能说上话了

弗兰克看到纽曼的《大学论》,写信问海莲你有兴趣买初版吗?海莲则回复:亲爱的弗兰克,我不在乎是不是初版,可这本书的初版!!!!是的,我要!当她收到之后,又写信说,我占有它有一种罪恶,那么漂亮,它理应属于某幢英国乡间的木造宅邸才对。当弗兰克告诫海莲不要把钞票和信件一起寄,很容易丢失时,海莲则给他举例——她的一个朋友按照美国邮政的标准套路给英国一家出版社寄钱,捣鼓了一整天排队,最后发现钱寄错了。然后哈哈哈,我这样最保险。

她时常会有的抱怨——我一路活过来,眼看着英语一点一滴地被摧残蹂躏却又无力回天,就像米尼福·奇伟一样,余生也晚。而我也只能学他,干咳两声,自叹一句,奈何老天作弄,继续借酒浇愁。

——没有一句写到性格和表情,但你都能想象出来

整整二十年间,海莲从这个书店寻觅到了大概五十多种罕见的二手书,按她自己说的,虽然是二手,但无论从装帧还是品质上,都远远好过美国出版的任何一部新书——他们居然能把书做成那样丑的样子。海莲一个固执的习惯,就是从不读新书,只读二手书。从二手书上,可以看到这本书前面的主人们阅读的痕迹,甚至还能感受到那些阅读过、抚摸过这本书的人的心绪。有一次,她从一本书店寄来的二手书上看到前主人写了一句话:我恨新书。海莲大叫此乃我知音也。

英国是海莲魂牵梦绕的地方,她渴望到伦敦那些逼仄、幽深、湿漉漉的巷子里去看看,看看她的朋友说的,那个就像是从狄更斯小说里冒出来的书店,到底是什么样子——店门口陈列了几架书……一走进店内,喧嚣全被关在门外。一阵古书的陈旧气味扑鼻而来。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是一种混杂了霉味儿,常年积尘的气息,加上墙壁、地板散发的木头香。店内左手边有张书桌,坐着一位年约五十、长着一只赫加斯式鼻子的男士……她在弗兰克去世之前都没有成行,主要原因当然是作为一个不知名的作家,收入的不确定性。

六十年代末,海莲陷入潦倒的境地,因为剧场不再雇她写剧本,一下子收入下降很大,无奈之下还得搬到更差的公寓。不过也正是在这个低谷时刻,她得到了书店老经理弗兰克·德尔去世的消息。

看到海莲最后写的那封时,飞机正平稳巡航,噪声也已化为平和,头顶的阅读灯照着面前一片温暖的金黄,我的眼睛突然湿润——海莲写道记得许久以前,有个人对我说,那些去过英国的人,都能在那找到他最想要的东西。我告诉他我想去英国,是为了找英国文学,他说,它们就在那儿。或许在那儿,或许不在。那位卖给我这所有书的人几个月前去世了,书店的主人也死了,但是书店还在那里。如果你正巧经过查令十字街84号,能否替我吻吻它?我亏欠它的实在太多了——情感,人间的情感,人对书的情感。

19521212日,海莲写给书店——我打心里头认为这实在是一桩不划算的圣诞礼物交换。我寄给你们的东西,你们顶多一个星期就能吃光抹净,根本休想指望还能留到过年。而你们送我的礼物,却能和我朝夕相处,至死方休。我甚至还能将它遗爱人间含笑而终。最终,1969411日,海莲仍然得到我亏欠这个书店良多的结论。

记得劳伦斯·布洛克在《麦田贼手》里,通过书中的角色,评价写了《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塞林格——这个人,写了这么一本书,改变了我们整整一代人,我总觉得亏欠他点什么。有时候,看到那些历史上的牛人、写手们写出的传世作品,那些在静谧的夜晚里也能发光的作品,就是这个感受。如果对于这些光辉,我们连去读这么个动作都没有或者懒于去做的话,那么真的,在做人这个问题上,可能会有些亏欠

书籍,确实是人类所成功拥有的,最好的记忆留存形式,记忆从此可以置身于外,不随人的肉身毁坏消失。时间,也是如此,也变成了书籍的形状。就像海莲那个到过伦敦的朋友说的,查令十字街的书店几乎每家都一个样,大小、陈列布置、书类书种、价格以及书店整体氛围所透出的难以言喻的鉴赏力、美学和心事

当然,书店又大体参差为一般新书店和二手旧书店的分别,拉开了时间的层次,但其实就算卖新书的普通书店,彼此差异也是很大的,各自收容着出版时日不一样的各色书籍,呈现出丰富细致的时间层次。

我依然记得学生时代最喜欢的书店,名字叫慈鸟的,总能在里面找到心仪的对象,而且书店老板也是个读书人,能聊出很多学问。不过二手书店就差异很大了,大多都是很小的门面,有一次还在孔网上认识了一个就在临近的大学的老兄,卖了不少好的二手书,看起来那些书都是他自己收藏的。有几次从他卖的书里看到笔力非常好的书评,或者一首短诗。我问过他,为什么要卖掉这些好书,他只是笑笑。

买书读书是最便宜、最简单获取最优质信息和知识的方式,而且常常是跟世界上最顶级的头脑直接对话。不过即便有了书,不愿读或者说阻止人读书的还是大有人在。因为总有人想着消除记忆——看看一百六十多年前穆勒的《论自由》,今天我们对公民自由权利和民主政治的建构,毁坏,操弄,其实不都早就被写在那书里头吗?再看看加尔布雷斯的《1929》,八十多年前,就已经把造成危机的根源揭示得清清楚楚,而今天号称学富五车的经济决策者们,仍然在循环往复地犯错。真的读懂了吗,真的读过吗?

看完这本之后,又看了好多当代文化名人对这本小说的评论,却发现,绝大多数人居然是根据后来改编的电影来评价这本书的——这是有多滑稽。电影本身非常好,值得看,毕竟是让安东尼·霍普金斯爵士出演的弗兰克·德尔,那正是我想象的形象。但电影情节的三分之一以上是编剧加进去的,并非原著。

原著的魅力在于,海莲正是通过这种断断续续的信件对话,构成一种残缺,而又可以引发读者自己的构想,把信件中所说的事件补充完整——这就是技巧所在。这些文化名人从电影出发来评价一本书,可能只说明一件事——他们也没读过文本

我相信,海莲最后到去世,也没有能去成伦敦。这才是真切的生活,以及真切本身能带来的情感触动。——写到这里联想起《大地惊雷》中的结尾,女孩一直到长大成人,也没有动心思去找当年救了她一命的警长——到她年纪也大了开始找,并且好容易找到时,别人告知她,警长已经去世好几天了。

一边看一边对照,发现其中列出了名字的书籍中,我仅读过两本——兰姆的《伊利亚随笔》,威廉·布莱克的诗集(英文版现在还在办公桌头,时不时翻一下),哎。

是的,时光飞逝,层层叠叠,人与观念也在飞逝,影影绰绰。不过,就像海莲说的——但书店还在那里,书店还在那里,But Marks & Co. is still there. If you happened to pass by 84 Charing Cross Road, kiss it for me? I owe it too much.

海莲·汉芙,19164月出生,19974月去世,终身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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