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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饥饿的盛世

 书虫小记 2022-01-19

张宏杰研究乾隆一朝的本子,他的历史散文还不错。乾隆一朝算是明清两朝五百余年内的盛世之最高峰,当然也是整个民族衰败的开始。

实在不想说乾隆本人。估计两千年多年408个皇帝里,没有谁比他命好——幼年即福分已定,有个勤劳攒钱的老父,顺顺利利继位,天下太平地安心当60年皇帝,还能父慈子孝地当3年太上皇,享尽人间富贵。

有趣的是,与一般正史将衰败归因于朝政不同,张宏杰论点引入了一个一直以来在学界受到默默关注的观点——人口。中国的人口正是在乾隆一朝,从一亿直接增长到了三亿,这正是太平盛世的明证。期间,玉米和土豆的引进,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当时的社会生产力,已经决定了举国之力也难以真正实现三亿人的温饱。

所以,当马戛尔尼一行访问中国时,他们沿途看到的是普遍的贫困和饥饿,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街市依旧繁荣,人才依然济济,且看上去国力依旧鼎盛。

马戛尔尼勋爵,应该算西欧人首次与中国人接触,作为来自蒸蒸日上国度的代表,短短的几个月,一眼就看穿了盛世下的疾患

这是一个矛盾。这个矛盾看似简单,实际却是根植于中国的治理方式。

马戛尔尼们看得非常透彻清楚,以一小撮鞑靼人,统治三亿人口,以及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高度集权的专制是必要的,但同时,对于这个民族,对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却是致命的——首先,必须实现思想上的专制统一,这样必然压制社会基层的创新,其次,在集权的基础上,必须拥有强大的执行力,这样必然导致官僚体系整体上失去责任感、荣誉感,只有被动执行,只有私利横行。

如此庞大的人口,私利横行的官僚体系,导致人均用地面积减少,从而饥荒成为常态,饥荒导致人口流动,产生聚众,导致社会不稳定,各类民间教派和起义事件层出不穷。

政府和官僚体系的整体腐败,根源于高度集权帝制,对于官僚体系的高压。本来官僚体制与帝制可以形成平衡关系,但由于雍正和乾隆两朝对于官员的管制,大兴文字狱造成的知识阶层集体静默,旧有的良知和道德体系崩塌,使得官僚体系变得高度顺从集权,同时也只剩下了私利私欲。

最吸引我的细节在于,虽然马戛尔尼一行的回忆录和记叙,描绘出了盛世下的贫困,但他们无不对当时乾隆治下的官员素质表示钦佩。马戛尔尼自己的回忆录中,对那些部级以上的高官,有着非常详细的描述,说那些官员的个人素质之高,哪怕是英国最具风度的绅士也难以比肩。

尤其是他对和珅的印象极为深刻,说和珅长身玉立,潇洒自如,思路极其敏捷清晰,可以在一席饭间连续处理十余件大事,谈起国家各层级状况也是如数家珍。和珅的才干也是不世出的,影视剧里的纪晓岚、刘墉一类人,插科打诨,陪领袖论论文学和风月可以,要到总领百官、处理兵事、外交这类大事,就没法与和珅比了。说起文化素养,即便是纪晓岚总编的四库全书,如果没有和珅的组织才干支持,也不可能得以达成;另外如果没有和珅的欣赏和吹捧炒作,也不会有今天的红楼梦。

眉如翠羽,鼻若悬胆,长身玉立。估计近五百年,也就张居正能有这样的一表人才了。

也就是说,即便拥有这样高素质的官员团队,也无法担起庞大的人口压力和体制固有的弱点所造成的崩塌之势。

值得玩味的是乾隆本人的治理方略。应该说,到了乾隆这一代,在治国策略上,已博取众家之长,又经历了前两代英主的实践,从康熙的宽松为本,到雍正的严酷,乾隆都有切身的体会和经验。所以乾隆本人的精明独到之处,就是他宽严相济的策略。

从执政初期的宽松,到中期的严酷,再到中后期的宽松,且在每个阶段也能做到宽严自如,让官员们摸不到规律。他毕竟接受了最高深的帝王之术教育,人也算聪明,弄清楚了中央集权统治史,就是皇帝与官员之间相互玩弄对方的历史,皇帝最重要的功能,其实不是和稀泥搞平衡,而是制造矛盾,挑起事端,搞折腾——只有臣属互斗,皇帝才能稳。

治国方略方面,乾隆也一样精心设计。总的来说,一手抓吏治,也就是俗话说的反贪,对官员群体施加高压;一手抓文化,也就是俗话说的文字狱,对知识群体施加高压。两手都硬。

​对官员群体高压,这是顺民意之举,但同时,乾隆对于民告官,知识分子议政,极其反感。所以,在让贪腐官员遭到惩处的同时,老百姓则要付出“闭嘴”的代价。这一套手法,后世模仿者委实不少——以惩治贪官为诱惑,让老百姓交出自由。这样反过来看,也就发现,在特定制度之下,贪官不是副产品,而是一种必须。

清代的刑罚也是有名的残酷。

当然,这样的体制,这样的人口压力,这样的发展需求,都集中到了乾隆一个人身上,他英明神武,尚能稍稍扛一扛,一旦继任者缺乏相应素质,整个政府和体制的崩塌,就不可阻挡了。

记得在校念书期间,读过美国史学家韩书瑞写的《山东叛乱》,研究对象是1744年发生在山东的王伦叛乱——正好在乾隆鼎盛期。

王伦叛乱是一次邪教起义,规模也不大,持续时间也不长,为什么韩书瑞要研究呢?因为这次起义,发生在所谓四海升平的盛世,用现在的话来说,发生这样的事端极不和谐。起义领袖王伦家境富裕,起义前后山东省以及寿张地区也都风调雨顺,当时政府也没有什么显著的失道表现,乾隆对社会的控制力刚好到达顶峰。然后平地冒出来这么一个叛乱。因此,在清史中,这一笔虽然本身不重,影响却极大,为啥?

从韩书瑞的宏观视角来看,盛世孕育着衰败的开始,而一个社会衰败解体的先兆之一就是邪教倡行——在起义之前,白莲教、弥勒教、八卦教等信仰,在北方民众间已经形成了一个小高潮。韩书瑞的重点是从思想本身切入,认为观念有穿透历史时期的力量。

从张宏杰的视角来看,这样一种小高潮的形成,实际上就是表面升平,系统腐败,内里高压,由盛而衰的结果。民间信仰和宗教,往往是王朝政治解体的开始,以及必然伴随的现象。从王伦之后,清代各种打着民间信仰的宗教式起义就没有真正平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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