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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叠稿费‖文/周五

 522小窝 2022-01-20

一叠稿费

二十年前,我在西部一个小城的师范大学上学,因为平时爱看书加上和老师们走得近,便得到了一个图书管理员的闲差。这工作不算辛苦,在借书还书的一来二往中又能以书会友,所以我很喜欢。
一个寒冷冬天的早晨,呼啸的寒风从图书馆门外直往里灌,书架上的书被冻得像是一块块块干瘪的压缩饼干。突然有一个只穿了一件薄薄牛仔夹克的家伙走了进来,因为我所在的学校学习氛围算不得好,一般只有临近期末的时才会有许多生面孔来。因此,这个陌生人引起了我的格外注意。我开始上下打量他,薄薄的外套下仅有一件掉毛的单衣,腿上勒的是一条与上身配套的紧身牛仔裤,看起来就像一套过时的童装,散发着一股醉酒后呕吐物的泔水味。一头杂乱的卷发中间空出了一块毛发稀疏的盆地,宽广的额头下是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使人分不清他是在笑还是在睡觉。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朝我走来,到我跟前的时候微微俯下身子,露出一排整齐的黄牙,赔笑般的问我:“同志你旁边的位置有人吗?”我心里有些不大乐意,警告似地告诉他:“这儿对着门口 风大喔?”他见我没有拒绝他,开心的笑着说:“没事儿!冷点儿好,不打瞌睡嘛!”边说就边在我旁边坐下了。
从那以后,我就天天都能在图书馆看见他,他常常在我来开门之前就已经拿着一摞报纸坐在楼梯上边看边等我,晚上便是我一个人无聊的坐在位置上等他离开。因为图书馆规定十点才能关门 ,但天气太冷同学们大都九点就离开了,只有他坚持到闭馆才走,为了他我要在寒风中多晾一个小时。因此,我打从心眼里不喜欢他。我俩基本不说话,我大多时候都在忙于整理图书,他一天一半的时间都在看报纸,一半时间都在写东西,写的什么我并不知道,也实在没有兴趣知道。我们就这样相处了大概一个月。
一天,我在清查图书的时候突然发现少了一套报纸,这套报纸虽算不上值钱,但因为它不在我们地区发行,所以很难买到。可这图书馆自我接手以来 还从未丢过东西,来看书的人因为都是熟人我基本上都知根知底 近来出现的生人就只有坐在我旁边那个邋遢的家伙,他又那么喜欢读报……
我气冲冲地走到他身后,他匍匐在桌上正全神贯注地写着东西,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我重重地在他的桌上敲了两下,他如同刚从梦中惊醒般调转头诧异地看着来人,确认是我后,瞳孔依然扩张,但嘴角却慢慢地勾了起来。我眼睛向下瞟着他,质问道:“阅览室少了一套地区文学报,是你偷的吧?你现在要是还回来,我可以不上报。”他吃惊极了,刚刚勾起的嘴角重重的塌软下去,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道:“没有啊!上次看完我就放回去了,如果需要的话我肯定会找你借的呀!”我一时语塞,因为自己也没实质性的证据,只得故作恐吓的对他说道:“我给你三天时间,要是三天后,我没看到书在它原有的位置,那我就上报学校。”说完我便扬长而去,我没有去看他的表情,直到现在我仍庆幸这个选择。
此后的两天,他没有再来,这更加坚定了我的猜测,这是典型的畏罪潜逃行为,我一边后悔没有早点看出这个邋遢家伙的真面目,一边又为自己高超的断案能力而得意。但就在第三天的晚上,我清点图书的时候发现那套报纸回来了,再转头一看那个家伙又坐在他的位置上写东西,只是身形比前几天更加瘦削,瘫在桌子上很疲惫的样子。当时的我单纯的认为报纸还了回来这事儿就过去了。丝毫不知道,那套报纸我要用我的一生来阅读。
日子长到十二月以后,天气比以往更加寒冷,天与地都灰蒙蒙的,和着远方的山和公路凝成了一块邦硬的青石板,尤其是晚上从学校下面景区湖吹上来的寒风更是要把路上行人的肉刮开。有时我会偷懒晚去一会儿开门。但无论早晚,那家伙总是在寒风中蜷缩成一坨,边看报纸边等我,他也从未向我抱怨,这倒令我有些惭愧,于是我有时会有意无意与他搭话 之前的事大家都闭口不谈 关系逐渐缓和了些。
一次我半开玩笑的问他:“你看起来不像是在校生呀 天天来这图书馆图啥呢?”他仿佛有些吃惊,不知道是吃惊我的问题还是吃惊我居然会问他问题。半晌才回过神来,带着一点戏谑的口气回答我:“我从这毕业两三年了,来这也是因为我喜欢写文章,也只会这个了,但人家看不上我写的东西,去干点重活欸又搬不动,所以一直找不到工作,在家蹲着闲人也遭屋头人嫌,只好到这儿写点东西看能不能投上稿。”我反问了一句:“那要一直投不上咋办嘞?”他僵硬地挤出一个钢板一样的笑容:“那我就回老家种地吧。”
后来有一次,他突然问起我今年报纸多久结刊,我说:“元旦吧!应该没几天了。”他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句:“是啊!没几天了……”
元旦过后,天气愈发寒冷,天上已经看不见鸟儿,远处的青山上星星点点地覆盖着白雪,像是被随意抛弃的烟头,和童话一样,冬季是遗弃的最好时机。元旦过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那家伙。一天的一个下午,邮递员突然来到了门口递给我一个包裹,说这是一家报纸付的稿费,投稿的人很奇怪,只写了一个地址,本来该前几天就到的,这几天城北那边下雪耽搁了。我有些高兴地接过包裹,回他说:“我知道是谁,他这几天不在,等他回来了我便转交给他。”当他转身正要走时,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东西忘记拿了似的,走到我跟前小声的问了我一句:“你知不知道下面的景区湖昨晚捞出一个死尸,穿一件蓝色牛仔衣,都冻硬了。”那一瞬间,我像是有一块石头卡在了器管里,我背过身去,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晚了几天啊……
毕业时,在交接工作的时候,我从另一排书架上,发现了一套旧报纸,看着两套一模一样的报纸,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割了一下。离开图书馆,远方山峦浓烟般的青色刺的我的眼睛热泪盈眶,他应该在那一片山坳里劳作,而我欠一个人的稿费要用一生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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