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海明威小说与《记忆记忆》

海明威的中短篇小说是我愛读的，他最经典的几个短篇真是好，比如《杀人者》，比如《乞力馬扎罗的雪》，好的沒法形容。虽然沒有故事，人物身份也是模糊的，來历不明，敘述只是由人物无厘头般的对话徐徐展开，但又像外科手术刀似的进行过一次掐頭去尾的剪輯。你需要猜，哦是的，要猜，就像在猜一个令人迷惑的谜语，可当你一旦穿透笼罩著谜团的隐语之后，犹如拨云見日，一下子豁然開朗，旭日从地平线上升起了，一缕耀眼的光线照亮了幽暗的大地。

    是的，世上惟有海明威是这么写小说的，以极简之笔触，去挖掘人心之晦暗，以及某种人性的未明。无疑的，海明威在这一类型的写作上乃是一不世出的天才。

    我正在阅读中的《记忆记忆》則屬於另一类型的＂小說＂——作为小說它又是可疑的。它是嗎？是小说？出版者似乎沒犹豫的就將它列入了小说之画廊，好像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但它又的确不是小说，因为到迄今為止我读到的內容均为非虛构——照片，书信，历史档案，家族來源的追本溯源，等等，等等，严格的说，它仅是在＂敘说＂，作者的敘说：一个人面对这些真实表象的独白，或自说自话。

    但它又的确在体裁之類型上是无法归類的，它该归入那一類？非虛构？非虚构也絶非如此叙说的：打乱時空的逻辑关系，以断片化的叙事形式示之以人，它打破了任何一种我們已然习見的写作慣例，也即创作法則，于是它自成一体了。

   《记忆记忆》与海明威式的中短篇敘事是截然相反的，如果说海明威在小说叙事時故意抹消了他笔下的主人翁們究竟说的是什么，以致大量留白，抽空了人物之所有的明确之意指，而只見＂能指＂像一枚隐在大气层的汽球在神秘的飘游，那么《记忆记忆》則为反向地以深邃明晰的洞察力，去勘明隱藏在地表之下矿物质之于世界与人生的意义。此书作者博览群书之识見是令人惊异的，迄今為止，恐在世界文学中尚无一人，会以如此之＂小说＂之名來予以叙事，其内容还令人惊叹地涉猎了如果此之多的作家、画家、音乐家、思想家和哲學家。就这样，作者却能駕熟就轻地穿梭在不同的历史時空中，仅通过一本书——《记忆记忆》，将所叙之人生內容和历史事件经由＂记忆＂之主题，压缩或浓缩在了同一个（由一本书所展現出的）時空之中。一个時空就是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是由作者自己创造的。在这里，作者丝毫不忌讳反海明威似的直接表白，在必要時，甚至不惜操起锋利的哲学手术刀，將被她召唤而至的＂记忆＂进行深入的解剖，并将手术后的結论以雄辩之论告訴你。

    是的，这是两种彻底南轅北轍的文学敘事，从而它們訴诸于读者的感受亦是迥然相异的，但我依然以为，若以小说之特质而论，海明威才是純粹的小说家，而《记忆记忆》则更像是在读一部浩瀚的散文化且又是回忆录式的哲学隨笔，也即屬於文学化的＂叙说＂，但它又真的是精彩之极。

2021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