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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生活网空中键盘诗歌在线讨论第3期(2014年8月):朱朱的诗

 置身于宁静 2022-01-22
目 录


诗人朱朱小传
诗人朱朱自述(2014.8 写于北京)


朱朱的诗:野长城

Ⅰ(1990-1999)

楼梯上
小镇的萨克斯
厨房之歌
沙滩
我是佛朗索瓦·维庸
和一位瑞典朋友在一起的日子


Ⅱ(2000-2005)

林中空地
青烟
野长城
小城


Ⅲ (2006-2011)

爬墙虎
石窟
寄北
海岛
内陆
江南共和国
乍暖还寒
旧上海
多伦路
先驱
隐形人
蝴蝶泉
好天气
圣索沃诺岛小夜曲
小镇,1984
故事
喇叭


Ⅳ (2012- )

佛罗伦萨
古城
路过
月亮上的新泽西
九月,马德里
双城记
时光的支流
地理教师
读《米格尔大街》
读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
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


(编者注:以上《野长城》诗集共38首诗,按时间分为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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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朱朱小传:

  朱朱,诗人、艺术策展人、艺术批评家,出生于1969年9月。获《上海文学》2000年度诗歌奖、第二届安高(Anne Kao)诗歌奖、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Chinese Contemporary Art Awards-Critic Award)等多种奖项,2003年、2004年分别受邀参加法国Val—de—Marne国际诗歌艺术节与“诗人之春”活动,2014年受邀美国亨利·露斯基金会亚洲诗歌写作与翻译资助项目(Henry Luce Foundation)。著有诗集《驶向另一颗星球》(1994年),《枯草上的盐》(2000年),《青烟》(2004年,法文版,译者Chantal Chen—Andro),《皮箱》(2005年),《故事》(2011年);散文集《晕眩》(2000年),艺术随笔集《空城记》(2005年),艺术评论集《个案——艺术批评中的艺术家》(2008年,2010年增补版《一幅画的诞生》),《中国新艺术三十年》(2010年,与吕澎、高千惠合著),《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2013年)。策划的主要展览有 “原点:'星星画会’回顾展”(2007年,北京,今日美术馆),“个案——艺术批评中的艺术家”(2008年,北京,圣之艺术中心),“改造历史——2000—2009年的中国新艺术”(2010年,与吕澎、高千惠联合策展,北京,国家会议中心),“飞越对流层——新一代绘画备忘录”(2011年,北京,伊比利亚当代艺术中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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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朱朱自述

  出现在这里的作品源于一本正在翻译中的英文诗集,选自我1990年以来二十余年的写作,划分成四辑,大致能够代表个人的面貌。《清河县》(组诗)与《皮箱》《鲁滨逊》并未在列,是因为由英国血斧出版社出版的《玉梯》(杨炼、秦晓宇等编选)一书中已经译过。诗集取名《野长城》,既是由于这名字可用以对应我们的年代轮廓,同时,这首同名诗意味着我写作的转折点,从那之后,我的写作诉求有所变化(可参见我当时在《三联生活周刊》上发表的一篇短文“有关野长城”)。
  从1990年代中期以来,我每隔五年左右会出版一本诗集,这个节奏至今未变。上一本诗集《故事》出版于2011年,最近,江弱水先生刚刚就这本诗集写了一篇精彩的评论《怀旧的叙事伦理》,我的朋友诗人刘立杆撰写了一篇回忆性随笔《岬角》,记述了我在南京的时光,更是经由我折射了一个消失的理想主义年代,折射了“变”的代价和救赎;这两篇文章将会出现在最新一期的《飞地》杂志。在此之前,张桃洲对于我的写作历程有过详细、具体的分析。两位我全然不识的作者马小盐与钱冠宇,都写下过令我感动的评论,在此一并表达谢意。(2014.8 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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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的诗:野长城




I (1990-1999)



《楼梯上》

此刻楼梯上的男人数不胜数
上楼,黑暗中已有肖邦。
下楼,在人群中孤寂地死亡。


《小镇的萨克斯》

雨中的男人,有一圈细密的茸毛,
他们行走时像褐色的树,那么稀疏。
整条街道像粗大的萨克斯管伸过。

有一道光线沿着起伏的屋顶铺展,
雨丝落向孩子和狗。
树叶和墙壁上的灯无声地点燃。

我走进平原上的小镇,
镇上放着一篮栗子。
我走到人的唇与萨克斯相触的门。


《厨房之歌》

多么强大的风,
从对面的群山
吹拂到厨房里悬挂的围裙上,
屋脊像一块锈蚀的钟摆跟着晃动。

我们离街上的救护车
和山前的陵墓最远,
就像爱着围裙上绣着的牡丹,
我们爱着每一幅历史的彩图。

有水壶和几瓶酒,
水分被空气偷偷吸干的梨子,
还有谦恭地邻近水管的砧板。
在日光中,
厨房像野鸭梳理自己的羽毛。

厨房多么像它的主人,
或者他的爱人消失的手。
强大的风掀开了暗橱,
又把围裙吹倒在脚边。

刮除灶台边的污垢,
盒子被秋天打开的情欲也更亮了,
我们要更镇定地往枯草上撒盐,
将胡椒拌进睡眠。

强大的风
它有一些更特殊的金子
要交给首饰匠。
我们只管在饥饿的间歇里等待,
什么该接受,什么值得细细地描画。


《沙滩》

少于冬天的鸟。
少于记忆之外的日子。
少于我的影子;少于石头之中的
你的影子。

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我走过大风,也走过一下午的纬度
和海——语言,语言的尾巴
长满孔雀响亮的啼叫。


《我是弗朗索瓦·维庸》

借你的戟一看,
巡夜人,
我是弗朗索瓦·维庸。
经午夜寻求
斜坡向阳的一侧,
我要在那里捉虱子,听低哑的滴水声。

这漫天的雪是我的奇痒,
巴黎像兽笼,在它的拱门,
全部的往事向外膨胀,
这是我的半首《烤鱼歌》,
赏一口酒如何?
某处门廊下停着一具女尸
你可以趁着微温行乐。

或者我教会你怎样掌管时间,
只要一把骰子
和金盆里几根香菜,
我还能摹拟暴风发出一阵嚎叫,
把烟囱里的火吹燃,
我的叔叔。

天堂里多热,
当天使抖落身上的羽毛,
我们的口涎却在嘴角结冰,
赏一口酒如何?
漫长的冬天,
一只狼寻找话语的森林。


《和一位瑞典朋友在一起的日子》

光不在玻璃上返回, 

而是到来。
春天不是在冰雪上犹豫地停留, 

等待动物爬出来, 

河流随之柔软。 

在南方的天空下, 

阴影即使有厚度, 

也是轻巧的一触, 

就碎去。 



水池上, 

扁豆的睾丸 

轻摇着, 

轻摇着, 

琉璃瓦的屋顶下 

那些阴森的褶皱展开了。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 

穿过了街道 

但又不知为什么穿过。 



在“冰岛” 

这样的词意味着的 

北欧的孤寂里 

(那里,每一座房屋 

都是一个遥远的情人), 

这里已经是盛夏, 

这一天的人群 

就是一个世纪里的人群。



光还在增强。 

杨柳像溅起来的池水吞没我们 

和你手中的 

鱼眼镜头。 

黑极了的煤可以做镜子了。 

蝴蝶轻盈得可以反过来承担什么了; 

蝴蝶开始展翅—— 

不再要求你盛放 

干涩的卵。 



我将手放在你 

那正在熔化的雕像式的躯体上,
你不是流亡者 

而是选择了另一种生活, 

但是你说:“流亡有很多种……” 







II (2000-2005)



《林中空地》

……我获得的是一种被处决后的安宁,头颅撂在一边。
  周围,同情的屋顶成排,它们彼此紧挨着。小镇居民们的身影一掠而过,只有等它们没入了深巷,才会发出议论的啼声。


《青烟》



清澈的刘海;
发髻盘卷,
一个标准的小妇人。
她那张椭圆的脸,像一只提前
报答了气候的水蜜桃。

跷起腿,半转身躯,一只手肘撑在小桌子上,
手指夹住一支燃烧的香烟(烟燃尽,
有人会替她续上一支,再走开)。在屋中
她必须保持她的姿势至终,
摄影师走来走去,画家盯住自己的画布,
一只苍蝇想穿透玻璃飞出,最后看得她想吐。

晚上她用一条包满冰的毛巾敷住手臂。



第二天接着干。又坐在
小圆凳上,点起烟。画家
和她低声交谈了几句,问她的祖籍、姓名。
摄影师没有来,也许不来了?
透过画家背后的窗,可以望见外滩。
江水打着木桩。一艘单桅船驶向对岸荒岛上。

一辆电车在黄包车铃声里掣过。她
想起冠生园软软的座垫,想着自己
不够浑圆的屁股,在上边翘得和黑女人一样高。
这时她忘记了自己被画着,往常般吸一口烟,

烟圈徐徐被吐出。
被挡在画架后面的什么哐啷地一声。
画家黑黝黝的眼窝再次对准了她,吓了
她一跳。她低下头扯平
已经往上翻卷到大腿根的旗袍。
这一天过得快多了。



此后几天她感觉自己
不必盛满她的那个姿势,或者
完全就让它空着。

她坐在那里,好像套着一层
表情的模壳,薄薄的,和那件青花旗袍一样。
在模壳的里边——
她已经在逛街,已经
懒洋洋地躺在了一张长榻上分开了双腿
大声的打呵欠,已经
奔跑在天边映黄了溪流的油菜田里。

摄影师又出现过一次。
把粗壮奇长的镜头伸出
皮革机身,近得几乎压在她脸上,
她顺势给他一个微笑,甜甜的。

一台电唱机:
“蔷薇蔷薇处处开”;①
永春和②派人送来 陪伴他们的工作。



她开始跑出那个模壳,
站到画家的身边打量那幅画:
画中人既像又不像她,
他在她的面颊上涂抹了太多的胭脂,
夹烟的手画得过于纤细,
他画的乳房是躲在绸衣背后而不是从那里鼓胀,
并且,他把她背影里的墙
画成一座古怪的大瀑布
僵立着但不流动。
唯独从她手指间冒起的一缕烟
真的很像在那里飘,在空气中飘。

她还发现这个画家
其实很早就画完了这幅画,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每天
他只是在不停地涂抹那缕烟。


① 20世纪三十年代盛行上海滩的百乐门爵士歌曲之一。
② 全称为永春和烟草股份有限公司,即雇用诗中的妓女做广告模特儿的商家。




《野长城》


地球表面的标签
或记忆深处的一道勒痕,消褪在
受风沙和干旱的侵蚀
而与我们的肤色更加相似的群山。

我们曾经在这边。即使
是一位征召自小村镇的年轻士兵,
也会以直立的姿势与富有者的心情
透过箭垛打量着外族人,
那群不过是爬行在荒原上的野兽。

在这边,我们已经营造出一只巨大的浴缸,
我们的日常是一种温暖而慵倦的浸泡。
当女人们在花园里荡秋千,
男人们的目光嗜好于从水中找到倒影;

带血的、未煮熟的肉太粗俗了,
我们文明的屋檐
已经精确到最后那一小截的弯翘。


现在,经历着
所有的摧毁中最彻底的一种:
遗忘——它就像

一头爬行动物的脊椎
正进入风化的尾声,
山脊充满了侏罗纪的沉寂,
随着落日的遥远马达渐渐地平息,
余晖像锈蚀的箭镞坠落。

我来追溯一种在我们出生前就消失的生活,
如同考据学的手指苦恼地敲击
一只空壳的边沿,
它的内部已经掏干了。


在陡坡的那几棵桃树上,
蜜蜂们哼着歌来回忙碌着,
它们选择附近的几座
就像摔破的陶罐般的烽火台
做为宿营地。

那歌词的大意仿佛是:
一切都还给自然……

野草如同大地深处的手指,
如同蓬勃的、高举矛戟的幽灵部队
登上了坍塌的台阶,
这样的时辰,无数受惊的风景
一定正从各地博物馆的墙壁上仓惶地逃散。



《小城》

一切只是整齐和美,
奢侈,平静和欢乐迷醉。
  ——夏尔·波德莱尔《邀游》




当我在早晨的窗前
喝着咖啡,眼前是旅馆的

大花园,鲜花盛开,
灌木丛被修剪得平整;

在一条砾石的小径旁
矗立着一尊半裸的女神,

在我周围是低低交谈的人声,
他们优雅的举止,酷似

桌上的玻璃器皿
和反光的银器。



老港湾里停满游艇,
松垂在桅杆上的绳索如同琴弦,

等待被绷紧、被更迅猛的风弹奏——
沿岸咖啡馆的大多数桌子还空着;

成千上万的游人们,
他们将会在夏天到来。

当我沿着松林走向
海滩,经过那些别墅

和那座大公园——
寒冷而清旷的空气里

有一种空虚
不同于贫困与绝望的滋味,

很像一座铺满天鹅绒的监狱,
或者是显贵们居住的带喷泉的医院。



夜深时我独自在城中闲逛,
循着乐曲声找到一家酒吧,

将自己淹没在
啤酒的金色泡沫里,

而在我沮丧的大脑深处
波德莱尔的诗句好像咒语

始终在盘旋,好像我
就是他,在航行的半途

受困于毛里求斯的港湾之夜,
听见丛林深处抽打奴隶的鞭子

就像我往昔写下的诗篇
回响在自己的面颊。



是不是一个人走得太远时,
就想回头捡拾他的姓名、

家史,和破朽的摇篮?
是不是他讨厌影子的尾随

而一旦它消失,
自由就意味着虚无?

是否我已经扭曲
如一根生锈的弹簧,

彻底丧失了弹性?
是否在彻底的黑暗中

我才感觉到实存?
正如飓风与骇浪,

尖利的暗礁
和恐怖的旋涡,

反倒带给水手将一生
稳稳地揣入怀中的感受。



我的记忆沉重,转瞬间
就能使嘴唇变成泥土,

我的爱粘滞,像一条
割不断的脐带——

我的欢乐是悬崖上易朽的绳栏,
我的风景是一个古老的深渊。

难眠于这子夜的旅馆,
推开窗户吮吸着

冰冷的海风,我渴望归期
一如当初渴望启程,

我们的一生
就是桃花源和它的敌人。




III (2006-2011)



《爬墙虎》

她是疯狂的,柔软的手掌
已经蜕变成虎爪和吸盘,
从最初的一跃开始,覆盖,
层层叠叠,吞没整面墙,缝合
整个屋子,黯淡下全部光线;
从不退缩,即使步入了虚空
也会变成一队螺旋形的盾牌;
即使入冬后枝叶全部枯萎,仍然
用缝纫线被抽走后留下的成串针孔
镶嵌自己的身形;她有僵持的决心,
被粉碎的快感,和春天到来时
那一份膨胀的自我犒劳,如同
在沙盘里插上密密的小旗,
如同蜂拥的浪尖以为扎破了礁岩;
她是绝望的,无法进入到屋中,
但她至少遮蔽了外面的一切,
年复一年,她是真的在爱着。


《石窟》

落日无法追赶,
我们到达时天已经暗去。
地轴吱嘎的转动声响彻在两岸之间,
整条河好像被埋进幽深的洞穴,
只能隔着悬浮的地平线倾听。

旅馆在山顶——
一条曾经萦回在白居易暮年的山道,
积满了无法再回到枝头的落叶;
在旅馆的登记簿上,
我们的一生被判决为外乡人。

眺望对岸的旧栏杆也在山顶;
能看见什么?泼墨的长卷不留星点的空白,
风如挽联般飘卷,惟有越织越厚的雾
从高空垂落,可以切割成枕头、床和被单,
充填在空荡如我们头脑般的房间。

黑鸟的翅膀惊起在檐头,犬吠
来自山脚的村庄;尽管关上了窗户,
仍然能够听见低吼的潮水
一浪接着一浪,就像靠岸的独木筏
催促着我们立刻出发——

今夜我们不过河,
临睡前我们仍旧打开电视,
像灯蛾依偎在冰冷、颤动的荧光,
我们宁愿石窟继续风化在对岸的夜幕深处,
一如整个历史都安睡在大自然的陵寝里。

河流标明一条心理的界线,
我们害怕地狱般的血腥和腐朽一起复活,
自己像棋盘上的卒子再无回返的机会——
却又在梦中端起微弱的烛台,走上石阶,
去瞻详遥远的黄金时代。


《寄北》

我梦见一街之隔有家洗衣店,
成群的洗衣机发出一阵阵低吼。
透过形同潜望镜的玻璃圆孔,
能看见不洁的衣物在经受酷刑,
它们被吸入机筒腹部的漩涡,
被吞噬、缠绕,来回翻滚于急流,
然后藻草般软垂,长长的纤维
在涌来的清水里漂浮,逐渐透明;
有一股异样的温暖从内部烘烤,
直到它皱缩如婴儿,在梦中蜷伏。
那里,我脱下那沾满灰尘的外套后
赤裸着,被投放到另一场荡涤,
亲吻和欢爱,如同一簇长满
现实的尖刺并且携带风疹的荨麻
跳动在火焰之中;我们消耗着
空气,并且只要有空气就足够了。
每一次,你就是那洗濯我的火苗,
而我就是那件传说中的火浣衫。


《海岛》
有生孰不在岛上?
  ——苏轼

放逐,这就是对权力说真话的结果,
但也不必过于美化他,将他的政治头脑
看得和他的诗人头脑一样发达,
给他一个国家,他终究不脱独裁的窠臼。

现在他已抵达了这个国家的南极,
或者是抵达了若干个世纪之后的今天
一个诗人的位置:被彻底地边缘化,
好像黄昏时空荡的海滨浴场上

被遗留在桌上的收音机。大陆
像收起了吊桥的城市远在海的另一边,
群山般环抱的潮水,退去如雪崩般
无情,只留下泡沫、珊瑚和成堆的垃圾。

他栽种竹子如同戍边的将士带来了
情人的青丝,在米酒中酿造江南,
他读陶渊明,在这里读就像有
一架天文望远镜猛然将猎户星推入心扉。

小路在村外连接起荒寂,贫乏,瘴疠。
酷热,足以烧熔棚顶和心智。
惟有月亮感恩于他不朽的赞颂,
频频来访,在长夜里治疗他的失忆。

噢,他必须收起鲁宾逊的傲慢,
在异化的环境里重新定调。
他必须振作精神,不扮演文明的遗老,
不做词语的幽灵,不卖弄苦难,

而只是澄清生命的原址——
以它为一种比例尺,重新丈量大陆,
绘下新的世界地图,或者
像沙鸥一无所负,自在地滑翔。


《内陆》

夜晚如此荒凉,要用十几座村镇的灯火
才能照亮一幅眼前的地图。这里,
炉灶是寂寞的,炊烟仅仅升起一种尊严。
干涸的大河里流动着沙,就像
一千种方言述说单调和停滞——
当我攥住地图的一角,远处的大都市
就像从松开了绳子的手中飘散到海边的
大串气球,眼前这些古老的地名
要求我认领,说它们属于我,
早在我出生之前,血液中就涌动着它们的回声——
它们来自同一个被遣散的家园,
穿过落日的针孔,遍野而来,
要求我成为一座收容所,一只未来的漂流瓶。


《江南共和国》
——柳如是墓前



裁缝送来了那件朱红色的大氅,
它有雪白的羊毛翻领,帽商
送来了皮质斗笠,鞋店送来长筒靴。
门外,一匹纯黑的马备好了鞍——

我盛装,端坐在镜中,就像
即将登台的花旦,我饰演昭君,
那个出塞的人质,那个在政治的交媾里
为国家赢得喘息机会的新娘。

已是初夏,冰雪埋放在地窖中,
在往年,槐花也已经酿成了蜜。
此刻城中寂寂地,所有的城门紧闭,
只听见江潮在涌动中播放对岸的马蹄。

我盛装,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典故,
将美色搅拌进寓言,我要穿越全城,
我要走上城墙,我要打马于最前沿的江滩,
为了去激发涣散的军心。



我爱看那些年轻的军士们
长着绒毛的嘴唇,他们的眼神
羞怯而直白,吞咽的欲望
沿着粗大的喉结滚动,令胸膛充血,

他们远胜过我身边那些遗老,
那些乔装成高士的怨妇,
捻着天道的人质计算着个人的得失,
在大敌面前,如同在床上很快就败下阵来。

哦,我是压抑的
如同在垂老的典狱长怀抱里
长久得不到满足的妻子,借故走进
监狱的围墙内,到犯人们贪婪的目光里攫获快感,

而在我内心的深处还有
一层不敢明言的晦暗幻象
就像布伦城的妇女们期待破城的日子,
哦,腐朽糜烂的生活,它需要外部而来的重重一戳。



薄暮我回家,在剔亮的灯芯下,
我以那些纤微巧妙的词语,
就像以建筑物的倒影在水上
重建一座文明的七宝楼台,

再一次,骄傲和宁静
荡漾在内心,我相信
有一种深邃无法被征服,它就像
一种阴道,反过来吞噬最为强悍的男人。

我相信每一次重创、每一次打击
都是过境的飓风,然后
还将是一枝桃花摇曳在晴朗的半空,
潭水倒映苍天,琵琶声传自深巷。


《乍暖还寒》

一夜间山岭又白了头。
坍塌在郊外古道边的亭子
意味着即使在两三个知己之间
也不再有相宜的小气候了。

才吐出新芽的柳丝
重新被裹上封蜡,
梅花捻灭了灯芯,
鱼在湖中游成了化石——

风筝绕缠在老树的卷轴上,
生活,还是那张旧底片……
我们从衣橱里翻寻出冬装,
如同假释的犯人重新领回囚服;

我们就像渐成人形的陶土,
在炉窑冷去的灰烬里烧到一半。
这究竟是一部怎样的历法——
规定了我们的一生总在乍暖还寒之间?


《旧上海》
——给S.T.

狂欢节,我们的青春赶上了末班车。
海关大楼的钟已经更换机芯,
它的指针转动整个城市。晨雾里
汽笛齐鸣,佝偻的外滩已经卸掉刑枷,
伸直的爱奥尼亚柱在水中重现殖民时代的倒影。
别错过观看八点以前大街上的人潮,
飞奔的亿万蚁足抬走一个谎言。每一天
都是新的,都是万花筒里的七彩图形,
你站着而奇遇在涌向你。噢,太多的盲点
就像老石库门里暗湿的、布满窟窿的窗,
在移去了阴霾的日子里排队等待曝光。

两座大学之间隔着一座铁路桥,你读文学
而我读法律,无论我们在学习什么,
都是在学习呼吸自由。当一部
未竞的忏悔录躺在医院里接受瞻仰,
一座地下图书馆在迅速扩大:尼采,佛洛伊德,
萨特和亲爱的提奥……那时全城的精英们
能够孵化有血有肉的蛋,补丁和假领
映衬着灵魂,诗歌是高尚或卑鄙的通行证,
通往友谊和梦想,也通往自我分裂、垃圾堆、
和权力通奸的床,直到最后的夏天来临。

一场精神的狂欢猝然地中断,
我们收拾行李,感觉它比来时更轻,
就像摁在食指下的一声轻嘘;当
推土机铲平了记忆的地平线,当生活的
航线再也难以交叉,当我们的姑娘们
早已经成为母亲,当上海已经变成纽约,
二十年间我越来越少地到来,每一次
都几乎认不出它——我们怎能料到
你每夜都潜回那隐埋的雷区,来擦拭
遗像的镜框,来挥舞堂吉诃德的长矛?

你入炼狱,将我们全部禁锢在外边。


《多伦路》

蚌壳般灰冷的天空下
成排的红砖老建筑。街边,
一家放映默片的咖啡馆门前,
女模特身穿旗袍,为下期
时尚杂志的封面走动在镜头中——
这城市经常有回到那个年代的需要。

邻近的街区里有一座小楼,
仿佛依旧满屋子的烟雾和咳嗽……
在窗边一张斑驳的大桌子上,他
用手术刀般的笔尖,剖开
老中国的胸膛,检查它的肝胆,
它的肺,它的胃和呼吸道——

然后,洗手,下楼,接受
年轻妻子和门徒们敬畏的注视;
晚餐时他抨击他的同行和病人,
抨击所有脆弱、多情的物种。
他有意以一己之力振兴民族版画业,
要求它们酷似珂勒惠支……
(私下里他喜欢比亚兹莱)。

他也抨击四周那围合的租界,
抹着口红的霓虹灯吞噬着
来开洋荤的乡下财主;
到处是穿旗袍的商女,和
以爵士乐来演奏的《后庭花》,
娱乐的分贝盖过了祥林嫂的啜泣,
革命党人的演讲,和越来越近的枪声。

他的嗓音冷,硬,逐一宣布
每种器官、每根神经,和每种
希望的垂亡,宣布整个旧大陆
是一座燃烧的铁屋,是一座
海啸时瘟疫也在蔓延的孤岛;
不要叫醒任何一个人,
因为已经无路可逃……

他该庆幸自己没有活到
世纪的下半叶,等待他的
“要么是闭嘴要么是坐牢”,不,
即使闭嘴也难逃铁窗的厄运,而且
是和他一个也不打算宽恕的那些人
一起,被批斗被侮辱……他

往日的好斗不过像一场游戏,
而他意识到自己的缺点已经晚了——
面对相同的命运,道歉已变得多余。
假如他能够幸存,一定是在这现世的
拔舌地狱深处,强忍住肋骨
被踢断的疼痛,弓身打扫着厕所;但

也许他仍旧一个也不打算宽恕,
因为终其一生他都无法走出那一天——
那堂在仙台医校观看幻灯片的解剖课,
从那天起他感觉自己像布鲁诺
被扔进了火刑堆中,肉体毁灭过一次
而道德感垂直起飞,兀鹫般追猎腐臭;
他焦灼的眼已经看不见更多。


《先驱》

他们当中有一个
尽管坐在轮椅上,仍然爱咆哮,
相信自己的每句话都是真理,
相信他远在异国的公寓房
有一天仍然会成为作战指挥部,
而更多的人厌倦了在芦苇荡里
不停地躲避缉私船那强烈光束的射击,
他们想要回到大街上,回到
褪色的地图上重点一盏日常的灯,
他们回来了,在一把旧伞中
撑开童年的天空,在深夜的广场上
候鸟般啜吸记忆的水洼……
哦,缺席得太久,而舞台
已经旋转到另一边,就像冷漠的车流
悬置起天桥上的卖艺人,当
你的眼神因为没有人能从你的脸上
记起昔日的世界而变得阴郁,
当你的指控不过是喃喃自语,伴随着
空旷的楼道中某处水管的滴答声,
当敌人在时光中变得隐形,
难以从正面再遭遇——
你必须忍受遗忘如同退休者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凝视枯叶的飞旋,
当梦想的奖章迟迟不颁发,
当荣誉的纪念碑注定在你生前建不成,
哦,先驱,别变节在永恒之前最后的几秒。


《隐形人》
——悼张枣



一个延长的冬天,
雪在三月仍然飘落,枝头
没有叶子但候鸟们如期归来,
履行了一场伟大的穿越;在图宾根,
你的出发地,卸下了翅膀的你
被卷进死亡的床单,永不再飞还。

很久以前你就是一个隐形人,
诗代替你翱翔,投影在我们中间,
被追踪,被传诵;早于
那狂欢的年代被坦克的履带碾成碎末,
也早于我踉跄地写下第一行诗,你
就已远走他乡。黑森林边一座偏僻的巢穴,

航摄图上蠕动的小黑点,匿名的漂流物;
那里,经历了航线最初的震撼,
你像通红的烙铁掉进冬日的奈卡河……
随一阵嗤响消散在涟漪的,不止是
那团貔貅般挥舞禁锢之爪的浓烟,还有
沸腾的青春,遍野为美充血的耳朵——

琴弦得不到友谊的调校、家园的回声,
演奏,就是一个招魂的动作,
焦灼如走出冥府的俄耳甫斯,不能确证
在他背后真爱是否紧紧跟随?那里,
自由的救济金无法兑换每天的面包,
假释的大门外,兀立K和他的成排城堡。

哦,双重虚空的测绘员;往往
静雪覆夜,你和窗玻璃上的自己对饮,
求醉之躯像一架渐渐瘫软的天平,
倦于再称量每一个词语的轻重,
任凭了它们羽翎般飘零,隐没在
里希滕斯坦山打字机吐出的宽如地平线的白纸。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上海。在
逼仄的电梯间你发胖的身体更显臃肿,
全无传闻中的美男子踪影,然后,
在酒吧里你卖弄一种纸牌的小魔术,
好像它能够为你赎回形像的神奇——
我惊讶于你的孩子气,膨胀的甜蜜,

但有一个坚硬的核;我惊讶于
你入睡后如同渣土车般吵醒着街道的
鼾声,它如同你说过的“坏韵”,
困难地转换在你呼吸的两种空气——
与其说德语是冰,汉语是炭,不如说
现在是冰,过去是炭,相煎于你的肺腑。

中国在变!我们全都在惨烈的迁徙中
视回忆为退化,视怀旧为绝症,
我们蜥蜴般仓促地爬行,恐惧着掉队,
只为所过之处尽皆裂为深渊……而
你敛翅于欧洲那静滞的屋檐,梦着
万古愁,错失了这部离乱的史诗。

你归来,像夜巡时走错了纬度的更夫,
像白日梦里的狄奥根尼,打着灯笼,
苦苦地寻觅……空气中不再有
言说的芬芳,钟子期们的听力已经涣散,
欢笑如多年前荒郊燃放的一场烟火;
只有你固执地铺展上一个年代的地图,

直到闪现的匕首让你成为自己的刺客,
心碎于乌有,于是归来变成了再次隐形,
落脚于一根教鞭,一张酒桌,
一座自造的文字狱;宁愿失声,
在喧哗的背面崩断琴弦,
不愿盘桓修辞的政坛,饶舌的舞台。

今夜,抽取书架上你那薄薄的一册,
掩卷后看见一颗彗星拖拽开屏的尾巴,
下方,两座大陆的笼子敞开——
一如诗人惯来是死后的神话,
类人猿中的鸟科,无地的君王;
或许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着陆。


《蝴蝶泉》

  这地名在一首流传甚广的民歌里出现过。有一年夏天,我在昆明一位女士的陪伴下,怀着对蝴蝶的想像和热情,沿那里的山径而行。巨大的榕树,幽清的泉流,但没有发现蝴蝶;直到我们穿越一大片人工整饰过的风景区,才看见那种小小的、白色的粉蝶在草坪上翻飞,它们是蝴蝶的家族里最寻常的一类,不过,也很迷人。
  蝴蝶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后来,我们走进了一座昏暗的、恍然已多年无人光顾的蝴蝶博物馆里,那里的墙上挂满了蝴蝶,种类有数十种,数量却有几万只甚至更多,每一种类都被不厌其烦地重复,好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密密麻麻地排列,好像土豆堆积着。我们感到气闷,逃跑般地离开了。
  山坡上,当地人向我们兜售着他们自己制作的、镶好了镜框的标本,其中有一些罕见的品种,是从海拔更高的山林中捕捉到的。我们跟随其中一位来到某座工场,那是一家废弃的工厂库房所在。他的合伙人正在空旷的房子里制作标本,膝盖上摊放着一堆东西,针筒、剪子、镊子、刷子和别的什么,空气里充满了福尔马林的气味,我的眼睛被刺激得流出了泪水。我们绕到这房子的背后去,那是一大块水门汀空地,地上摊放着无数张旧报纸,每张报纸上都挤满了死去的蝴蝶,它们体内的液质已被抽空,经过防腐处理后,放在这里等待晾干。
  四周沉寂之极,空气中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绿色的山体似乎在恐怖中凝固,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蝴蝶,然而,这恰好也意味着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尸体。


《好天气》

天气好极了,
绿色的欢呼从张开的树枝间涌出,
在天空变成了蓝缎带和白云;
清洁工打扫着马路,
冬青丛中的鸟儿,羽毛比彩绘邮票还鲜艳。
每件事物都是它们应该是的样子,
清晰,夺目,闪动着光亮的尊严,
甚至大楼侧面的一道污渍,
甚至围拢在垃圾袋口的苍蝇……
仿佛都来自永恒的笔触。天气
好极了,这就像东欧的那些小国
从极权中醒来的第二天早晨,
长夜已经过去,不再有宵禁,
不再有逃亡,不再有镇压……
日子像摇篮,像秋千,在乡间小院的
浓荫下发出甜蜜的召唤;远方,
流亡者想要回家,就像约会的路上
歌在喉头发痒。可是,阴郁如
马内阿 ①,踌躇于归与不归之间,
他预感到自己的所见将比往日更惊心……
是的,还会有坏天气,还会有
漫长的危机,漫长的破坏;痛苦
很少有人愿意继承,将它转化为财富。
恶,变得更狡诈,无形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焚毁的旗帜依然飘扬在思想中,行动中,
胜利者自己却浑然不觉……
至于我们,尚且在时差格栅的远端排队,
就像蜗牛背负着重壳并且擎住一根天线般的触角,
我们只不过是好天气的观光客,触角
偶尔会伸出大气层的窟窿。

————
① 诺曼·马内阿(Norman Manea),罗马利亚作家。



《圣索沃诺岛小夜曲》

六月是一道永远会发炎的伤口,
即使远在威尼斯,我也能
嗅到那份暴力的腥臭
尾随着海风涌来;在记忆的禁忌中
沉默得太久,我们已经变成
自我监禁的铁门上咬紧铜环的兽首——

这里,环行的碧波
一遍遍冲刷我们心底的暗礁
和舌苔上的锈;对岸,军械库
静静地陈列艺术品,刚朵拉
像一架架秋千满载甜蜜的梦境,
从昼摆向夜,从夜摆到昼。

圣马可广场以一只悦耳的水罐
不断地往杯中倾倒歌声,夜深后
仍然有小酒吧像塞壬的裙摺间
滚落的珍珠,让旅客动心于捡拾……
水的藤条和光的锻带编扎的摇篮城,
晃动着,哼唱着,溶解着乡愁。

迷失在深巷中我嗅出一个不忠的自己,
想要就此隐遁到某扇窗的背后……
当火山已沉寂,空气中不再有怒吼,
难道阳台上的一盆花,客厅里的扶手椅,
天光板上波光造就的湿壁画,
不就是我们还能拥有的全部的家?

告诉我,经历了重创之后
揉皱的心能否重新舒展为帆?
为什么我醉倒在海天一色之中,眼眶里
却滚动着一场未完成的哭泣?
头枕层迭的涛声,大教堂的尖顶
就像一座风中的烛台伴我守灵到天明。


《小镇,1984》

那些日子比现在真实。
晚饭之后,电影院像一盏煤油灯
捻亮在空荡如桌面的小镇上,
讲故事的祖父已经去世,
和我们的童年一起埋在了乡村;
我们将手插在裤兜里寻找新的快乐,
溜冰,看电影,游荡在老街上,
用口哨吹奏着一支《流浪者之歌》。

那些日子里微风掀动旧屋顶
就像要吹掉退伍老兵的黄军帽,
他肋骨处的伤疤与贫穷一样
不再可炫耀。父母们脸上的阴霾
被春光冲淡,可他们仍然习惯
低低地说话,虔诚地读报。
而我们在课堂上打盹,或者偷看
抽屉里摊开的杂志,传抄流行歌词。

夏天的火烧云点燃河流,荒丘
和槐树上的枯藤;稻田的蛙鸣
深夜闯过薄墙来和我们梦里的未来
激烈地争吵。那老得已经将眼睛
藏进皱纹里的老太太踩高跷般
到裁缝铺监制她的寿衣,桂花
开了又落,过路大卡车在风中
留下的汽油味,比任何气息更醉心。

老镜框里,披衣坐在贝加尔湖边的
列宁读什么?我读墙上的污渍,
武侠书,《天方夜谭》和俄罗斯小说
(怎么也记不住那些人物拗口的姓氏);
没有秘密读物,这里寒冬比城市更漫长——
即将为我热爱的诗歌,或许早已经写出,
或许正在诞生,它们就像星光
穿越大气层,还要过一些日子才到达。



《故事》
  ——献给我的祖父



老了,老如一条反扣在岸上的船,
船舱中蓄满风浪的回声;
老如这条街上最老的房屋,
窗户里一片无人能窥透的黑暗。

大部分时光他沉睡在破藤椅上,
鼾声就像厨房里拉个不停的风箱,
偶尔你看见他困难地抬起手臂,
试图驱赶一只粘在鼻尖上的苍蝇。

但是当夜晚来临,煤油灯
被捻亮在灰黑的玻璃罩深处,
他那份苍老就变成了从磨刀石上
冲走的、带铁锈味的污水——




他开始为我们讲故事了。
沙哑的嗓音就像涨潮的大河,
越过哮喘症的暗礁和废弃的码头,
越过雾中的峡谷直奔古代的疆场。

沿途有紧握耕犁的勇士,即使
在睡梦中也圆睁双眼,听见潮起
如同听见号角的长鸣,立即
就投入到一场永恒的搏斗。

刀剑的每次相交和战马的每次嘶叫,
注定在我的脑海里激起骇浪,
而低垂于秋风的帐篷里,
女人眼中的溪流,濡湿我的脸。



那些比他还要年老的故事,
那些他很小的时候从很老的人
那里听来的故事,以及
每次远行中寻觅到的故事,就是

他赤贫的一生攒下的全部金币,
存放在他的大脑中,
从没有弄丢过,在每个夜晚
都会发出悦耳的碰撞。



如今他已经长眠于地下,
盛殓他骨灰的那只黑胡桃木盒子
已经像一只收音机连同电波
消逝在泥土的深处。如今

那些故事裹上一层硬封套,
就像标本,完整而精美,排列在书架上;
我偶然地逗留,吹掸去灰尘,
在其中默默地浏览,寻觅,

但是我深知,不再有
真正的故事和讲故事的人了,
夜晚如此漫长,空如填不满的深渊,
熄灯之后,心中也不再升起亮若晨星的悬念。


《喇叭》

酷暑还未销尽,老槐树的叶子
卷刃在日光下;在母亲的臂弯里
我闭上眼睛,假装在沉睡,
手掌里悄悄转动着心爱的玻璃球——

我厌恶午睡这昏庸的家庭制度,
外边,知了在低俯的树枝上唱着歌,
蝌蚪在水中孵化,从田野的尽头
传来大轮船驶过运河时鸣响的汽笛。

突然,得救了!一阵嘶嘶的电流
蛇行于村庄那没入草丛的沉寂,大人们
惺忪着睡眼,脚底拖动着无形的镣铐,
从屋中走出,聚到了那根电线杆下,

强光刺目,大喇叭高高地悬挂
就像电影里岗楼哨卫发亮的头盔
在俯瞰整座监狱,天空的湛蓝反衬着
一个停摆的刑期,男低音宣告领袖之死。

这消息像泥瓦匠的刮刀
瞬间抹平了所有人脸上的表情,然后,
伴随着哀乐声他们围成一面土墙,
低垂的头颈就像向日葵折断的茎杆。

而我狂喜于母亲的手不再将我攥紧,
玻璃球可以沿着泥泞欢快地蹦跳,
绕过水塘、稻草堆和打麦场,
一直滚动到村外的小树林——

这里,喇叭声之间交叉扫射的死角,
静得能听见鸟翅的扑动,低矮的灌木丛
骨节在发育的劈啪声,能听见旷野里
牛的哞鸣撕破灵堂般的死寂;透过

林边那窗栅般的枝条,我眺望
绵延的野草吞没了祖辈们的小路,
那弯垂中蜿蜒向天际的河流
如同空白的五线谱,等待着新的填写。

我并不知道从那时候开始,自己的脚步
已经悄悄迈向了成年之后的自我放逐,
迈向那注定要一生持续的流亡——为了
避免像人质,像幽灵,被重新召唤回喇叭下。




IV (2012- )




《佛罗伦萨》

匆忙的一天。被迷路耽误了
行程。研究着地图而忘记
我们已经置身那些阴郁迷人的
街道和建筑,可以无知地漫游在
它突然被恢复的匿名状态。

或许这也是佛罗伦萨自身所渴望的,
否则它不会频繁地设定闭馆日
而将游客留在台阶上,广场上;
它用雄伟的大理石墙保护一种静穆,
在关闭的教堂内部,分泌空。

每个地方都可以对应某种人的形象,
佛罗伦萨让我想到一个老妇人,
她站在沉重的深紫色窗幔背后
向外看,嘴角挂着冷嘲,客厅里
挂着一小幅从未公开过的波提切利。

我戚然于这种自矜,每当外族人
赞美我们古代的艺术却不忘监督
今天的中国人只应写政治的诗——
在他们的想象中,除了流血
我们不配像从前的艺术家追随美,

也不配有日常的沉醉与抒情;
在道德剧烈的痉挛中,在历史
那无尽的褶皱里,隔绝了
一个生命对自己的触摸,沦为
苦难的注脚,非人的殖民地。

所以我宁愿佛罗伦萨是敞亮的,
浅平的,如同露天咖啡馆的碟子,
那前来送甜点的女服务员因为意识到
我们注意着她的裙子而放缓了动作,
像一个蓬松的、熟透的贝阿徳里采——

午后的阳光卸下了每棵树的重量,
叶子的毛细血管扩展于风,那些阴影
经过我们的额头时变成另一种逗留,
那些警卫在拱廊里自语:从任何
博物馆的窗口向外看,总是美丽的。


《古城》
  ——赠洪磊

老如你的叔叔就可以解脱,
就可以端着茶壶躺在檐下的藤椅,
可以背负双手悠然地望天,
哼着小曲,踏着碎石板路而行。

而你始终有一种不满足,
从积下数年灰尘、如今
再次被拭净的这扇窗望出去,
你望见小城是一艘栓牢在缆桩上的船——

它周边的丘陵是彻底凝固了
起伏的波浪,它的码头
像工业的弃妇,输给了铁路。
它的人群是船身上幽深的青苔。

浪迹在遥远的大都市你厌倦
时针的疯转,利益的桅杆相互倾轧;
这里,你惊骇于日常的虚无,
晴空下尚未枯败的芭蕉无端的折裂。

未来折叠在《推背图》的某一页。
你唯一的消遣变成了
轻风绕面的午后
和几个徐娘相约于往事。


《路过》

昨夜并未喝酒,醒来
却带着宿醉——在旅馆
罩上蒸汽的镜子前,我怔忡地
倾听城区的车流。这里
我认识一位朋友,抛开了天赋
忙于捕捉廉价的赞美;一个
古典文学教授,爱自己的文字胜过
爱他人;一个音乐学院毕业的女孩,
丢失了爱情却爱上这个地方,
她有三份工作和少得可怜的睡眠,
——比这些更悲伤,是
几代人的激情转眼已耗尽,每个人
匆匆地走着,诅咒着,抱怨着,
冥冥中像无数把生锈的剑粘在一起——
这个平常的春日,他们当中有谁
能察觉我带有苛责的思念?
就让他们保持过去的时光中最好的的样子吧。
就让我路过而不拜访,继续孤单的旅程——
嗓子干渴,舌头被烙铁灼伤,
想说的话盘旋在昏沉的大脑里,如此难产,
为此需要年复一年地默祷,
反复地拥抱阵雨,风景,岔路。
我脆弱如树影,在路面的水洼里
感受着被车轮碾过的疼痛;
我冷,因为对面没有光,
人们相见时,都是捻暗的灯笼。


《月亮上的新泽西》
  ——致L.Z.

这是你的树,河流,草地,
你的大房子,你的美国,
这是你在另一颗星球上的生活,
你放慢车速引我穿行在山麓间,
就像在宽银幕上播放私生活的记录片。

大客厅的墙头挂着印象派的复制品,
地板上堆满你女儿的玩具,
白天,当丈夫去了曼哈顿,
孩子去了幼儿园,街区里静得
只剩吸尘器和割草机的交谈,
你就在跑步机上,像那列玩具火车
在它的环形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

这里我惊讶于某种异化,
并非因为你已经改换国籍
或者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我
惊讶于你的流浪这么快就到达了终点——
我们年轻时梦想的乐土
已经被简化成一座舒适的囚笼,
并且,在厚厚的丝绒软垫上,
只要谈论起中国,你的嘴角就泛起冷嘲的微笑。

我还悲哀于你错失了一场史诗般的变迁,
一个在现实中被颠倒的时间神话:
你在这里的每一年,
是我们在故乡度过的每一天。
傍晚, 我回到皇后区的小旅馆里,
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眼前飘过
当年那个狂野的女孩,爱
自由胜过梅里美笔下的卡门,走在
游行的队列中,就像德拉克洛瓦画中的女神。

……记忆徒留风筝的线轴,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带你回家了,
甚至连祝福也显得多余。
无人赋予使命,深夜
我梦见自己一脚跨过太平洋,
重回烈火浓烟的疆场,
填放着弓弩,继续射杀那些毒太阳。



《九月,马德里》




岁月安稳,如一片铺展在
坡地间的橄榄林,没有
太高的楼,没有太多的灰尘
和太多突然发迹的邻居;
店铺的门懒散,半掩在深巷,
吉它声殷勤地伴奏冗长的午餐。
远征的颂歌横躺在书架上,
革命已经结束,国王还在,
屋脊上多出几排英雄的雕像。
嗜血的冲动氧化,转变成
周末时为斗牛和足球爆发的欢呼;
吻,在蓝天下在干燥的空气中
火星般四溅,在海绵般柔软的
大块草地上逐渐沉淀成鲜花。



伫候在火车站成簇的荫凉里,
我忽然厌倦了旅行而想要居留,
想要在一小间公寓里点亮
绿布罩的台灯,晾在阳台上的
衬衫,蒸发了燥狂症的因子;
走过的路全都成为苍穹中
一道乳白色的飞机尾烟;
善,终于可以一点一滴积攒,
在人群中兑换到起码的尊严……
让众多的往事越过大西洋前来找我吧,
我爱退潮的沙滩胜过爱现场。
纵然自责如逃兵,纵然悔疚
如嫁给老鳏夫之后的少女,但
回去,就是流放。



《双城记》

那些滑翔在广告牌前的海鸟
也许从来就没见过广袤的陆地,
除了海,短促的地平线上看不到
别的风景;那些摩天高楼惟有
相互映照,在自己的玻璃上
将对方画成一座座陡峭的山脉,
将夜晚的车流画成一条条繁忙的运河。

每天我从旋转门汇入人潮,沿
细雨的街道一路搜寻旧日的梦境,
可是,就像透过所有大都市的橱窗——
我看见一些女人的眼睛受迪奥的刺激
而在其它的品牌前失明,我看见
灯光熄灭后那弹药库般的内心压力
仍然堆积在写字楼的每张办公桌上。

惟有出租车司机收听的老情歌
和上环那繁体字招牌林立的旧店铺,
榫接了我脑海里的另一个香港,
一个少年白日梦中的香港——
那只是几盒翻录的磁带,
几本传阅中被翻烂的色情杂志
和烟雾弥漫的房子里放映的武侠片……

我们饥饿的感官曾经贪婪地
攫取从它走私而来的这些微量元素,
并且在黑暗中以幻想的焊锡
合成一座遥远的新世界——
漫长的禁锢过后,它的方言
时髦如穿越防线的口令,甚至
整个内陆都倾斜成一艘划向尖沙嘴的

偷渡船——是的,我将
内心岩浆的第一阵喷发归之于香港,
我将男孩和少妇之间永恒的时差
归之于香港……这就是为什么
我从未来过却好像旧地重游,并且
恍惚在旅馆的旋转门中,不知道被推开的
是多年之前的未来还是多年之后的过去?


《时光的支流》

小女孩的忸怩漾动在鱼尾纹里,
深黑色的眼镜框加重了她的疑问语气:
你还记得我吗?如此的一次街头邂逅
将你拽回到青春期的夏日午后——
一间亲戚家的小阁楼,墙头悬挂着
嘉宝的头像,衣服和书堆得同样凌乱,
一张吱嘎作响的床,钢丝锈断了几根;
那时她每个周末都会来,赤裸的膝盖
悬在床边荡秋千,絮语,爱抚,
月光下散步,直到末班车将她带走——
她的身体是开启你成年的钥匙,
她的背是你抚摸过的最光滑的丝绸,
没有她当年的吻你或许早已经渴死……
现在你的生活如同一条转过了岬角的河流,
航道变阔,裹挟更多的泥沙与船,
而阁楼早已被拆除,就连整个街区
也像一张蚂蚁窝的底片在曝光中销毁——
从这场邂逅里你撞见了当年那个毛茸茸的自己
和泛滥如签证官的权力:微笑,倾听,不署名……
望着她漫上面颊的红晕,你甚至
不无邪恶地想到耽误在浪漫小说里的肺


《地理教师》

一只粘着胶带的旧地球仪
随着她的指尖慢慢转动,
她讲授维苏威火山和马里亚纳海沟,
低气压和热带雨林气候,冷暖锋

如何在太平洋上空交汇,云雨如何形成。
而她的身体向我们讲授另一种地理,
那才是我们最想知道的内容——
沿她毛衣的V字领入口,我们

想像自己是电影里匍匐前行的尖兵,
用一把老虎钳偷偷剪开电丝网,且
紧张于随时会亮起的探照灯,
直到下课铃如同警报声响起……

我们目送她的背影如同隔着窗玻璃
觑觎一本摊放在桌面的手抄本。
即使有厚外套和围巾严密的封堵,
我们仍能从衣褶里分辨出肉的扭摆。

童话不再能编织夜晚的梦,我们
像玻璃罐里的蝌蚪已经发育,想要游入大河——
在破船般反扣的小镇天空下,她就是
好望角,述说着落日,飞碟和时差。


《读<米格尔大街>》

温柔、苦涩的小书,
沿它的字里行间就可以
逛回我少年时居住的小街
甚至连人物也很雷同,
伊莱亚斯当时就住在隔壁,
埃罗尔是我的同桌,至于
布莱克·沃兹沃斯,这你们
可想不到,我们中学的政治教师,
写有黑色的、卡夫夫式的短篇,
以化名发表,他劝我:“一生
很漫长,先想办法离开这地方。”

每一个人物似乎都可以
在这条街上找到原型,
他们已被我深深地遗忘,
重逢,发生在别人的书中,
发生在翻译里,发生在异国他乡。
文学企图穷尽旅行,而
在所有的路线中我发展了
自我放逐,那多么不够,
还需要回来,一次次地回来——
确曾在某个春日或夏日的午后,
当一阵风吹动整条街的窗帘,
我看见过生活的全部色彩。


《读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

迟到的书。假如读得更早,
我瞳孔里的钨丝就会被引爆,声带
在黑暗中变得透明,押炼狱的韵。
总是有小个子的巨人,和善于倾听他的
女性,为耳福忍耐了别的:饥饿,
恐惧或自己的一生;总是有提早退场
而在过道发生的相遇,借个火,嘲弄,
一起大笑着走向年代的背面。当心,
你的火星溅到了我的裙子上。不,
那是在众人的默认里烧出个大窟窿。
还敢再往前走吗?哪里?是要我
回去再对着克里姆林宫放一枪吗?
不,亲爱的,要学会解脱你自己,
我已无法陪在你身边,我必须留下来,
做一个现实的幽灵,创造回音。


《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

我想起这是纳兰容若的城市,
一个满族男人,汉语的神射手,
他离权力那么近,离爱情那么近,
但两者都不属于他——短促的一生
被大剧院豪华而凄清的包厢预订,
一旦他要越过围栏拥抱什么,
什么就失踪。哦,命定的旁观者,
罕见的男低音,数百年的沉寂需要他打破——
即便他远行到关山,也不是为了战斗,
而是为了将辽阔和苍凉
带回我们的诗歌。当他的笔尖
因为吮吸了夜晚的冰河而陷入停顿,
号角声中士兵们正从千万顶帐篷
吹灭灯盏。在灵魂那无尽的三更天,
任何地方都不是故乡。活着,仅仅是
一个醒着的梦。在寻常岁月的京城,
成排的琉璃瓦黯淡于煤灰,
旗杆被来自海上的风阵阵摇撼;
他宅邸的门对着潭水,墙内
珍藏一座江南的庭院,檐头的雨
带烟,垂下飘闪的珠帘,映现
这个字与字之间入定的僧侣,
这个从圆月开始一生的人,
永远在追问最初的、动人的一瞥。



《清河县(组诗)》


称谓“我”在各诗中的对位表:

诗名       我

郓哥,快跑
顽童      西门庆
洗窗      武大郎
武都头     武 松
百宝箱     王 婆
威信      陈经济



《郓哥,快跑》

今天早晨他是最焦急的一个,
他险些推翻了算命人的摊子,
和横过街市的吹笛者。
从他手中的篮子里
梨子落了一地。

他要跑到一个小矮人那里去,
带去一个消息。凡是延缓了他的脚步的人
都在他的脑海里得到了不好的下场。
他跑得那么快,像一枝很轻的箭杆。

我们密切地关注他的奔跑,
就像观看一长串镜头的闪回。
我们是守口如瓶的茶肆,我们是
来不及将结局告知他的观众;
他的奔跑有一种断了头的激情。
 
         2000年7月



《顽童》



去药铺的路上雨开始下了,
龙鳞般的亮光。
那些蒸汽成了精似的
从卵石里腾挪着,往上跑。

叶子从沟垄里流去,
即使躲在屋檐下,
也能感到雨点像敷在皮肤上的甘草化开,
留下清凉的味道。

我安顿着马;
自街对面上方,
一扇木格子窗忽然掀开,
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穿着绿花的红肚兜,
看着天边外。
她伸展裸露的臂膀

去接从晾衣杆上绽放的水花。
--可以猜想她那踮起的脚有多美丽——
应该有一盏为它而下垂到膝弯的灯。
以前有过好多次,每当

出现这样的形象,
我就把她们引向我的宅第。
我是一个饱食而不知肉味的人,
我是佛经里摸象的盲人。

我有旺盛的精力,
我是富翁并且有军官的体型,
我也有的是时间——

现在她的目光
开始移过来在我的脖颈里轻呷了,
我粗大的喉结滚动,
似乎在吞咽一颗宝石。




雨在我们之间下着,
在两个紧张的窥视狂之间
门拴在松动,而
青草受到滋养更碧绿了。

雨有远行的意味,
雨将有一道笼罩几座城市的虹霓,
车辆在它们之间的平原上扭曲着前行,
忽然植物般静止。

雨有挥霍的豪迈,
起落于檐瓦好像处士教我
吟诵虚度一生的口诀。

现在雨大得像一种无法伸量的物质
来适应你和我,
姐姐啊我的绞刑台,
让我走上来一脚把踏板踩空。

        2000年8月



《洗窗》

一把椅子在这里支撑她,
一个力,一个贯穿于她身体的力
从她踮起的脚尖向上传送着,
它本该是绷直的线却在膝弯和腹股沟
绕成了涡纹,身体对力说
你是一个魔术师喜欢表演给观众看的空结,
而力说你才是呢。她拿着布
一阵风将她的裙子吹得鼓涨起来,腹部透明起来就像鳍。
现在力和身体停止了争吵它们在合作。
这是一把旧椅子用锈铁丝缠着,
现在她的身体往下支撑它的空虚,
它受压而迅速地聚拢,好像全城的人一起用力往上顶。
她笑着,当她洗窗时发现透明的不可能
而半透明是一个陷阱,她的手经常伸到污点的另一面去擦它们
这时候污点就好像始于手的一个谜团。
逐渐的透明的确在考验一个人,
她累了,停止。汗水流过落了灰而变得粗糙的乳头,
淋湿她的双腿,但甚至
连她最隐秘的开口处也因为有风在吹拂而有难言的兴奋。
她继续洗着而且我们晕眩着,俯视和仰视紧紧地牵扯在一起。
一张网结和网眼都在移动中的网。
哦我们好像离开了清河县,我们有了距离
从外边箍住一个很大的空虚,
我的手紧握着椅背现在把它提起,
你仍然站立在原处。

          2000年8月



《武都头》



那哨棒儿闲着,
毡毯也蒙上灰;
我梦见她溺水而不把手给她,
其实她就在楼下。

发髻披散开一个垂到腰间的旋涡
和一份末日的倦怠,
脸孔像睡莲,一朵团圆了
晴空里到处释放的静电的花。

她走路时多么轻,
像出笼的蒸汽擦拭着自己;
而楼梯晃动着
一道就要诀开的堤。

她也让你想起
一匹轻颤的布仍然轻颤着,
被界尺挑起来
听凭着裁判。

而我被自己的目光箍紧了,
所有别的感觉已停止。
一个巨大的诱惑
正在升上来。




在这条街上,
在使我有喋血预感的古老街区里,
我感到迷惘、受缚和不洁。
你看那些紧邻的屋脊
甚至连燕子也不能转身。

我知道我的兄长比我更魁伟,
以他逶迤数十里的胸膛
让我的头依靠,
城垣从他弯曲的臂膀间隆起,
屏挡住野兽;

血亲的篱栏。
它给我草色无言而斑斓的温暖。
当他在外卖着炊饼,
整个住宅像一只中午时沸腾的大锅,
所有的物品陡然地

漂浮着;
她的身体就是一锅甜蜜的汁液
金属丝般扭动,
要把我吞咽。




我被软禁在
一件昨日神话的囚服中,
为了脱铐我瘦了,
此刻我的眼睛圆睁在空酒壶里,

守望帘外的风。
我梦见邻居们都在这里大笑着
翻捡我污渍四溅的内裤;
还梦见她跪倒在兄长的灵牌前,

我必须远去而不成为同谋,
让蠢男人们来做这件事。
让哨棒和朴刀仍然做英雄的道具吧,
还有一顶很久没有抬过的轿子。

抖动着手腕握起羊毫笔,
我训练自己学会写我的名字;
人们喜爱谎言,
而我只搏杀过一头老虎的投影。
 
         2000年9月



《百宝箱》



哦,龙卷风,
我的姐姐,
你黑极了的身躯
像水中变形的金刚钻,
扭摆着上升;

钻头犀利又尖硬,
刺穿了玻璃天,
朵朵白云被你一口吸进去,
就像畜生腔肠里在蠕动的粪便;
秋天太安详,蓝太深

而我们恨这个。
容易暴躁的老姐姐啊,
当你吹得我的茶肆摇晃着下沉,
我才感到我活着,
感到好。

我手拂鬓角被吹落的发丝,
目光沉沉地
从店外的光线撤回,
几块斗大的黑斑尾随来,
也滞留也飞舞:

也许我不该这样
盯着太阳看。
钻心的疼痛像匕首
从烧焦的视网膜
爬进太阳穴。




今天没有人
来到我的店铺里
压低了嗓音或血红着眼睛;
他们的一瞥
要使我变成煤渣,

扔落的铜钱
像一口污茶泼上我的脸。
但这是他们的错,
我这活腻了的身体
还在冒泡泡,一只比

一只大,一次比一次圆;
它们胀裂开像子宫的黏液
孕育一张网,
在那一根又一根的长丝上

我颤悠悠的步履
横穿整个县。
你看,我这趴在柜台上的老婆子
好像睡着了,
却没有放过一只飞过的人形虫。




当午后传来一阵动地的喧哗,
人们涌向街头
去争睹一位打虎英雄;
远远地,他经过门前时
我看见那绛红的肌肉

好像上等的石料,
大胡子滴着酒,
前胸厚如衙门前的座狮——
他更像一艘端午节的龙舟
衔来波浪,

激荡着我们朽坏的航道。
被这样的热和湿震颤着,
我干瘪的乳房
鼓胀起
和鼓点一起抖动;

我几乎想跟随
整个队列狂喜的脚步,
经过每座漂浮如睡莲的住宅,
走得更远些,
观看穹隆下陡然雄伟的城廓。

但人们蔑视
我观赏时的贪婪,
他们要我缩进店铺的深处去,
扎紧我粗布口袋般的身体,
并且严防泄露出瞳孔里剩留的一点反光。




眼皮剧跳着我来到卧室,
打开一只大木箱,
里边有无数金锭和寿衣,还有
我珍藏的一套新娘的行头——
那被手指摩挲而褪了色的绸缎
像湿火苗窜起,

从眼帘
蔓向四周。
太奢侈了而我选择可存活的低温
和贱的黏性,
我选择漫长的枯水期和暗光的茶肆。 我要我成为
最古老的生物,
蹲伏着,
不像龙卷风而像门下的风;
我逃脱一切容易被毁灭的命运。

现在他们已去远,
就让我捡拾那些遗落的簪子,
那些玉坠和童鞋。
我要把它们一一地拭净,
放进这只百宝箱。
 
       2000年9月


《威信》

当我们从东京出发时
他就已经和我们在一起了;他关心
我们沉重行李里的金子。只有这些
才会让他的笑容像车轮一样滚动,
甩脱一切的泥斑;他将自己绑在赶车人的背上
表演着车技。他吹笛子逗你开心,
不停地回过头对我们闪眼睛;
而我知道我们在自己的行李里最轻,
是那些紧捆着行李的绳子,
最后是他松开这些绳子的一个借口。

妻子,我恨你的血液里
有一半他的血液,
你像一把可怜的勺子映出他的脸,
即使当我们爱抚的时刻,
你的身体也有最后的一点儿吝啬:
窝藏他。如此我总是
结束得匆忙。
你每月的分泌物里有涤罪的意味吗?
你呆呆地咬住手帕,
你哭泣而我厌烦。

你不肯在他落单于你血液中的时候
把他交出来,让他和我一对一,让我狠狠地揍他,
踢他,在东京他没有成群的朋友和仆人。

东京像悬崖
但清河县更可怕是一座吞噬不已的深渊,
它的每一座住宅都是灵柩
堆挤在一处,居住者
活着都像从上空摔死过一次,
叫喊刚发出就沉淀。
在那里我知道自己会像什么?一座冷透的火炉
立在一堵墙前,
被轻轻一推就碎成煤渣。
我曾经在迎亲的薄雾中看过它的外形,
一条盘踞的大蟒,
不停地渗出黑草莓般的珠汁,
使芦苇陷入迷乱。

我害怕这座避难所就像
害怕重经一个接生婆的手,
被塞回进胎盘。
她会剥开我的脸寻找可以关闭我眼脸和耳朵的机关,
用力地甩打我的内脏
令这些在痉挛中缩短,
而他抱着双臂在一旁监视着
直到我的声音变得稚嫩,最终
睡着了一般,地下没有痕迹;
你,一个小巫婆从月光下一闪,
捧着炖熟的鸡汤,
送到他的棋盘前。

         2000年9月

访谈

B=《外滩画报》 Z=朱朱

  B:你谈到北京这个书房像是工作室,那么南京的呢?你理想中的书房是怎样的?
  Z:南京的书房是在家的三楼,整个一层都是,和这里一样,用了原本应该是主卧的房间,这不是我本意,而是取决于书的量。实际上我习惯相对小一点的空间,有安全感,也很凝聚,有时候我觉得那就是世界的中心。南京的书房我用了十多年,那里有许多家人和生活的痕迹,很多的小物品和几十年的藏书共同营造出一种日常的温暖感,那是一种很轻松的氛围。就写作来说,我只需要一张桌子,一个窗户,一个小小的空间,阁楼就足够,这跟书房是有区别的。
  B:为什么一定要有窗户?
  Z:因为写作是一个完全个人的世界。当你独自写到特别深入或者绝望的时候,会感觉自己是在深渊的底部,你不时需要一扇窗户,看到自己没有真的与世隔绝,你发现世界是存在的,自己也是存在的。这就像监狱里面有一个窗户可以避免犯人发疯一样。
  B:北京的书架上多是这两年购置的,南京的书房里主要都是哪些书?
  Z:文学、哲学、戏剧居多,它构成了一个相对丰富的个人图书馆,能够满足我基本的需要。其中比较特别的有全套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大量关于西藏的书。90 年代初的时候,我第一次去西藏,在社科院把所有关于西藏的书都买了,宗教、历史、神话、游记,全部。其中包括外国人研究西藏的,也有西藏人研究西藏的书。
  B:你说你会经常反复看十来本书,都是些什么书?
  Z:这个我觉得没必要公开。嗯,可以举一两个例子。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和随笔;罗兰·巴特的《明室》。我认为谷崎润一郎是最伟大的小说家,他的伟大远远地超过那些被认为是西方最好的小说家,也超过了他本土的作家。在我看来,三岛由纪夫、村上春树就属于浅薄之列,几乎就是垃圾。但是谷崎润一郎是真正达到了一个大境界的小说家。如果用在世的最出色的作家来比较,比如南非的小说家库切、美国的菲利普·罗斯,说他们是群山的话,谷崎润一郎就是在云端。
  B:很高的评价,能说具体一点吗?
  Z:真难说,如果你只将他的作品当作情色小说来读,那已经是最好的享受,但他透过情色、女人,讨论了关于人性的一切。无论是时间、衰老、死亡还是任何社会的、人性的话题,在他那里都得到了至深的探讨,那是一种充满智慧的表达。他的随笔《阴翳礼赞》也很好。
  B:你是诗人,也是批评家和策划人,你在这两种不同的写作中是怎样转换的?
  Z:你说的在几种文体和角色之间自由转换,这是一个我努力想达到的境界,迄今为止,我还处于一种人格分裂的状态。艺术批评和创作本质上不是对立的,文体间会相互给予,我的批评也会影响到诗歌,诗歌也会影响到批评。实际上它们让我观察到更多不同的思维,让自己更加开放和丰富。但确实,这样的转化还需要过程。我正在努力,当然,我已经牺牲掉作为散文作者的角色了。一方面是时间不够,一旦有时间,我要百分百保证自己的诗歌创作。另一方面,散文这种文体真的需要人处在一种相对自由散漫的状态,我目前的状态没有可能。
  B:平时在哪里看书和写作?会有固定的时间安排吗?
  Z:看书什么时候都可能,休息、上厕所、睡前都会。现在特别渴望有多一些的时间能看书。写作时间每天至少三四个小时,一天不写就有行尸走肉的感觉。30 岁以前从夜里十一二点写到早上七八点;30 岁以后有一种恐惧感,花了一年把时间改成了白天,最近三四年是从早上 9 点到 12 点,午饭后喝杯咖啡,再写一两个小时,如果没和朋友出去看展览、踢球,晚上就会再写两小时。进入当代艺术后,慢慢学会了在旅馆的房间里写作。比如去年在巴厘岛度假,早晨也会先写上两小时。
  B:最近在看什么书?
  Z:王原祁的笔记,特别适合平复心情,它能把你拉到一个遥远的时空。之前的写作耗尽了我许多心力,非常需要休息,这时候我又不想出门也没办法出门,就看这个古人的笔记,立刻就能调到一种悠远的状态中。同时还有七八本书,《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塔斯罗宾斯基的《镜中的忧郁》,还有《民主德国的秘密读者》,这本书是讲审查制度的。我也在重读《本雅明文集》和《金瓶梅》。最近想写第三组和《金瓶梅》相关的诗,主题就是禁书本身。

  这只捡回来的流浪小猫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医生判了死刑,但是朱朱夫妇始终抱着一丝希望,对它日夜照顾,等待奇迹出现。也正是这个原因,两人一个月都未出过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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