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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洛加:渝城旧事之:老街声声唤 原是匠人来(中)

 故人旧事2020 2022-01-24

渝城旧事之:

老街声声唤

原是匠人来(中)

文/吴洛加
锅碗匠

前不久去铜梁某古镇溜达,见十字街的人行道上,一大群游客团团围着个摊子看热闹。我也忍不住好奇挤进人堆,原来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汉现场表演补铁锅。说是表演,此话不虚,因为我们见他用锤子将一口旧铁锅底部凿了个洞,然后再用熔化的铁水将洞补上。观众看得饶有兴致,一些人还纷纷往那表演者面前的纸盒里丢零钱,表示对其精湛手艺的欣赏。附近居民告诉我,这个老人是古镇专门请来展示“非遗”传统技艺的,每天上午和下午各表演两场。



这种手艺人在几十年前的重庆街头巷尾到处可见,衔头是:锅碗匠。

在崇尚“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光荣传统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前,锅碗瓢盆是每个家庭非常重要的生活必需品,人人爱惜,小心呵护,我小学同学陈二毛有次不留神摔坏了祖传的青花瓷碗,付出的代价是被他那脾气暴躁的亲爹按在长板凳上赏了一通鸡毛掸子。娃儿摔烂碗盘意味着闯祸,这事放在眼下不再算事儿。昨天见邻居老赵将一把七成新的水壶丢进小区垃圾箱,说是迷着看足球赛事直播,将灶上烧着水的事儿忘到了爪哇国,结果水壶底被烧得开了天窗。邻居们看见老赵的举动,笑笑,表示理解。都知道补锅的行当在主城已近消亡,即便可以到更远的地方修补,恐怕花的时间和费用更多。重庆人懂得算账,戏称这叫“豆腐盘成肉价钱”,不划算。

从前解决此类难题却轻而易举。锅盘碗盏坏了,只要可以修补,主人断不会丢弃,否则经济上不合算,还会因为有违勤俭节约的社会美德被街坊四邻在背后戳脊梁骨。街口院子李大汉参加过抗美援朝,复员时带回一个军绿色搪瓷茶缸,上面印着“最可爱的人”等字样。茶缸极普通,却被李大汉视为宝贝。每当杯子掉漆破洞,他就请来锅碗匠用熔化的锡水补牢,刷上一层瓷粉,这个物件最后变成了花花绿绿的“迷彩缸”。李大汉依然带着它天天泡茶馆和大家吹龙门阵。有文物爱好者对那充满历史沧桑感的茶杯动了心,几次加价想让茶杯主人转让,众人也跟着起哄:“老李,卖得了,人家开的价你买一百个新的都用不完。”李大汉总是双手抱着他这宝贝断然拒绝。有一次他给大家讲了这个茶缸的故事,说这是班长送他的,他毫发无损回到了国内,而班长却长眠在被硝烟染黑的异国土地上……

游走于重庆街头巷尾揽活儿的锅碗匠,清一色男人,衣服色深而简朴,大多拴着厚实的工作围裙。他们依靠其独特手艺,会让摔成几瓣的盆钵、烧穿底子的水壶以及滴汤漏水的铁锅“起死回生”恢复使用功能。

我小学同学陈二毛摔坏的那只青花瓷碗并未扔掉,而是在锅碗匠手中破碗重圆。匠人用一种只有他自已才晓得成分的胶泥把破碎的碗片拼拢粘接回原形,还在接口处的两端用金刚钻打孔,嵌进几颗铜“抓钉”,提高了粘接的结实程度。倘若倒退几十年,老赵烧穿底子的水壶,会被匠人沿着壶底边沿用硕大的剪刀剪去一圈,敲敲打打换上崭新的壶底,再用三五年不成问题。

最能吸引众人围观的则是补铁锅。匠人挑的担子一头是带风箱的小火炉,一头放着工具、焦炭以及等待熔化成水的碎铁块。师傅的装扮像极了唐代诗人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黒,穿一件满是火烫痕迹黑不溜秋的围裙。先用工具仔细清理铁锅破烂处,砂石打磨掉油污。呱哒呱哒拉动风箱并在火炉上支起坩埚冶炼铁水。铁水炼至金黄色,用长钳撇去面上的浮沫,舀一小勺在手心托着的耐高温的布块上,布块中央则是围成坑状的炉灰,铁水在那坑中晃晃悠悠,匠人朝着越挤越拢的十几双脚杆大喝:“闪开闪开,谨防烫成baibai (重庆土语“跛子”)”,众人哗地一声后退数步。只见师傅托着铁水从锅背湊进残破处,另一手持同样的布块隔锅对着铁水按将下去,顺势一擦一抹,“嗤溜”声中腾起蓝色烟雾。如是几番操作,洞眼被凝结的铁水补好,最后师傅用砂石磨平补疤的毛刺,举起铁锅对着天空照照,这才递给锅主:“拿去,炒肉烧汤保管没得问题。”

 
骟鸡匠

“当当当”,三几声小锣响,骟鸡匠走进了老街。

懒,未作考究,我至今不清楚旧时的七十二行中有没有这种专为动物“去势”(绝育)的手艺人,但在几十年前经常见到他们的身影。相见的地点不是乡村(在那儿看到并不稀奇),而是车水马龙人流熙攘的城里,因此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说到城里碰见骟鸡匠,只好把话题扯远点。上世纪计划经济时代由于生活物资匮乏,为了改善生活,城里很多人家迫不得已饲养起了动物,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吃那一口肉。我家所住的那条街上,饲养动物曾经蔚然成风,楼上住家户在走廊搭建鸡窝实行圈养,楼下门前有坝子的则会敞放鸭鹅,大院深巷终日鸡鸣鸭叫好不热闹。曾经还有人搞“大动作”,为一只半大猪儿在厨房角落安了家,左邻右舍齐齐抗议,猪主人只好忍痛把猪儿卖给乡下亲戚,民怨得以平息。

养鸡最多。春天万木葱茏,鸡农用大而坦的竹筐挑着孵化的鸡娃招摇过市,筐里叽叽喳喳滚动着几十个绒绒的黄球,让满街娃儿心驰神往,扯着大人的衣襟嚷嚷要买。价并不贵,只是辨不出雏鸡性别;请教鸡农,对方往往笑而不答。只好凭感觉买它几只回家。大人们指望最好买回雌的,将来会天天有蛋吃。我家对面周妈从小养大的一只黄羽母鸡非常争气,几乎天天都要下蛋。这厮也是一个“表演家”,下完蛋后跳出鸡窝便振翅亮嗓唱歌,讨得满面喜色的主人赏一把包谷籽。

然而买回的也有一些是公鸡。大人们对这不会下蛋天不亮就开叫扰人清梦的畜牲不胜其烦,好多人家墙上有挂钟桌上有座钟,无需劳烦它来报时。娃儿们则不然,他们喜欢公鸡起码有两条理由:第一,公鸡羽毛华丽,是做鸡毛毽的上品;其二,公鸡好斗善战,场面十分精彩,观赏斗鸡远比在电影院看那些冗长枯燥的纪录片来劲。

养公鸡亦有烦恼。小公鸡红冠初萌刚刚变嗓,就爱四下追着异性调情干些天下公鸡乐此不疲的勾当,时人谑称“打蛋儿”。公鸡们天天风流快活焉能长肉,主人叹口气,遂遵旧制请来骟鸡匠“一刀儿镟了那蛋儿(睾丸)”。“镟”与骟通意,这儿作割除讲。

骟鸡匠来自附近农村,清一色爷们儿。光脚穿双解放鞋,腋下夹着深色布袋,袋里装的是长短不一的各种工具。他们并不常来,但每来总会招揽得到生意,尽管骟鸡对他们来说属于“小儿科”手术,复杂程度和利润远远比不上在农村为猪马牛切除睾丸或者卵巢。

大人们不大愿意让娃儿围观骟鸡的操作过程,毕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面,少儿不宜。好奇害死猫,同样也会让娃儿们像驱散不走的苍蝇,一个个远远地目不转睛。匠人们打开布袋取出家伙并用酒精棉球擦拭,公鸡似有感觉,见这场面拔腿便跑,被主人伸手一把捉住。刚才还趾高气昂的小公鸡被捏脖剪翅夹在匠人双膝间,丝毫动弹不得,磨得飞快的刀儿闪着寒光探向鸡翅下,不出两分钟那畜牲就变了性。伤口撒点“面面药”消炎,放在地上,犹自瑟瑟发抖,精气神全无。

毋容置疑,骟鸡属于具有一定风险的技术活儿,骟后死亡的例子并不少见,有的去势不彻底,几天后鸡依然歪起脖子想打鸣,叫出的声音不阴不阳怪兮兮的,有时像从前一样见了母鸡就耷拉着半边翅膀围着打转,但往往只是做做样子,再也没有能力重温旧梦。老人们说,没有骟干净的公鸡吃起来腥膻味很重,倒不如不骟。

经过技艺精湛的匠人手术,小公鸡们洗心革面从此不再打鸣,更是远离见谁爱谁乱播情种的风月场,从此混迹于母鸡群温温良恭俭让,一门心思啄食长肉,最后功德圆满奉献人类成为一盘好菜。有年春节,家里招待亲戚们吃饭,上了一大碗红烧鸡肉。表哥说他最喜欢吃鸡肾,在满碗鸡肉中东翻西找。我父亲按住他筷子:别找了,早被骟鸡匠的刀儿撬走咯。

桌上有长者接话:小鸡小鸡你莫怪,你生来本是一口菜嘛!

 
作者近照及简介

吴洛加,重庆市杂文学会理事、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美食文化研究会大师级研究员、南岸区作协会员。从事写作四十余年,著述与发表文章逾13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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