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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鱼》:如果生活容易,谁又愿意拿着生命与命运抗争到底?

 柳店印象 2022-01-24

《青鱼》
作者:赫尔多尔·奇里扬·拉克司内斯 (冰岛)


青鱼①来了。
它已经有十七年没有在这一带出现了,从一九0九年以后,这儿几乎就没有看见过它,可是今年夏天它来了。它的出现简直就像慷慨的太阳照耀着这个渔村!是的,人的命运靠这些栖息在深水里的异常任性的生物来决定的。
青鱼按着它自己的怪癖能叫人变成富翁,也能叫人变成穷汉。它高兴的话——就能让这个渔村繁荣一下子,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它还能把外国商人引到这里;他们来了,就在这里住下,大赚其钱。青鱼使他们能够给自己的家庭在山谷里盖起豪华的住宅。那些用红色、蓝色、绿色油漆装潢门面的阔气的商号也都是亏了它才变得漂亮起的。那些商号的门上都高傲地挂着一块自吹自擂的招牌。青鱼一来,当地居民的活儿就够干的了。活儿最多的时候,一昼夜里人们不过睡一小时的觉:要知道活儿是论钟点给钱的,而且还给资金呢。这一切就是:冬天可以让孩子们到雷克雅未克去上学,可以给姑娘们买几件新衣裳了。居民们还可以买洋铁板来修屋顶,甚至可以买颜料 ,于是散处在海岸的那些小屋子,在色彩的富丽方面也就不亚有钱人家的高楼大厦了。并且,买卖人在广场上的碰到渔夫们的时候,也都要互相问候几句和开开玩笑。
过了几年,青鱼不见了,渔夫们象往常那样地撒着网,可是拉起来,一网网都是空空的。渔网每天每天撒下去,可是,除了一些零碎的小鱼儿和海蜇以外,就再也捞不到什么了。这样年复一年,整个峡江②就象是一只空空的钱袋。要是偶尔还听到一些谈起青鱼的话,那也不过是从他乡传来的新闻。漫长的的饥饿的岁月就像是一连串的骨胳,在海藻间无声无息的滑了过去。
渔村一年比一年更变得凄凉与悲惨了,买卖人的短外衣都穿旧了,光景好的时候置的领带和裤子都磨破了;在广场上碰到渔夫们的时候,也不再跟他们开玩笑了。商店纷纷倒闭,因为谁也还不起帐。买卖人有的破产了,有的银行的恩惠苟延残喘,指望着将来一条什么出路。谁也不再去注意被恶劣的天气毫不容情地毁坏了的房屋的外表了:泥灰裂开了,油漆褪了色,洋铁板扭歪了,屋顶上的铁板也都生了锈。以前象彩虹一样五颜六色的房子,现在就象是一些秃毛的、衰老的瘦马,面面相觑地站着。有的则是完全破损了,风雨可以随意侵入。脱开了洋铁板在风中颤动,楼梯也腐朽了,在上面走动已经是十分危险。台阶上面的屋檐是根本毁了,现在雨点直向门上打。星期天已经没有人再穿节日的衣裳,有青年人想要跳舞的话,那末他们就会发现,手风琴也已经破了。
那个几年前还被称为这村子里“克列士”③的挪威商人,现在就在峡江岸上开了一个小铺子,用冻僵了的手亲自在卖嚼用的烟草和麦芽糖。谁能离开这儿,就扔下了这个地方;留下的人呢,也只得在夏天去修筑道路,或者去打短工收割庄稼。孩子们和妇女们就去割干草,割到的干草也只勉强喂跟邻居合伙养的奶牛。
冬天到了……家家户户的男子和妇女都坐在煤油灯下,周围转着一大群肮脏的孩子,吃着黑面包和稀粥;他们每天到码头上去好几趟,看看天气如何。他们挨着冻,冬天的风刺着他们长久没有干活的裸露的双手 。地方官常到他们中间来;他总骂老百姓又懒又蠢 ,这样来折磨他们。他说,现在老百姓有很多闲空,应当念念书,长长见识,努力上进,不要在家游手好闲,或者站在广场上挨冻。雷克雅末克的名流到这里来,作了关于招魂术、卫生或政治的演讲,不收费用,而使他们极为惊讶的是,除了牧师、当地的法官和医生以外,就没有人去听他们讲了。他们不明白,这些一辈都在债务和饥饿中挣扎的渔夫们,为什么不崇拜诗神,并且对他们关于美妙的极乐世界的冗长,枯燥的演说,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不过夏天既然没有出现青鱼,渔夫们哪有心情去理会什么宗教信仰?而且要知道,差不多每户人家都诞生了一个小伊昂尼,如果渔夫不相信他能从买卖人手里赊到一小把面粉,那么卫生也好,政治也好,都是跟渔夫风马牛不相关的。
他们也很少去注意对自己的孩子们的教育,不过,难道对孩子们可以那样漠不关心吗?他们随随便便地一年养一个孩子,他们 完全是因为别的缘故,并不见得是因为热爱孩子,才把他们养成下来的。
孩子们也就这样在海岸上、在菜园里、在十字路口跑着而长大起来了。他们还没有学会讲话,就先学会了拿脏话骂人;他们还没有学会隐瞒自己的不诚实的行为,就先学会了偷窃。地方官和牧师声嘶力竭地硬说世道日非。可是这些正人君子没有看见,孩子们满了十岁,就不会再拿脏话骂人,而一接近行坚信礼的时候④,他们里面就很少有人比成年人还更常骂人的了。
① 青鱼又称鲱鱼,生长在北温带和亚北极的海洋中。
②北区大陆及岛屿,海岸曲折,有在悬崖绝壁中深入陆地达数十公里的狭长海湾,称为峡江。
③“克列士”是在公元前560—546年间的小亚细亚“利其亚王国”的国王,以富著称。
④大约十四、五岁。


可是这年夏天,日日夜夜都有满载着青鱼的船只开出峡江去。隐没在峭壁间的渔村又不分昼夜地忙碌起来了。在峡江里传来的彻夜不停的马达声,和为了挣钱而通宵不睡的那些人们的喧嚣声溶合成了一片……
妇女们聚集在码头底下——她们的年龄和外貌都大不相同。她们穿着式样和剪裁都极不讲究的上衣和短大衣,因为她们并不是按照时髦和美观的标准,而只是为了日常生活的需要而缝制这些衣裳的。各种各样的帽子和头巾可以说也是这样。渔村里没有一个妇女不曾从自己的小天地里跑出来,参加这一桩大忙特忙的工作。母亲们把婴儿留在摇篮里,匆匆忙忙地赶来洗刮青鱼;正待出嫁的闺女们扔下寄托着少女的一切幻想的陪嫁衣裳而来了;老处女们没有把冗长的故事讲完,没有喝完咖啡,在谈话谈到半截儿里也跳起身走来了。人们象等待情人似的等待了很久的青鱼,就要在用巨大的木材挡住波浪的江岸上卸下来。人们拿了勺子和铲子在这儿等候着它,准备打捞这天赐之物。非常兴奋的、浑身沾满了鱼鳞的人们用小铲子把鱼桶装满了这些闪闪发光的神鱼。妇女们已经拿着刀子站在那儿准备好了。周围的人是多么地忙碌,多么地兴高采烈呀!十七年没有出现过的上帝,重新光临这个渔村了。
镇上的人也只在想着一件事儿;人人嘴上只挂着一个词儿,准确点说其余的词儿、其余的思想,都在围绕着这个词儿打转。峡江里的青鱼,就等于克隆达依克的金子。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家家户户的菜园子里,都在谈论着这种吉祥的生物。小溪边上、十字路口和江岸上,到处在谈论着它。连牧师、医生和地方官也都只谈论最近的事件,就是青鱼的出现这件大事。总共不过两个星期以前,这个小小的渔村还笼罩着一片骂声,这种咒骂笼罩着它已经有十七年了,可是现在,据银行里的人说,几天工夫就从大海的嘴里捞起来了百万克郎的财富。两个星期以前,还有个渔夫站在自己小小的牧场上,被一阵阵的疾风刮得更加发愁:他不得去不依靠教堂的救济,因为他的牧场上已经是光秃秃一片,他不相信剩下的干草还能够喂养那头他跟内弟合伙养的奶牛。如今青鱼改变了这种窘困的状况。峡江变成了取之不尽的宝库。渔夫们挣得的钱很够还债了;他们甚至还可以买些酒准备过圣诞节,这当然要看打渔是否能够如愿。在短短的这一段时间里。发生那样多的事情,谁若是想把这一切都写下来的话,那末,最平凡的一个遭遇,也可以使他写出长长的一篇小说来。
贫汉都变成了富翁,不过,他们的好景不长,就像酒醉了一阵似的。而破产者的出现也会象孩子们的玩具手枪射出木塞一样突然。
力强力壮的小伙子们,拚命地干活干到这种程度,他们会精疲力尽地倒在青鱼堆上,说不出话来,而突然死去。这个渔村里的体面的公民们,因失眠和疲劳过度而丧失了理智,睁着发红的眼睛 走来走去,忙乱着敲打玻璃窗,骂着渎神的话,见了人就向人扑过去。已快要死的病人从床上跳起来了 ,把所有的药向医生脸上一掷,就匆匆忙忙地跑去张罗渔网。也有这种事情;临近分娩的妇女在刮洗青鱼的时候发生了阵痛。人们好容易把她们送到家里去,可是过了一会儿,她们就像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又来刮洗青鱼了。这时候,牛群在菜园里无聊地游荡着,要求人们把它们胀满 的奶挤掉一些,它们并且无情地践踏着马铃薯的茎叶,直到哪个小伙子从码头上跑来,用一条挺大的青鱼鞭打着,把它们撵开去为止。


在青鱼桶上弯下去又伸直起来的那些背脊中间,有一个人的背脊比别人的弯曲得更厉害。它到现在还没有折断,可真是一件怪事儿。这是一个名叫老卡达的女人的背脊。她穿着一件男子的磨破了短大衣,这件短大衣曾经是新的,可是现在它的颜色却叫想起了一只旧麻袋,装着在海岸上放了很久的那些死鱼肚里的废物的旧麻袋。她的脖子上绕着一块棕色的布。皮包骨头的脚上套着两只皮囊,谁也不相信这就是皮鞋,谁若是从近处看她一眼,他就能看到嘴里只有一颗大牙齿的那一张老太婆的皱脸、一双红肿的眼睛和下巴上几根翅起稀毛。她的双手瘦削无力,疙疙瘩瘩,象是两块旧布片。简直不能叫人相信,这双手还拿得住刀子。可是这双衰老的手从早晨六点钟起就在这儿刮洗青鱼了。老太婆--她已经九十岁啦--早晨六点钟就起来,在这儿干了一整天的活了。这一整天,她一言不发,聚精会神,老在工作着,可是仍旧只刮洗了三桶鱼。总共只赚了两克郎二十五厄尔。可怜的女人,不说她的工作,单论她的年纪,她也应该得了一份奖金呀,可是--唉!她却没有得到奖金。
这位老态龙钟的洗鱼女工,从前在这峡江上曾经一天刮洗过四十桶青鱼。那时候她得过奖金。而今天---包工头一边检查着青鱼,一边想起了从前全村淬的一支老曲子:
我们的卡达,没有人比得上,
你很快地就起床,
你刮洗的鱼儿的数量,
我们跟着点数也跟不上。
从前有一个时期,每逢星期天,全村子都能听到这支歌,可是现在,谁也不再记得老卡达得过奖金,老卡达在“鲸鱼公司”干活的那个时代了。卡达那时候在“鲸鱼公司”干活真勤快,就像是嗖着先知伊昂尼在鲸鱼的肚皮里待过三天三复仇主义夜呢。
她从前也有过满屋子的孩子。顺便提一句,打渔人家的生殖力都很强,就像跟他们有关系的那些鱼一样。她的老年就在一个儿子的家里过的,那个儿子是这峡江最穷的一个渔夫。多少年来她都在等待着青鱼,就像一个虔诚信神的女人等待着天国的救世主似地。瞧,现在青鱼来了。
在漫长的年月里,卡达看见她添了许多孙女,可是都没有养活。那些孩子就象是天空中偶然出现的一朵朵小白云,下过了一阵雨以后它们就消散了。她有过一个女朋友,在叶古里达尔靠教堂的救济过日子。很早以前,她们一块儿在“鲸鱼公司”干过活,常常你来我往地互相探望,在一起喝杯淡淡的别啡,谈谈鲸鱼。以后她们都变成了叫化子,挨门挨户地求乞。那个老妇人每年都要从叶古里达尔寄给她一小团绒线,老卡达就坐在自己的破屋里,把绒线织成连指手套,卖给渔夫们,换得几个厄尔。她把这几个厄尔存在儿子那里,如果有什么人到叶古里达尔去,卡达就用破丰包上一点儿咖啡,托他捎给自己的老朋友。现在那个老妇人已经不在人世,她死在叶古里达尔了。
我的卡达,没有人比得上,
你很快地就起床……
  现在卡达就像往日那样弯着身子在盛着青鱼的桶帝站着,她这漫长的一辈子的生活顺到了她的眼前。她又在这个雨天尝受着她这一辈子没有尽头的雨天的滋味。除了牧师以外,谁也不知道她生在什么时候,生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谁是她的父母。她这一辈子的大大小小的事件,就像这些青鱼似的无声无息地从她的手里滑了过去。她连她年青时候的情人都不记得了,她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她和她的丈夫一司在东方的某鲸鱼公司里干过活。他们有过一幢紧挨着峡江的小屋子。她生过孩子,生过不少孩子,好容易才把他们抚养大了。关于自己的孩子,她只记得--她出现过,又走开了,她边他们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
你刮洗的鱼儿的数量,
我们跟着点数也跟不上。
  她这漫长的平凡的一生就只留下了这几句奇怪的叠句。
  实际上,她这整整九十年的一生并没有给她留下了什么快乐的回忆,然而值得自慰的是,她并没有指望过什么快乐的日子。至少对于她臫来说是如此。她从来也没有想像过会有快乐的日子。如果这儿江水里出现了鲸鱼,如果青鱼来了,那她就要感谢上帝了。鲸鱼绝迹了,现在生活的一切幸福都靠青鱼来决定。可是青鱼也离开了。于是卡达不再感谢她的上帝。在宽裕的日子,她不容许自己喝一杯咖啡,尽管很少掺牛奶。并且她从来也没有生活得那样大方,可以不必节省砂糖。
  在光景好的时候,男人们常常给自己买点酒喝喝,喝得醉醺醺的,当然,这要看上帝和鲸鱼允许不允许。不过卡达向来没有喝酒的习惯,她只是替男人们擦干净他们喝醉时呕吐出来的脏东西。
  不能说她这灰色的漫长的一生的回忆全是沉重的、辛酸的。诗人们所谓悲怆的感情,她倒是从来也没有经验过。她的一生中充满着无休止的争吵,充满着毫无意义的也是莫名其妙的谩骂。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全爱骂人;而骂得最凶和最不堪入耳的是废品检查员和包工头。买卖人、牧师和教区长老也都骂人。现在她至少也该感谢上帝让她的两只耳朵几乎完全聋了,再也听不见那些骂人的话了。她这一辈子除了不绝于耳的骂人话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她的儿子,有的在航海,有的在陆地上工作,有的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女儿们也是这样。她的丈夫在五十年以前就已去世,去世前没有一点要死的预兆。谁也没有特别为他哀悼。照着一切仪式把他安葬了;牧师得到了他所应得的报酬,商人也是如此。卡达知道她已经付清了一切帐目。今天早晨,她听说青鱼来了,她一起床,就像别人一样来干活挣钱。不过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并不欠谁的债。


  天黑了,码头上亮起了一片灯光。妇女们仍然站在盛着闪闪发光的青鱼的桶旁;由她们那些一会儿弯曲、一会儿伸直的背脊构成的起伏的波浪,仍然象先前那样,泛出彩虹一般缤纷的颜色。被电灯光一照,青鱼闪耀得列厉害了,瑰丽得象克隆依克的金子。一阵雨落在所有这些丰盛的海产上面。
  最后的一批渔船靠拢了码头。黎明以前不再有人出海去了。可是妇女们发疯似地继续工作着,以便在下一批鱼运来以前,把这一批刮洗完。这活儿够她们干个通宵的。
  有一个长了满腮胡子的男人,刚从海上回来,走下码头,就在老太婆跟前站住,他嗅了一下鼻烟,说:
  “妈妈,回家去吧。”
  可是老妇人没有听见。在他重新对她说了一遍的当儿,她又打发了几条青鱼到另一个世界去。
  “妈妈,我们回家去。唉,老太太,见鬼,快半夜了,你会连站都站不住的!”
  可是老妇人对这世界上的一切骂人的话都不再理会了。她继续刮洗着青鱼。
  “老太太真不理睬我吗?”那男子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就大声喊道:
  “够了,你她妈的穷忙!趁你的两只脚还支持得住,早些停止吧!”
  他见老太婆即不听他的劝告,也不听他的命令,实在忍耐不住了,就抓住了母亲那双可怜的、衰老的手,夺下了她手里的刀子。老太婆这才向他转过身来,尽管就她来说,这是很困难的,并且用她那双恍惚失神的眼睛望了望他,像被一个“小孩子”的淘气行为弄呆了,终于严厉地说道:
  “把刀子还给我,希吉!”
  “见鬼啦,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妈妈?”她说着,试着把她拖走。
  可是老太婆抵抗着,她拚命地抓着桶边。那只鱼桶翻倒,滚到下边去了。
  “趁你还活着,回家躺到床上去!唉呀,你这个老糊涂!要知道你已经九十岁了呀!你就是从床上爬起来也不容易呀。让我来扶着你吧。”
  可是母亲仍然抵抗着、嘟哝着:
  “瞧我这就揍你一顿,希古里昂!该死的淘气鬼!要是你不马上把刀子还给我,我就揍你!听见了吗?”
  可是儿子继续把母亲从码头上拉走。好一直挣扎到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才向儿子恳求道:
  “稍许等一等,希古……听我说,儿子,别拿走我的刀子,要知道今天一分钟也不能随便放过呀:青鱼来了呀……”
  她不知怎么一来,她挣脱了儿子的手,可是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不得不在一段木头上坐了下来,等一阵咳嗽过去。她的咳嗽声好像一辆大车沿着斜坡向下滚去的嘎嘎声,又象给大轮船装卸货物的起货机的轧轧声。
  “你完全累坏了,老太太。”他温和地说,“你扶住我,我来搀你吧。”
  可是只有绵羊的倔强劲儿才能够跟老年人的固执劲儿相比。她站了起来以后,又向摆着鱼桶的码头那边走去。如果不是儿子挡住 她去江边的路,象挡住一头倔强的绵羊的去路一样,那她就一定会回到自己的老位置上去的。
  “见你的鬼去吧,希古里昂!”她终于明白她不得不认输了,就这样唠叨着。
  儿子却一句话没有回答。他跟在她后面把她撵回家去。老太婆弓着背,迈着小步,沿着江岸走去;帽子从她头上滑了下来,一路上她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委屈的呜咽声里夹杂着从胸膛深处发出来的嘶嘎声,过了一会儿,老太婆就放声大哭起来。她又一次站住了转身向着儿子,噙着眼泪说:
  “上帝永远也不会宽恕你的,希古里昂!……”
  这个可怜的九十岁的老大婆从胸中发出来的这声沉痛的绝望的呻吟,就象是把整个大地的悲苦都倾吐出来了。
  可是儿子对她的呻吟丝毫也没有加以注意,老婆悲伤地哭泣着,拖着两条腿,在雨夜中穿过了市镇。要知道老年人哭起来,也象孩子们那样哭得又响亮、又伤心的。
      【余华说,“拉克斯内斯的《青鱼》让我明白了史诗并不只是篇幅的漫长,有时也会在一部简洁的短篇小说中出现。就像瓦西里康定斯基所说的'一种无限度的红色只能由大脑去想象’,《青鱼》差不多是完美的展现了文学中浩瀚的品质。它在极有限的叙述里展现了没有限度的思想和情感。如同想象中的红色一样无边无际。”

冰岛,是一个靠近北极圈的国家,它的首都雷克雅未克素有“文学之都”之美誉。195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哈尔多尔·基尔扬·拉克斯内斯便出生于此,因为家境贫寒,从小饱经磨难,没有受到过正规的教育,属于自学成才的作家,具有独特的个人魅力;他的小说也跳出了传统文体形式的束缚和拘泥,语言质朴,哲理深邃,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青鱼》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讲述的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小渔村,这里冰天雪地,气候寒冷,生活资源极其匮乏。所幸的是靠近渔村的深海里生长着一种经济价值很高的青鱼,渔民们以捕鱼为生,青鱼则是渔民们赖以生存的最大的资源,给他们带来过辉煌的财富和富足的生活。可是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青鱼却逐渐消失殆尽,失去了生活来源的渔民们食不果腹、恓惶惨淡,这样的日子维持了漫长的17年。17年后,杳无踪影的青鱼却再次如潮水般涌来,面对从天而降的财富,渔民们欣喜若狂。对生存的强烈渴望,很多人不惜一切手段,尽其所有方法捕捉青鱼,甚至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拿着生命搏生活。

读者曾经阅读《青鱼》这部小说是在10年前,那时缺少生活的历练,没有生活的压力,有的只是单纯的美好理想和对幸福的向往,对书中人物的衣食住行、生活劳动皆被青鱼所左右,感到很难理解,甚至感到有些好笑,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只觉着是人们的贪婪和无知,全然不知是在生活的重压下人们所表现出来的无奈,更无法从更深层面知道那是人们在恶劣环境下和生命的抗衡。随着生活的打磨和自己阅历的丰富,再次重温这部小说,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些字里行间处处透露着的是生存的艰难,折射出的是贫困重压下人性的本质,表现出的是在艰苦环境里对命运的不屈和抗争。

对未来生活的担忧促使渔民透支身体换取财富

青鱼按着它自己的怪癖能叫人变成富翁,也能叫人变成穷汉。

深海里的青鱼,为居住在小渔村的人们带来了取之不尽的财富。人们日复一日的下海捕捞,在冰冻的荒原上次次满载而归,一条条鱼儿在他们的眼里,那不是鱼,是渔民们的衣食住行,是一家老小的依靠和保障,更是他们走向富裕生活的希望。渔民们辛勤劳作的结果逐渐换来了不菲的收益。山里的村民住上了宽敞阔气的房屋,村镇的商家拥有了富丽堂皇的店面。孩子们也被送去了冰岛的首都雷克雅未克学习,青春美丽的姑娘们添置了时尚的新装。 外地的商人们也纷至沓来,商业贸易日趋繁忙。整个渔村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蓬蓬勃勃的繁华景象。作者在文章开篇也大篇幅的进行了描写,着重点明了渔村人的命运要依靠栖息在深海里的这些任性的青鱼来决定,青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时光流转不息,命运多戕弄人。作为渔民生命线的青鱼却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一夜之间突然消失,持续了17年再也见不到青鱼的踪影。失去了青鱼的渔村很快褪去了往日的繁华,无鱼可捕的渔民逐渐陷入了困苦的境地,人们的生活朝不保夕,一切都跌入了黑不见底的深渊。然而青鱼就像上帝一样,在消失了整整17年后再次光临了这个渔村!

这可是他们望眼欲穿的青鱼啊,是大自然的怜悯和馈赠,它拯救着被饥饿折磨了17年的人们。青鱼的到来,将渔民内心的希望点燃,将他们的情绪推向了命运的风口浪尖上。对生命的渴望和对未来生活的担忧,让他们将青鱼当做救命稻草般牢牢地抓着,始终不愿松手。人们兴高采烈,倾巢而出,不分老少,不分男女,不顾身体状况,他们携带着刀子、勺子、和铲子,提着桶,拿着盆,络绎不绝地来到码头边。这里升腾着久违的欢笑,流淌着幸福的音符,每张憔悴的脸上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卸鱼、刮鱼、运鱼,人们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地忙碌。 慢慢地,青鱼让渔村里贫穷的人们再次都变成了富翁,该还债的还完了债,该上学的又重新拿起了书包,牧场也有了一群群吃草的奶牛,当地的银行又迅速聚集起了人们百万克朗的财富。

但在财富积累的背后,却是人们透支身体博来的富足生活。由于长期的失眠和过度的疲劳,那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干着活便一头栽倒在地,永远也醒不来;有人精神错乱,胡言乱语,逮谁打谁;就连即将死去的病人,也回光返照般将药丸掷向大夫,又开始张罗起渔网准备出海;那些刮洗青鱼的孕妇,在阵痛发作后被人们强行送回了家,可是没过多久,她们又像没事人一样回到了劳作现场。

文中极具节奏感和画面感的语言,让读者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看似人们在拿生命博取财富,其实是他们恐惧青鱼的再次离开,饥饿的记忆挥之不去,而青鱼的一旦离开,饥饿将卷土重来,大自然又会把他们抛向命运的漩涡。因而,为了生活,他们别无选择,唯有透支身体,拼尽全力,才能换取未来生活的保障。

严酷的环境使他们将自身的命运寄托于青鱼

贫瘠的资源和有限的自然条件,导致人们的生活物质极其匮乏渔民们生活的 冰岛,冰川遍布,格陵兰海和挪威海环绕四周,临近北极圈。受着冰岛地理条件的限制和寒冷气候的影响,人们的生存空间极其有限,可以利用的也只有少量的牧场,蔬菜水果等生活必需品无法自给,满目的冰川不能给人们提供足够的生活保障,人们只能将目光投向深邃的大海。勤劳的渔民们为了多赚点钱养家糊口,维持艰难的生计,他们每天仅仅只睡一个小时,整日忙碌在寻求可以果腹的食物上。但随着青鱼的消失,渔民们一次次垂头丧气空手而归,心存的希望也一次次被现实打碎。人们再次谈起青鱼,无不流露出深深地无奈和无尽的留恋,繁华的往事如过眼云烟,恍若隔世。

渔夫们的房子开始破旧漏风,生活开始无着无落,孩子们也都上不起学,只能辍学在家。家里曾经添置的新衣已经破旧不堪,衣不蔽体。附近的商店倒闭了,银行破产了。为了能让一家人活着,不至于饿死,男人们就出门找活路。留在家的女人和孩子们就去外面割草喂几家合养的奶牛,但割到的草也仅仅只够奶牛凑合着吃。

冰岛的冬季就像人们渴望青鱼再次出现那么漫长,饥饿、寒冷充斥着人们的生活。他们一趟趟的去码头,又一趟趟的无功而返,自然恶劣的天气彻底断绝了这群被饥饿和寒冷折磨着的人们的求生之路

傲慢的官员和冷漠的社会环境,使人们得不到社会的关怀和救济被生活所迫的人们聚集在广场上寻求生机,却招来了当地官员的横加指责,他们谩骂老百姓们又蠢又懒,只会制造麻烦。他们一次次训斥着煎熬中人们,既然有这么多的空闲时间,却只知道游手好闲,像个傻子似地站在广场上挨冻。他们认为人们应该趁着这段休闲时间去好好读书,长长见识,促使自己不断进步。首都的名流们也纷纷到来,免费给老百姓们举办各类知识讲座。但让他们感到诧异的是,除了牧师、医生、律师外,却无一个老百姓前来。于是他们便有了恨铁不成钢的忿忿感,觉得这些渔夫们简直不可理喻,不但缺乏精神信仰,竟然连送上门的知识盛宴也无动于衷,可见这儿的人是多么地愚昧无知。

但此刻的老百姓们却正在为家里嗷嗷待哺孩子而唉声叹气,正在为家里能有一间遮风挡雨的安身之处而煎熬发愁,正在为能借来一小撮面粉而绞尽脑汁。写诗、读书、政治,这些精神上的食粮,对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人们来说,如同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他们的首要任务是需要实实在在的将肚子填饱。

地方官员的傲慢和冷漠就像周围寒冷的冰川一样散发出阵阵的寒意,无时无刻刺痛着渔民们的身体和心灵,这种寒意,痛彻心扉,让渔民们心灰意冷,走投无路的人们急切地期望救命的青鱼给他们带来温暖,带来希望。

紧抓不放的青鱼是老人对富足生活的回忆和眷恋

作者在文中塑造了一位名叫老卡达的90岁高龄老人,老人的腰已经弯得伸不直。青鱼的到来,让佝偻着背的老卡达早上6点钟就要起床,辛苦劳作一天,也只能刮满3桶青鱼。但她依然不知疲倦地刮着一条条青鱼,来赚取微薄的收入贴补家用。即便儿子如何好言相劝,如何用粗暴的语言想激怒她离开,都不能让她丢掉刮鱼的刀。

在漫长的一生中,她忘记了许多事,比如自己的儿女、情人、孙子,但贫穷苦难的经历让老人刻骨铭心,生活唯艰一粥一饭来之不易老人体会最深,她记得只有青鱼才能让家人们活下去,因而本是颐养天年的岁数,她却依然和年轻人一样,拿着身体换取那一点点微薄的酬劳。当儿子强行带她离开时,她边哭边骂着儿子,看似是对儿子发泄不满,其实是担心失去心中那期盼多年的梦想,这个梦想就是要得到不计其数的青鱼,这满筐满筐的青鱼在老人眼里是以后生活的依靠,是一份份积累起来的财富,更反衬出老人对17年前拥有取之不竭的青鱼而带来的安定生活的回忆和留恋。

现在这一切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但儿子却夺走了老人刮鱼的刀,这是割断了老人的美好回忆、砍断了老人的精神支撑柱啊!90年来的精神寄托和时日不多的未来,都浓缩在这一条条的青鱼身上。青鱼是老人也是渔民们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是他们生命中的基因,他们视青鱼如生命,代代相传。

顽强不屈与命运抗争到底的人们永远值得尊敬

余华在《活着》里写过这样一句话:“活着”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这部小说语言简洁质朴,融入了作者切身的人生经历,读来真实感人。如同作者在他那部最优秀的作品《渔家女》里所说,“同情是最高级的诗歌的源泉……”因而,在这部小说中,人类的苦难让作者将悲悯的眼光放在了文字之上,平实的字里行间流淌着对人类的热爱和同情,以及对生命和大自然的敬畏。

人类最深痛的灾难便是饥饿带来的苦难,面对大自然设置的一道道障碍,为了活着,他们必须忍受命运的摧残,必须拿着生命去和大自然做着殊死的搏斗。人人都知道生命仅有一次,可是在命运的低谷,那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谚语和励志的鸡汤文还不如一把野菜来的实惠。

以前看过一部电视剧《叶落长安》,讲述了1942年在河南连续几年灾荒之后,颗粒无收,导致大批的难民居无定所、食不果腹,颠沛流离,在兵荒马乱中逃荒来到陕西谋生活的故事。女主人公郝玉兰在西安小东门暂时寻找了落脚之处,在生活极其艰辛的年代里养育了七个孩子,风风雨雨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面对窘迫的生活,郝玉兰坚信着活下去的信心,坚信只要活着就有改变生活的希望,只要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种面对苦难的态度和《青鱼》里描写的渔民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如果说《叶落长安》是一部心酸的迁徙史,那么《青鱼》则是一篇绝地求生的生活史,各自的主人公都演奏出了不同的命运交响曲。

今天的我们只是看了看这些作品,对于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们,谁又能懂得他内心的酸楚和无奈?谁都知道生命的宝贵,可是生活却不从曾优待过他们。如果生活容易,谁又愿意拿着生命与命运抗争到底

冰岛的渔民们,他们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普通而平凡,青鱼就是他们全部的梦想、希望、尊严、信心、责任……从他们的身上,读者似乎也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有一个“青鱼”,或感情上的,或工作中的,或生活上的,那种内心的煎熬、困顿、无助,无不让人倍受折磨,寝食难安。毕竟,只有极少数人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多数人从出生就注定像一群没伞的孩子一样,只能在风雨里奔跑。因而便同他们一样,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大自然抗衡,用生命书写着人类面对艰辛不屈不挠的赞歌。

在浩瀚的宇宙中,人类很渺小,但同时也很伟大。面对苦难的生活,许多悲壮的故事令人扼腕叹息。在历史的长河中,强者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弱者被命运扼住了咽喉。古今中外,每一个有着不屈精神的人都值得人们钦佩;每一个有着坚强意志与命运抗争到底的人都值得人们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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