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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硬卧车厢

 海上来信 2022-01-24

                                                                                                 文 / 冯云广


    犹如误上贼船


   在向一位中年列车员出示车票后, 米扬登上了1172次”绿皮“旅客列车的16号——一节本次列车唯一的、在设计上作了多处重要改进且投入运营时间不长的新式车厢。由于其内部装饰采用了中性偏冷的色调,使这个相对拥挤的环境显得格外明快和整洁。另一个不同于普通车厢敞开式的结构的是,新车厢所有铺位朝向通道的一端,均以装饰板材予以阻隔,这使得每一个铺区都处于半封闭的状态,也更接近于软卧包厢的样子,给人一种安全舒适的感觉。

   上车前,米扬吃的一餐饭很有滋味,但也实在太咸,不久,他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干渴。于是他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水,与人天南地北地闲聊。当听到健谈的老船员讲述南方人如何在海滩上造船并使之下水的场景时,他闻所未闻,想道:不得不承认,相比南方人,北方人传统、守规矩,也容易满足,然而在创新和开拓精神方面却要差许多。不知不觉,将近一暖瓶的开水已被他喝下肚子;中饭时,又一大碗辛辣的红烧牛肉方便面被吃得汤水不剩。直到这时,他才如释重负似的舒了口气,取出一本刚刚出版的杂志翻了起来。

   车轮滚滚碾过大地,将江南的水田、纵横交错的河流港汊不断地甩在身后。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量饮水所造成的内急接踵而至,为此,米扬不得不经常前往车厢前部的厕所予以解决。加之他烟瘾很大,也需要到允许吸烟的地方——与15号车厢的连接处,于是,车厢连接的一带就成了他不时光顾和滞留的所在。

   厕所的面积大约一平方米多,相当狭窄,进出门口也略感别扭,在使用的高峰时段可见四五人同时等候如厕的场景。虽说旅客会因此而有一些不便,但这种现象并非新式车厢所独有,故而不足为奇。实际上,最令米扬感到遗憾的还不是有什么不便,而是与新车厢营造的安详、惬意的氛围很不相称的因厕所使用所带来的不快。

   第一次经过厕所时,米扬看到本车厢的列车员正从里面走出来。“没看见里面有人吗?你敲什么敲?是不是有病啊?!”列车员面对门前站立的一个青年人,一连声地训斥道。青年人被训得很不自在,他嗫嚅着,似乎在解释什么。凡乘车旅行过的人都知道,在列车厕所门把手的上方有一小小的显示窗,当内中闲置时,上面会呈现一写有“无人”字样的绿色标牌。而当其内有人使用时,则出现一“有人”字样的红色标牌。明知厕所正在使用,候厕者却要敲门催促,这的确不太礼貌,不过,列车员的脾气似乎大了点。米扬没有多想什么。

   说来也巧,米扬第一次如厕也遇到了类似情况。他先关好门,然后随手将门后的开关向右扳动90度,这样,既锁了门又对外显示了目前厕所有人的状态。可是,待了不足两分钟,就有人从外面扭动门把手、推门,接着是几下敲门声。米扬很是不解,也有些不高兴。开门一看,眼前站着的却是自己对面铺位的一位老大妈,以及她的外孙女——一个十八九岁名叫新莲的姑娘。见她们正愣愣地望着自己,一脸无辜的样子,米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心想她们不可能有恶意,也许是正巧急于进这个门吧。

   然而,围绕一个小小厕所所引起的不快远不止这些。一次,又是列车员。他一出门就对着一个穿着保暖内衣的小伙子呵斥:“你想干什么?!里面有人你知道不知道?”面对突如其来的情况,小伙子一时茫然。“我看你是有病,有毛病!有神经病!”列车员几乎吼了起来。小伙子见他怒不可遏的样子,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拳头也攥了起来,分明可以看见他眼里已喷出的火焰。小伙子似乎蒙受了不白之冤,但他毕竟还是克制住了。

   又一次,门刚拉开就听里面有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找死啊?谁的脚痒痒了?我……”半敞的门里挤出来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寸头青年,他似乎受到了骚扰。此时,除几步之遥有一学生模样的人正靠在通道的墙壁上悠闲地看书外,眼前并无可供他发泄的对象,寸头不由得打住了话头。片刻疑惑后,他往地板上啐了一口,悻悻地走向15号车厢。

   连一向沉稳的米扬也感到窝火甚至难以忍受的是,他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竟遭遇到两次被人踹门!他曾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拉开厕所门,第一次门前无人,左右张望,只有一吸烟者远在车厢上下车的车门处百无聊赖地踱步;第二次门前仍无人,通道之上空空如也,即便卧铺区也没什么异常迹象。奇怪,人呢?显然,这已不仅仅是骚扰,而更像是捣乱了。

    那么是谁干的?他何以能迅速地逃离现场呢?

   说起来,米扬也算得上是个经常旅行之人,但此次旅行中的亲见亲历,仍不免使他有些少见多怪,觉得本节车厢乘员们的素质实在成问题。种种不文明的举动,凶巴巴的寸头,还有性情相当暴躁的列车员,无疑都是他第一次遇到。然而,当他冷静下来之后,脑海里闪过委屈的辩解者,怒火中烧的小伙子,口出带有侮辱性言语的列车员,踪迹杳然的踹门人假设性的形象。车内弥漫着的气氛诡谲怪异,似乎有一组不和谐的音符掺杂其中,与此次旅行的人们既如影随形又若即若离,甚至还能嗅到火药的气味,这些总使他感到反常。安详里潜藏着骚动,惬意中蕴含着压抑;无所适从的迷惘、无可奈何的沮丧,可谓应有尽有。为此,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误上贼船的感觉。


    米扬在暗中观察


    不过,如果综合种种表象进行分析,他感到还是有悖于常理者多多,如果仅以一个乘员的素质问题一概而论,未免武断了些,会不会是由于某种未知因素的存在而促成的误会呢?不过踹门不可能是误会,即便不是捣乱,也一定是有人搞的恶作剧。忽然,他联想到骂旅客为神经病的列车员,欲给人修理腿脚的寸头青年:莫非他们也遭遇到踹门?

   于是他开始格外留意16号车厢的这间普普通通的厕所,他想亲眼看看,候厕者究竟是在何种情况下去推、敲甚或是踹门的。可是,冥冥中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捉弄他,很长时间过去了,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望着车窗外一片片像水一样滑过去的油菜花地,有些失落地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站立厕所之中,想挪脚转身都有困难。一个总是半开着的小车窗,将列车行驰挟带的风一股脑儿地灌了进来。狭小的空间,局促的环境,车轮无休止的噪音,还有窗上冷冰冰的不锈钢护栏,使这间斗室更像一个囚笼——没有人会因为非生理的需要而在其中多呆上片刻。可以设想,一旦进入这个不得不入的处所,人本不安,如再遇猝不及防的外部骚扰,他将是何等样的心境?是惶窘、紧张?还是烦躁、恼怒?很难说得清楚。环视斗室,米扬在不经意间看见自己身后的一面明亮的大镜子,只觉空间被扩大,视野变开阔,镜中又一个车窗映现出的外部景物很是别致,心中的郁闷和压抑顿时消减了许多。可惜,这面镜子所在的位置让人感到非常别扭,如果不是刻意地找镜子照,竟很难发现它的存在。倏地,一个有关踹门的细节闪现在眼前:有那么两次,他在听到“嗵、嗵”的踹门声之时,曾明显地感受到车厢地板的倾斜,自己曾用力拉住扶手……

   入夜,旅客们都已入睡,只有卧铺对面的车窗下,一只只显示座号的袖珍夜灯发出幽幽的光亮。厕所门前,米扬弯下身子,借着打火机的火光察看位于门下部的两块浅浅的凹痕,轻抹了几下,没有发现脚印之类的痕迹。凝视着一片呈直角下陷的区域,米扬忽然生出一个踹门人或许子虚乌有的假设。由于上下车的缘故,车厢连接处通道狭窄,有时候还比较拥挤,这样就容易造成磕碰。与其说厕所门下部的凹痕是踹或踢的结果,倒不如说是旅客所携带的有边角的行李箱或硬物磕碰所致,米扬庆幸自己的这一发现。

   躺在铺位上,米扬闭着眼重新疏理思路,他觉得,关于踹门人究竟存在与否的问题现在基本上可以做结论,即:没人踹门,所谓踹门者根本不存在!想到此,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米扬听到睡在自己上面中铺的老船员如厕回来,嘴里还嘟嘟囔囔:“哪里的臭小子,深更半夜的还捣乱,真是活见鬼!”蒙眬之中,米扬又听到有下车旅客的走动、到站停车、列车员开门关门,以及列车重新启动、疾驰前行的声音。

    不知何时,米扬听到一短促的女人叫声,似乎是她被惊到了,声音虽不尖利却突如其来,将本车厢几个小时以来的宁静打破。米扬一个激灵醒了,他习惯地看了一眼手表,旋即披衣而起,此刻正是凌晨一点四十六分。未待分清叫声来自哪里,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由远而近,一个熟悉的、但此时却显得衣衫不整的身影,已经踉踉跄跄直奔过来。米扬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新莲姑娘!

   新莲叫了声“阿补(婆)”扑在外婆身上啜泣,她的风衣腰间的束带被拉开,一直垂落到地板上,显然是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惊吓。“莫怕,莫怕……”外婆慌乱地安抚着外孙女,此时,米扬早已一阵风似的去往姑娘刚刚离开的地方。

    脚下车轮的噪声比在卧铺区大多了,厕所门尚未关闭,随着列车运行夹带的冷风从厕所外壁小窗口的灌入而晃来晃去。他探进身去迅速地观察了一遍厕所内部、以及厕所周围的环境,均未发现异常。列车乘务员室的门紧闭着,透过门玻璃,米扬见这个只能容一个人坐于其中的空间里并无人影,看样子列车员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噢,对了,米扬记起来了,在这个运行区间有近一个小时沿途无停车,列车员可能偷空捉忙找个地方小睡去了吧。

    一部分乘客被吵醒,车厢里有些嘈杂。有人在问“怎么回事”;有人则翻翻身,又睡了过去;也有临近铺位的乘客披着衣服凑了过来。米扬回到卧铺区,老船员和另一位上铺的、往下探着身子的旅客,正急切地询问新莲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有人……”新莲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车厢前部,又哭了起来。一闻此言,米扬心头一震:莫非自己判断有误?一直以来,难道真的有个幽灵般的人物、或者说就是那个踹门之人藏匿于16号车厢的附近?姑娘在这个时间到车厢前部去,除了如厕不会有别的,如果确实有人对她图谋不轨,问题岂不严重了?按理应马上报告乘警才是。然而,米扬的心里总觉得不塌实。虽说一节车厢、一列客车都可比作一个移动中的小社会,但相对来说,在这样的环境中发生此类案件的几率是非常之小的。“新莲,”待姑娘稍稍平静了一些,米扬忽然低声问了她一句什么,新莲止住了哭泣。少顷,她点了下头。


    惊悚之余的人们


   有人要去喊列车员,当听米扬说列车员不在时,又有人要报警,米扬反问了一句:“报警?因何报警呢?”

   米扬等人欲一探究竟,便一起向车厢前部走去,惊魂甫定的新莲紧紧地拽着外婆的手跟在后面。乘务员室仍关着门,列车员也未回来,老船员和几名乘客再三透过门玻璃往内打量,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厕所是紧挨着乘务员室的,此时房门虚掩,随着列车的晃动,门缝儿忽而变大,忽而变小;房门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撞击着门框,一股凉气不时地钻了出来。米扬握着把手将门往里推,突然觉察到把手有一种异样的手感,他随之沉思片刻。新莲挨到前面,大气不敢出地向厕所内扫了一眼,见厕所的角落有一把歪倒的拖把,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反常。老船员也挤进身子看了一遍,然后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将目光很自然地穿过本车厢的门玻璃,投向前面的车厢,甚至更远的地方。他们几个人仍不放心,于是一边四下查看,一边向15号车厢的方向走过去。

   新莲简要地叙述了自己如何被人扯住的过程,可以想见,如此夜半更深的场景,是足以令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感到恐怖的。然而,惊慌失措的她根本没有看到,扯她的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米扬并不认为是有人骚扰了姑娘,他根据自己的推理,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一番现场演示,其结果出人意料——原来又是“踹门”惹的祸!其时,新莲连续两次听到有人用脚踹门,她的心立时“咚咚”乱跳了起来,姑娘急匆匆拉开门就往外走。由于厕所门是往里开的,而局促的空间又使人的出门变得不那么顺畅,若体型肥胖者则需要侧着身子出来方可。在这个地方,穿着风衣本来就活动不便,不曾想,又遇列车过弯道,地板倾斜晃动不止,门内的把手恰好挂住了风衣束带的后腰部分。当她双脚刚刚出得厕所,门即自动掩上,然而她想走却已走不动,因为束带的一端仍被挤在门缝里。慌不择路的新莲以为有人拉扯她,于是拼命挣扎几下,从而拉开了束带,最终得以脱身。

    手握厕所的门把手,米扬来回扭动,似乎仍在思考什么。细心的人也许会注意到,一般列车上的门都显得很厚实,其把手也因之粗大一些,并且外缘成方有棱,这样手握的感觉稳固而利于使力。然而,新式车厢对此的设计却有明显不同:一是取消了把手外缘之棱,将把身趋圆;二是把手尖部向内稍作弯曲,使整体更为流畅美观。很显然,这是一种富有人性化的设计,但缺憾也并非没有。比如把尖的弯曲部分,它既可以使手握得更牢固、且不易滑脱,同时,也有钩住或挂住什么东西的可能。当然,这样的细节问题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新莲的遭遇绝对属于一次意外,或者说是极其偶然的,正所谓,关门挤着鼻子——赶巧了。事实上,当新莲如厕之时,周围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所以,她根本就不可能被人拉扯。“实际上,踹门之人并不存在,这只是一个误会。准确地讲,都是咱们的错觉。”

   鉴于米扬论据充分,推理严谨,对事件经过的描述合情合理,且近乎无可挑剔,大多数人不能不口服心服。但也有怀疑自己被人踹过门的乘客——如老船员,他们并不完全赞同米扬的结论,尤其是“错觉”之说。新莲心中的恐惧感渐渐消失,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如果真的是有人拉扯……“哎呀,刚才可吓死我了!”说完,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干练的男子,脱口问了一句:“您是便衣(警察)吧?”米扬笑着把头一摇,说:“咱们一样,都是本次列车的乘客。”

    米扬没有就此再阐扬什么,因为他目前尚解释不清,一时间也很难下结论。再者,即便能够解释清楚,也难保不会引起某种担忧或者恐慌。米扬对老船员等人说:“不管是'误会’也好,'错觉’也罢,总是可以查清楚的。不过已经两点半多了,咱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米扬看了看手表说。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要紧的。”见米扬神色自若,听他的误会、错觉之说似乎又相当肯定,众人将信将疑地欲各自散去。

    令姑娘匆忙离开的原因并非有人踹门,而是一种类似踹门的声响惊扰了她。既然不是人为,又是什么所为呢?思忖片刻,米扬想:毋庸置疑,排除了人为因素之后的最大的嫌疑还是在列车本身,属“车”所为。那么声响究竟来自列车的何处,它是如何产生的、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产生的呢?“对!是车轮!如无意外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是转动中的车轮与铁轨的摩擦。”米扬一下子缩小了排查范围。

    所谓踹门虽与车轮有直接关系,但踹门般的声响却是偶然发生的,这说明必须要满足一定的条件,并且是相当苛刻的条件方能发出声响,那么,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忽然米扬记起他两次遭遇“踹门”时的现场感受,即车厢倾斜比较厉害,每次他都曾用力地抓住车窗护栏以防摔到。显而易见,这是进入了弧度较大的铁路弯道,那么弧度究竟有多大呢?

    “一路走来,从南方到北方,少说也跑了三千里,但自己遭遇的'踹门’也就那么几次,如果故障隐患确实存在,那么它隐藏的也够深的了。”米扬想,“为了将来的故障排查,应尽可能地做一下验证。”。

   “列车员回来了。”有人说。闻言,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15号车厢的方向。只见列车员手提着个不锈钢保温水杯,睡眼惺忪地朝人们扫了一眼,然后慢吞吞地用钥匙打开乘务员室的门,将水杯放在小桌上,接着走了过来。“✖✖站到了,有到✖✖站下车的准备下车。”见众人没吭声,列车员又问:“(你们)有事呀?怎么不休息?”“没什么事。”米扬微笑着回答。“没事睡吧,还不到三点呢。”

   经历一场虚惊,车厢里恢复了安宁,乘客们都已进入梦乡,而米扬却久久难眠。当他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他掀开窗帘将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只见天色微明,寥落的星辰正与列车一同奔跑,北方的平原山岭已开始显露出轮廓。他估算了一下时间,本次列车将很快驶经一个自己极为熟悉的铁路弯道——此处距他的目的地车站只有约50公里了。他想最后核实一下自己对“踹门”的始作俑者的推测。


   始作俑者浮出水面


   米扬忽然感觉到列车有所减速,于是疾步走向厕所,入内关上门并随即锁牢,然后俯身厕所小车窗。他迎着呼啸而来的风,将脸紧贴车窗的防护栏,直到能完整地望见前方的火车头为止。不一会儿,列车进入弯道,车轮在铁轨上的滚动声变得有些零乱,车厢在倾斜,他双手紧紧抓住车窗护栏。“好!”米扬禁不住叫了一声,因为一切似乎都合乎他的推理。“一……二……”由于弯道弧度逐渐加大,他依次看到了火车头后面的车厢,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此时,他感到双脚站立支撑的力度随着地板的倾斜而加大,双手紧抓防护栏的用力在持续,一切都与曾经的两次感受特别相似。“三……四……五,”待第五节车厢刚进入他的视野,就听到脚下传来“嗵、嗵”的两声响。“找到了!“米扬脱口而出。始作俑者终于现身,随着后面的车厢陆续驶出弯道,米扬浑身紧绷着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了,他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

   因列车员一直未来卧铺区换票,快要下车的米扬只好去乘务员室,他敲了敲门扰醒了仍在鼾睡的列车员,门开了,噪声忽然变大。“急什么急?还没到站呢!”列车员颇有些不情愿地嚷道。“你是7号下铺?”住了一会儿,列车员揉着眼睛懒洋洋地问。“什么?”米扬听不清列车员问的究竟是什么,因为耳边的噪声实在烦人,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真相初露端倪,米扬进一步判断:为何“嗵、嗵”两下“踹门”声在厕所内听得很清楚,而在门外却几乎听不到?原因就是,车厢宽度远大于铁道轨距,而厕所其实是悬空在车轮外侧之上的;至于两次类似踹门的响声之所以于厕所内大,而在厕所门外却几乎听不到,主要是故障隐患造成的震动,作用于厕所这个立方体空间所产生的共鸣,将响声放大了。此时此刻,米扬不由得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列车乘务员室紧挨厕所,厕所内响声那么大,在乘务员室里难道就听不到吗?

    米扬觉得,他有必要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跟列车方面反映一下,怎么反映呢?如能写在意见簿上是最好不过的。然而遗憾的是,《旅客意见簿》已取消多年了。面对这位有欠冷静的中年列车员,考虑到自己的问题三言两语又很难说明白,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列车进站,天色大亮,肩挎旅行包的米扬走下车来。他朝站立车门旁的列车员笑了笑,讲了几句话,然后将一张折叠的纸条递到了对方手中。老船员和新莲一直把米扬送到车厢门口,他们挥手而别。

   列车员用诧异的目光,一直望着这位在一个昼夜的行程中已经眼熟的旅客,看他消失在出站的人流中。

   很快,1172次的女列车长就读到了写在笔记本纸页上的这封未署名的信。虽然信写得草,但笔力遒劲,字体飘逸,显得很有性格。主要内容是这样的:

   请恕我直言,虽然新式车厢非常适于旅行,但某些方面却有些糟糕。

   厕所“有人”与“无人”标牌显示不准确,时常造成误会。其向右扳动的开关,如用力稍小即达不到90度,闩片亦不能完全落入U形槽底部。此时,门外显示窗会呈现出半红半绿、模棱两可的错误标识,概率在50——60%之间。估计原因是 U形构件加工不标准或安装上有误差。

    列车驶经弧度较大的右向转弯时,厕所内极易发出类似踹门的较大声响,一般连续两次,转弯弧度:从16号车厢向前方望见机车后第五节车厢时。假如站在厕所门外,虽仅一墙之隔,却很难听到这种声响。虽然我不能确切地判断引起踹门声的原因,但为了列车运行的安全,还是希望有关部门能检查一下厕所底部与车轮之间的连接部位。

    另外,按照大多数人如厕时站立的习惯朝向,内中镜子恰在人之背后,难以发挥其应有的功用,如调整到相对一面的墙壁上似乎更好。

    以上或许小题大作,但是,如不及时发现并解决,每次的运行都有重复同样问题的可能。

    看着看着,列车长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读完最后一个字,她已眉头紧蹙。

   “人呢?”列车长急切地问。“人?”16号车厢的列车员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未反应过来。

    “就是写信的旅客呀!”她右手捏着折起来的信纸,一边往自己的左手的手掌上轻轻摔击着,一边说。“已经下车了,就在刚才一站。”列车员小心地回答。

   女列车长望着车窗之外,农田、村舍、树林、丘陵飞快地往后退去。转过头来,她双眼直视着列车员,十分严肃地批评道:“面对同样的问题,同样的隐患,我们作为乘务人员为什么就不能发现呢?”

   中年列车员一时语塞,表现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接着,他又语无伦次地表白什么。

    列车隆隆地驶上一座铁桥。

     “毫无疑问,乘客是我们服务的唯一对象。然而,这些年我们似乎忽略了他们……”列车长若有所思地说。

   她跟16号车厢的列车员简单交代了几句,然后,匆匆向列车长室走去。


    尾声


    米扬结束了旅行,故事似乎也该到此为止,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连他也想象不到。这与他写给列车方面的信有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至今无从考证。

    大约一年后,米扬再一次乘坐上一趟“绿皮”列车,他本来并无乘“绿皮“车的打算,只因他所到达的目的地车站属于动车不停站,他乘坐“绿皮”车是唯一的选择。一上车他就明显感觉到此次的“绿皮”列车与过去的大为不同,眼之所见足以称得上是一种新气象了。列车上:除人手一张记载着包括铁路局网址在内的各种互通、咨询、联系方式的精美的“旅行纪念卡”,列车员定时送水上桌,到站预报二次提示,恢复了过去的价格相对便宜的列车盒饭外,还可以看到,在每节车厢两端的醒目位置,都挂着一本相违已久的、印制十分正规的《旅客意见簿》,令人感到亲切。据说,该车隶属的铁路局已率先全面地恢复和实行了有关《旅客意见簿》的工作制度,并进一步完善了保障安全正点运行、优质高效服务的各项配套措施。

    《旅客意见簿》扉页上印着:

    责任重于泰山

    “对了,一会儿应该去曾经发生'踹门案’的地方看一看。”米扬边想边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心中十分欣喜,不免感慨:人民铁路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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