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与探春：被压抑的母女情

作者：陈肖

在《红楼梦》的所有母女中，赵姨娘与贾探春这对母女的关系看起来最剑拔弩张，好像两人每次见面或是提到对方都是埋怨、指责，没一句好听的话。有人批判赵姨娘太自私，只会向女儿榨取利益而毫无怜爱之心；也有人责怪探春太势利，对待生母太过冷酷无情。而笔者认为，赵姨娘与探春畸形的母女关系是当时古代宗法制度与社会环境造成的，难以苛责任何一方。而且实际上，这对母女的关系也并非面上的那样差，细读文本便会发现二人之间那深藏的、被压抑的真情。

要理解这段母女关系，首先要了解两人的身份：赵姨娘原是贾府的家生奴才，出身低微，后来被贾政纳为小妾，升级成“姨娘”，可以拥有自己的住所和小丫头了。但即使赵姨娘颇得贾政宠爱，生了贾探春、贾环这一儿一女，她在贾母、王夫人等正经主子面前仍是要殷勤服侍的奴才，妾室的地位终究是比较低的。

正房与妾室的地位差距，同样延续到其后代身上。根据封建礼法，赵姨娘生的孩子探春、贾环属于“庶出”，不能由生母养大，而要归正房抚养教导，也只能称正房夫人为“母亲”或者“太太”。在这样的规矩下，赵姨娘和探春这对母女的关系注定是扭曲的，即使有感情也会以压抑、别捏的方式表现出来。

那么，赵姨娘和探春对于彼此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一方面，赵姨娘内心对探春是认可并希望能够倚仗她的，可探春与赵姨娘保持距离、公事公办的态度让赵姨娘心生怨气。

探春聪明美丽，才情是公认的贾府“三春”之首，为人行事大方，人际关系融洽，在王熙凤生病期间还能协管家事，有这样出色的女儿，当妈的心里怎么会不骄傲、不得意？赵姨娘也希望母凭子贵，儿子贾环不长进，自然希望探春争气，最好还能多多提携、帮衬自己这个总是受人轻视的姨娘，为自家人多谋点福利。

然而，赵姨娘的这个愿望却一再落空。因为探春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她对自己“庶女”身份非常自卑敏感，所以从小到大都格外努力，想靠自己的本事赢得他人的尊重，也确实做到了——优秀的探春受到贾府上下的肯定，用平儿的话说“谁不把她（探春）当成太太养的”。也正因如此，探春特别严格地遵守礼法，对嫡母王夫人尊敬有加，对生母赵姨娘则是以礼相待、没有丝毫徇私。所以，她从来都称赵姨娘为“姨娘”，只认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为舅舅而不认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等等，这些都是完全符合礼仪规范的。

有人拿探春的亲弟弟、赵姨娘的儿子贾环作对比。确实贾环是个特例，他能够在亲娘赵姨娘身边长大，甚至当着贾政直接称呼赵姨娘为“母亲”，虽然被父亲贾政默许纵容，但这其实都是“破例”的，是不符合规矩的。自由任性的贾环与循规蹈矩的探春形成对比，更体现出探春的极度自尊和自我高要求。

总之，探春对赵姨娘虽然从现代人的角度看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是封建时代的教育以及严苛的宗法制度决定和要求的，而不是探春本人的无情。但对于探春严守规矩、大公无私的表现，头脑简单、没有文化的赵姨娘是完全不能理解的，所以满腹委屈；探春与嫡母王夫人、同父异母哥哥贾宝玉的亲近，更让赵姨娘心生嫉妒和怨愤。女儿这不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嘛！赵姨娘难免心有不甘。

另一方面，探春对赵姨娘也是有怨气的。庶出子女的日子本就不好过，所以自己才格外努力、勤谨，偏偏母亲赵姨娘是个如此粗俗之人，不仅不能理解自己的苦衷，不能对女儿多点关心和支持，还常常惹是生非，拖自己的后腿，探春心里能不怨吗？加上探春是由贾母、王夫人教养长大，与赵姨娘没有多少私下相处的时间，又怎么培养出亲厚的感情呢？

赵姨娘与探春矛盾的最大爆发是在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中，因代理管家的探春不同意给赵姨娘去世的兄弟赵国基额外多拨丧葬费、而是一切严格按规矩操作，赵姨娘跑来与“不近人情”的探春大闹了一场。这场争吵读者都比较熟悉，就不展开细说了。值得注意的是，二人并不只是斗狠，也是难得将各自心中委屈向对方倾诉的过程：赵姨娘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则是“不禁滚下泪来”“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噎噎的一面哭，一面问”。人最脆弱的一面只向最亲近的人展示，如果面对的是有恨无爱的仇人，是绝不会如此委屈地哭泣的。况且从后文来看，二人并未因为这次吵架而闹翻、闹僵，甚至有可能因为这次爆发，抒发了彼此憋闷的情绪，关系反而有所缓和。

如果说赵姨娘对探春表现出更多的是期望、索取而疼爱的表现不足，那么探春对赵姨娘无奈背后的关心与维护却有明显的流露。这从第六十回赵姨娘大闹怡红院一事可见一斑。

这天，贾环到贾宝玉的怡红院问好，看见宝玉的丫头芳官手里拿着一包擦脸用的蔷薇硝，便问宝玉要半包，想带回去给自己相好的丫头彩云。宝玉一向慷慨，但芳官舍不得把好友所赠之物给贾环，便偷偷换了另一种化妆品茉莉粉给贾环。贾环分不清，兴头头地带回去送给彩云，被彩云笑着指出：这不是硝，是茉莉粉，人家哄你呢。贾环本并不在意，还乐呵呵地说“这也是好的，比外头买的强”，彩云也收下了。

本来这事就过去了，可心胸狭隘赵姨娘在旁边看着就气不打一出来，她觉得这些唱戏的小丫头都敢哄骗贾环这个主子，这明显没把贾环和自己放在眼里嘛！正好最近贾母王夫人等主事的都不在家，赵姨娘决定去闹一场发泄怒气、抖抖威风。路上赵姨娘遇到夏婆子，在后者的挑唆鼓动下又添了几分对芳官的怒气。于是一到怡红院，赵姨娘就把一包茉莉粉扑在芳官脸上，破口大骂芳官是“娼妇”“粉头”。

没想到，小丫头芳官也不是好惹的，她边哭边反驳，还直言赵姨娘跟自己一样：“'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赵姨娘气得冒烟，立刻与芳官厮打在一起。芳官的好友蕊官等人闻讯赶来帮忙，几人围着赵姨娘手撕头撞，把赵姨娘弄得没有还手之力，只得乱骂，芳官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大哭，场面极其混乱。其他人却都在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呢。正闹得不可开交，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赶来，将四人喝住。问起原故，赵姨娘便“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地说个不清”。尤李二人只得呵禁芳官等四人，批评小丫头，不答赵姨娘的话。毕竟赵姨娘是半个主子，此刻跟小丫头打架弄得狼狈不堪，你是骂是劝是哄呢？怎么都尴尬。而此时探春的反应可谓巧妙：

探春叹气说道：“这是什么大事，姨娘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们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姨娘快同我来。” 尤氏李纨也立刻会意，笑着附和道：“请姨娘到厅上来，咱们商量。”赵姨娘只好同他三人出来，嘴里还说个不停。然后探春等赵姨娘走出来、人少了之后，才开口对她讲道理：

“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玩意儿，喜欢呢，和他玩玩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管家媳妇们，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么没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气儿，别听那说瞎话的混帐人调唆。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家做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 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有意思的是，探春的第一反应不是发脾气，而是叹气。可见探春对赵姨娘的失望和无奈，也说明她对于赵姨娘的愚蠢表现并不那么吃惊，已经见怪不怪了。其次，探春没有直接指责冲突的任何一方，而是用“商议事情”的由头，客客气气地把赵姨娘请走了。其实赵姨娘在府中的地位大家都知道，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同她商议的？不过是探春不忍心赵姨娘当众难堪，为她挽回点面子，找个台阶给她下罢了。

探春事后劝赵姨娘的这番话也是苦口婆心：先强调赵姨娘与丫头身份不同，没必要为小丫头动气打人，有失体统，表达了对她的尊重和安慰；再提醒赵姨娘，别听人挑唆冲动行事，吃亏的却是她自己。这句句都是为了赵姨娘着想，合情合理。所以赵姨娘这次也自知理亏，一句话也没辩驳，偃旗息鼓回房去了。

不过，事情到这里还没完。当着赵姨娘面时探春很冷静，等赵姨娘走后倒开始生气了。她对李纨尤氏抱怨：“（赵姨娘）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是什么意思，也值的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算计，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调唆的，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然后越想越气，立马让管家媳妇们去追查到底是谁挑唆了赵姨娘来闹事。媳妇们回说一时找不到，有待慢慢查访，探春才逐渐平复下来。

探春这时的气，一则是为赵姨娘的愚蠢而着急上火，二则是为赵姨娘打抱不平。她一眼看出赵姨娘这次闹事的背后不简单，肯定是受到一些小人挑拨，被人利用帮别人出气了，所以追查挑唆生事之人，不能让赵姨娘白白吃了这个亏。这难道不是女儿对母亲的一片真心？再看探春对赵姨娘的评价是“耳朵软，没算计”的“呆人”——本来也许没那么多坏心眼，却特别容易受人挑唆而做错事。知母莫若女，探春对自己这个生母的脾性、弱点以及处境其实门儿清，可见她对赵姨娘的事都是默默留心，并非真的冷漠无情、不闻不问。

再说探春这次对赵姨娘的劝诫和维护，与上次二人大吵的语气态度大不相同，这又是为何？我们看看吵架的性质便知。上一次是赵姨娘找探春闹，直接指责她没良心、攀高枝等，这是母亲对女儿人品的严重指控和侮辱，正如回目中说的“辱亲女”。自尊心极强的探春自然是十分委屈、愤怒地反击，冲突才愈演愈烈。可母女间吵完后，探春并没有记仇。到了这一回是赵姨娘与外人起冲突，且赵姨娘被人利用、作弄了，于是探春的反应是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同时明里暗里维护赵姨娘，而丝毫没有火上浇油、落井下石的言行，可见母女俩是站在同一战线的。这就是面对外部威胁的时候，本性中的亲情流露了，毕竟是亲生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啊！所谓“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母女亦是如此。

还有一个细节也能证明。就在赵姨娘和探春大吵之后没多久的第五十八回，黛玉正在房里和贾宝玉说话，忽见赵姨娘进来看黛玉，问“姑娘这几天可好了”？这乍一看有点怪，赵姨娘与林黛玉既没有亲缘关系，也没特殊交情，没必要来探黛玉的病。可林黛玉对此并不吃惊，她一见赵姨娘，“便知他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忙陪笑让坐”。原来，赵姨娘时不时也会进大观园里来、到探春的屋里去坐坐的，这个黛玉等园中姐妹们都知道。虽然我们不知二人私下都说些什么，但赵姨娘是个喜怒形于色、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她从探春处出来后还能顺路来问候黛玉，说明没有发生不愉快，母女见完面心情是不错的。也许，赵姨娘和探春也很珍惜这难得的私下相处的时光呢！ 

遗憾《红楼梦》未完，不知八十回后探春远嫁之时赵姨娘是何反应。程高版的续书里，探春远嫁时大家个个悲伤，只赵姨娘不替探春担心反而称愿，并冷酷地诅咒亲生女儿也遭遇中山狼：“只愿意他像迎丫头似的，我也称称愿”！这着实残忍。个人还是更欣赏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设计：探春在远嫁前专门到赵姨娘住处辞行，深情地唤了一声“娘”，这是她突破规矩、人生第一次管赵姨娘叫“娘”，母女俩伤心地抱头痛哭，场面真挚感人。只有在女儿远嫁、恐再无相聚之日的时候，赵姨娘与探春之间压抑多年的感情才能得到如此充分的释放，也让多少观众读者为之感动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