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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吉安市作家协会等主办“水南腐竹杯”全国征文大赛入围奖
腐竹如玉 程涵悦 公元1391年，解缙回到了家乡吉水。 数月之前，他还是幅员辽阔的大明朝唯一主宰朱元璋最喜欢的知识分子之一。朱元璋让他跟随在自己身边。他对时势的品评乃至对于权臣的弹劾都被这个最高统治者称道。他站在皇帝身后进言，总有种力挽狂澜的错觉。 之所以说是错觉，是因为几天前，朱元璋突然让解缙的父亲带他离开朝堂，离开京城。朱元璋说自己是为了保护他，因为他已经得罪了一众官员。朱元璋还说，他应该韬光养晦十年，到时候或许还有大用的机会。 解缙觉得自己的人生坠入了悬崖。他隐隐地觉得皇帝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嫌恶他了。至于十年之后的重用，更是一个渺茫的约定，皇帝的心思瞬息万变且无可捉摸。 吉水的山水太过醉人，以至于当车马停下，他眼前出现的虽已不再是繁华的京城，但他心中却毫无黯然、消沉之感，似乎自己从来没有去过京城，没有身心俱疲、惴惴不安过，似乎自己一直都在家乡。 但家乡的人们知道他回来，心里确是不安宁的。 解缙十二岁就已了悟四书五经，他高中后就获得了皇帝的信任。他是又一个天才，众人等着他再创一番辉煌。从唐朝开始，从吉水已走出了无数中举的读书人，他们都为国家鞠躬尽瘁。 解缙刚回家的这几天，门庭寂寥，亲友只觉见面尴尬，想过一阵再来看望这个皇帝亲自贬回家乡的年轻人。 这日，解缙正在校改《元史》，一个脸庞黝黑的中年人来拜访他。解缙恭敬地行了礼。 那人笑了，很是淳朴，道：“先生，我名叫陈诚，字子鲁，若论年纪，我只比您长四岁，只因我帮着家里干些农活，所以看起来苍老些。我还在苦读，尚未中举，而您早已侍奉过皇帝了。您对我行此大礼，实在惭愧。” 解缙道：“原来也是求学苦读的同道中人，幸会。” 两人寒暄一番后，陈诚毫无遮拦地问解缙如何才能侍奉皇帝，为国效力，他甚至好奇地打听皇帝的喜好、长相，以及与皇帝同出同进的感受。 解缙知道他没有什么心机，只是崇拜自己，而且对于未来中举、做官都充满憧憬，但觉得这些问题毕竟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只敷衍了两句便推说要休息了。 陈诚兴致依然很高，他没有觉察出解缙的不悦。他在离开之前拿出了准备的厚礼。 陈诚道：“这是我们吉水的腐竹，是我自家制作的。我读书之余，也动了好些脑筋，怎么挑选好的黄豆，怎么让这腐竹口感更醇厚。这是刚做出来的，我尽了最大的能力，又选了最好的几块。您从京城回到家乡，舟车劳顿，这腐竹最是滋补。” 解缙被这质朴的话语打动，知道陈诚是农家出身，确实不通人情世故，却也是个勤勉、真诚的人，便打心眼里谅解了他刚才的莽撞。 解缙望着洁白如玉的腐竹，语气宽和了许多：“我不吃腐竹，我只爱喝制造出上好腐竹的豆浆。不过你这份情意收下了。” 陈诚沉吟了一会：“先生真像一碗醇厚、平静又敛住了无尽香气的豆浆。您在朝堂上直言进谏，是因为心思纯净才性情刚正。” 解缙感觉心中温暖许多，陈诚虽粗朴，却能够洞察自己所执着的儒家情怀，堪称是知音了：“说来惭愧，我还是没逃过知识分子的宿命……我的命运被掌握在他人手中。但是如果我闭上了嘴，对时弊麻木处之，我或许就不是我，不是读书人，也不是吉水人了。所以，这就是我的宿命。” 说罢，解缙突然自顾自大笑起来：“不过，你说我像豆浆，我怎么觉得你就像这腐竹呢？外表质朴，言行有些鲁莽，但毕竟是纯正的读书人，心里都是建功立业的想法。就像好的腐竹骨子里就是洁净香醇的黄豆。我猜，你平日里最喜吃腐竹，所以精力旺盛，下完地，还能苦心攻读，哈哈。玩笑归玩笑，你我既有缘，我也有番话要劝你。我虽耿直，但还知道察言观色。你生性开朗，又不是出自官宦世家，不知道朝廷之险恶。你纵然中举，但凡还存些良知，必会被明枪暗箭伤害。我在朝廷多年，发现了一个无人问津的位子，却十分适合你，既能够施展抱负，又不必与权贵纠缠，而且，正需要像你这样吃腐竹长大身强力壮的。” 陈诚一听，极为惊喜：“难道是'天意’让我遇到先生，为我指条明路吗？” 解缙微微颔首：“我遇见你，也是'天意’，我给你指的这条路，恰是我自己这辈子可能没有机会走的路。我想让你去做使臣，游走各国，为我大明朝安抚边境，你自己也活得逍遥自在，毕竟普天之下，能有几个官员免于权力倾轧呢？可惜的是我无法说服我自己，我还是要死守着言官的职责……所以，希望你比我运气好些。” 两人又深谈了一番，天色已晚，陈诚告辞回家。 解缙手里拿着陈诚硬要自己收下、给解家老人滋补的腐竹，感动之余，对于自己和这个尚未中举的同乡的未来命运作了一番遐想。 心中虽有不甘，但他却未曾厌倦在家乡吉水平静的生活。此后七年，他闭门著述，校改完《元史》，又补写《宋书》，删定《礼记》。他研究的学问日渐艰深，对于世事也愈加明了。他时而会感恩这波澜不惊的日子，让他抛去官员的身份，有机会做一个真正的学者。但他知道，这不是他的结局，这只是一场酝酿，他的才学还是要经世致用的。 而陈诚的命运确乎是因为他与解缙在家乡吉水的那场意外的关于“天意”的讨论改变了。会面后的第三年，他高中，此后出使西域撤里畏兀儿，建安定卫、曲先卫、阿端卫，守卫边疆。后又出使安南，解决丘温边界纠纷。 异域的风光迷人，令陈诚大开眼界。各地的民风也全然不同，但是他们粗野又赤诚的性格与不修边幅的陈诚一拍即合。谈完国事，他便洒脱地脱下官服，和新结交的朋友们开怀畅饮。 不过他还是常常怀念起家乡腐竹的味道，一来那口味润泽甘甜，二来也可解解异域食肉的油腻。 坐在大漠的星空下，他也会感怀解缙为自己作出的人生抉择是如此的恰切。这种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尤其是当他出使归来，回到大明朝廷，顺利地晋升到正七品，而当年一同中举的人有些在这些年里经历了尔虞我诈后接连被贬。 但平静的几年过后，一场大风浪来袭，所有大明朝的知识分子都未能幸免——朱棣篡位了。 被牵连进方孝孺案而被贬北京的陈诚想起了蛰伏七年的解缙的安然与坦荡，他也开始读书、编书。有空闲了还重又下地，用家乡吉水的工艺做腐竹。他觉得自己也像解缙一样，越来越喜欢沉静的豆浆了。不过，他也知道，只要用心等待，还是会有上好的腐竹凝结起来的。 他终于等到了报答自己引路人解缙的机会了。 公元1406年，他奉旨入文渊阁修《永乐大典》。前一晚，他彻夜未眠，准备好了豆浆和腐竹，在解缙必经的道上等这套书的主持人之一的解缙。 待他拦下车马，发现解缙已经十分衰老。这些年，他虽然又“宿命般”地先后任朱允炆和朱棣的内阁首辅，但是他的政敌们始终没有放过他，他也依然没有学会顺应皇帝。前年，皇帝对他主持的《永乐大典》初稿很不满意，去年，他因立嗣之事劝谏皇帝要避免皇室动荡，令皇帝震怒，今年他又被多人诬陷，即将远贬至交趾。 陈诚望着解缙，无语凝噎，只能献上家乡味道的豆浆和腐竹。这一次，解缙贪恋地饮着、啃着，他需要慰藉。 陈诚道：“感谢'天意’，让我赶在恩人远行前能够将这含了我全部心意的养生之物奉上，此去路途遥远，愿这香醇温厚稍安你心。这腐竹，恰如你未改的初心。” 此后，两人就再未见过面。 1410年，解缙因莫须有的罪名被他反对过的皇子迫害下狱，他知道自己无力与这势力相抗争。唯一支撑他的精神的是继续出使的陈诚从帖木儿帝国等地寄回的信件。陈诚巧妙地以蛋液写在腐竹上，避开狱卒的审查。从天文地理到衣食住行，妙趣横生，令解缙获得了仅剩的愉悦，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纵在狱中，解缙还想过把信中的所得转告给皇帝，供他借鉴。但，未遂。 1415年，解缙被朱棣下令杀害，正在写作《西域行程记》等书的陈诚含泪决定，替他好好活下去。 他又做了一叠腐竹，纪念一个运筹帷幄而视通万里的固执天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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