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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小说 | 风暴中央的状元和他的宰相丈人

 新用户8892u6Ow 2022-01-26

广西藤县文联主办、作协等协办“冯京杯”文学大赛小说组入选奖

风暴中央的状元

程涵悦

汴梁城里的百姓都知道,新科状元是奇迹般连中三元的冯京,有些好事之人还打听出了他下榻在哪家客栈。

冯京中状元已经半月有余了。这个藤县来的书生在考中状元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馒头就咸菜,他的生活里也不再只有昏暗的灯火和万籁俱寂的暗夜。

从喜报送到客栈的那一刻开始,他每一晚都被邀请到不同的高官家赴宴,他第一次发现在汴梁平静的黑夜里潜藏着如此多五光十色的宅邸,也是第一次在筵席间有意无意地听到那些影响这个国家命运的决策被轻巧地讨论。

他往往记不住那些因为他的赴约而纷至沓来的权贵客人们的脸,他们相似地臃肿,或是相似地清癯,有时他连那些邀请他的声名显赫的主人的名字也无法记清,虽然他们都告诉他自己非常期待与他共事。

这天,有一封请帖送到了客栈。不同的是,这次来的家丁穿着华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富家公子呢。来人只道主人是朝中主持大计之人。

冯京虽然有兼济天下之志,但是未有攀附晋升之意。所以,当他猜出衣着豪奢的家丁背后的家族必然搜刮民脂民膏后,内心暗暗生出了鄙夷。加之近几日赴宴听到朝臣们都在表达着对飞扬跋扈的张贵妃的伯父张尧佐的愤恨,他便猜到这主持大计之人是谁了。

他虽心中不愿,奈何家丁软硬兼施。他转念一想,若去赴宴,一来不得罪这位高权重的宠臣,二来也可探探这众人唾骂之人的虚实。

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万不可接受张尧佐的任何礼物,也不能答应他日为官后与他为伍。

张尧佐的府邸的阔绰自是千百倍于之前邀请冯京作客的高官们。

冯京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艳丽无比的女孩,她一人在庭院里读诗,没有和众人一样对状元翘首以盼,只是时而遥望着相互寒暄的官员们。

冯京确信自己是喜欢这个淡泊、安然的女孩的。他走过庭院之前,好几次回头看她的身影。

他心想着拜会过张尧佐之后,再旁敲侧击地打听下这是谁家的姑娘。

他自然地在簇拥的人群中看到了张尧佐,他满面通红,脸上泛着油光,作出推辞各方的奉承的样子,心情似乎全然没有受到朝野上下纷纷弹劾他的影响。

冯京远远地朝他摆摆手,张尧佐不以为意,但是身边人向他耳语了几句后,他立刻满脸堆笑,拨开身边的阿谀之人,直直地朝冯京走来。

张尧佐揽住了冯京的肩膀,向众人道:诸位,这位就是前朝、本朝都罕有的连中三元的奇才,真是今日当之无愧的贵宾!

冯京有点不习惯众人接连向他作揖、递给他名帖,邀请他参加诗会和宴席。

张尧佐请众人坐定,似要宣布重要的消息,但刚准备开口就被家丁打断。

大学士到——”

众人悄悄议论起这个通过增加岁币让大宋免于割地的富弼。他虽未曾旗帜鲜明地反对贪腐无度、一手遮天的张尧佐,但是两人素无来往,今日突然出现,引人猜测。

富弼向张尧佐作了个揖,又客套了几句,大意是许久未来拜访,实在失礼。

张尧佐没有在意这位不速之客的说辞是否牵强,他以为这位大学士也要倚仗他的权势。

富弼坐下后,张尧佐重又站到了厅堂中央:诸位,今日高朋满座,正好想请诸位做个见证。大家都知道张贵妃风华绝代,就可想见我的女儿是何等容貌了。我向来爱才,新科状元虽出身寒门,但是与我女儿堪称郎才女貌。他日,我定扶助他成就功业。

说罢,在场的众人都向冯京投来了艳羡的目光,纷纷起哄道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冯京愣在了原地,他没有想到残暴贪婪张尧佐今日请他来是为了结这门亲事,他一点都不怀疑自己独善其身的坚决,但是他面对汹涌的祝贺,不知道若是拒绝,让这虎狼之辈脸上无光,是否会将刚刚考得功名的自己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就在冯京犹疑之际,张尧佐喊来了自己的女儿——

恰是刚才灯火阑珊处的女孩!

冯京心里一颤,绝世美女与高官厚禄此刻唾手可得,这可是多少士人终其一生的追求!

他想为了这女孩答应下来,或许娶了她自己不一定会成为张尧佐的爪牙……

众人都在等着他的回答,乐声显得震耳欲聋,连众人的呼吸声令他感到压抑。

不!

这是一张权力的网,一旦进入,无法自主。

他清醒了许多,与这女孩错过,注定是遗憾。但自己生于天地间,还有许多事要做,怎可受此羁绊!

他没有如张尧佐所期待的那样受宠若惊,众人也都诧异于他沉默,空气似乎凝固了……

今日这酒宴可真是丰盛,不过我又想到了几年前在河朔赈济的灾民,他们衣食无着,靠着朝廷的救济勉强度日,获得了足以度日的口粮就欣喜若狂!以至于每每看到饕餮盛宴我都内心戚戚然……我只能先行告辞了,有机会再与诸位相聚。

富弼突然起身告辞,众人觉得意外,顺势向其作揖,打破了方才的僵局。

张尧佐把富弼直送到门外,虽然刚才冯京的沉默如鲠在喉,但是他只狞笑了一下,便装作若无其事了。

富弼临行前回转过身来,说要请教冯京几个问题。

冯京就听说这位大学士的学识与为人,敬佩不已,此刻能与之交谈,自然颇感荣幸。

富弼道见张尧佐及众人已经又回到府邸纵情声色去了,四下无人,便道:你可猜到我今日是为何而来?

冯京摇摇头。

富弼道:我刚从青州回来,即将调任郑州、蔡州、河阳一带。我听说新科状元连中三元便想趁着这几天在京城会一会。听说你今日到张府赴宴,想来这真是试探你最好的时机了。

冯京一惊:可是有何事晚辈可以效力的?

富弼道:我想把女儿许配给你。她的姿色远不如张家女儿,但是胜在深明大义。你连中三元,才学自不必说。今日你对张家结亲之意的婉拒,我看到了,我知道你和我富家或许是同路人。

冯京沉吟片刻道:我向来仰慕前辈,这件事情自然由您做主!

富弼见冯京答应得如此明了,大喜,便在自己到外地上任前为冯京和女儿筹办了婚礼。

此后,张尧佐总是找机会在朝堂上谴责甚至污蔑冯京的为人与为官。冯京遇到这种情况,总是默不作声,有时张尧佐气焰太过嚣张,只有宋仁宗劝解几句他才作罢。

至和元年,年仅三十一岁的张贵妃去世。宋仁宗坚持以皇后之礼厚葬。

众人心知宋仁宗对张贵妃情深,对其家人自然有愧,他日张尧佐必定还将独揽大权。所以,张贵妃去世后,张尧佐家依然门庭若市。

但是那些耿直的言官们却对张尧佐不依不饶,甚至有人妄议起了宋仁宗执意加封张贵妃为温成皇后之事。

这日朝堂上,官员吴充上书时无意间提及张贵妃追封皇后一事,引得宋仁宗大怒,众臣一时间噤若寒蝉。

张尧佐见状,借题发挥,大闹朝堂,哭诉张贵妃生前何等崇敬宋仁宗,又是何等顾念大宋子民。

这一番话惹得宋仁宗竟落下几滴泪来,悲愤交加间,下诏让这不懂敬畏皇后之德的吴充调去高邮。

众臣见宋仁宗余怒未消,张尧佐脸上的泪痕也还未干,便都不敢作声。

冯京望了望一直记恨自己的张尧佐,不知道自己若是开口会为自己惹来何种风暴。但他不愿看着正直的吴充无辜被贬,也不能接受众人受制于君王的好恶而让正义在朗朗乾坤中逐渐消亡。

若是有人能说出真话,那便是他。

若一定要有人因真话而牺牲,纵然是他,又有何不可?

他刚想说话,便听到丈人富弼咳嗽了两声。难道是富弼要开口为吴充求情?

他未等富弼开口,便向宋仁宗直言:吴充是无心之失,不当被贬。还望圣上三思。

一时间,朝堂上比之间更死寂。众人都暗暗为这个初出茅庐的状元捏了把汗。

宰相刘沆向来刚正,只是在追封张贵妃一事上不忍违逆宋仁宗的心意,便道:住口!若再议此事,当与吴充同罪。

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心情已渐和缓的宋仁宗道:冯京有何罪?忠言逆耳而已。

众人长舒了一口气,知道宋仁宗已经清醒了些。

退潮之时,冯京走到张尧佐身边道:前辈,我无缘高攀令爱,实是才疏学浅,家境艰难,终成大憾。张贵妃薨逝,我亦痛心。议论之人皆是无意,且念在他们都有相亲相爱之人,还请多多宽宥。

一番话,说得张尧佐神色略有所动,但转瞬之间就又恢复了愤恨冰冷的神情,闷哼一声走开了。

这晚的家宴是冯京的妻子富氏亲自下厨,所做的都是富弼和冯京喜爱的几道小菜。

富弼还未拿起筷子,就道:今日你在朝堂上你着实有些莽撞。

冯京大惊:您清了清嗓子,不是也打算进谏吗?

富弼:我不过是提醒众人谨言慎行。

冯京道:您难道不同情吴充的遭遇?

富弼夹起了面前的菜:吴充是相才,他拜相只是时间而已。但此人锋芒太露,若贬去高邮历练一番,对他来日也是好事。

冯京倒吸一口气:原来您看得如此长远。

富弼细嚼慢咽,边道:这一点你真该向刘沆学学。你以为他真的不明白张贵妃追封之事对朝纲的影响?他不过是顾念圣上内心的情义,在这等小事上顺他心意,才能顾全大局,他日借圣上之力推行更多利民之事。

冯京在心中细细思量丈人这一番肺腑之言,既是自保之道,但也是不拘于愚忠而成大事之道。

不知何时,富氏也已经坐到了桌旁,安慰冯京:今日莽撞也不是坏事。人生于世,最可贵的莫过于'',今日之事恰是为了这二者。这些年来你报答恩人之子,还搭救沦落为歌姬的同年进士之妻,今日又为吴充仗义直言。纵然封相,何能与此相比?

冯京听了这番话,内心温存。

此后冯京为官于各地,以其过人的智谋与一贯的仁爱获得百姓的赞许与圣上的欣赏。

但是,真正的风暴在宋神宗即位后到来。

宋仁宗最宠信的张尧佐早已离开了政治舞台,此时在朝中掀起滔天巨浪的是宋神宗亲命的宰相王安石。

熙宁三年的一日,已经年过花甲的宰相富弼忧心忡忡地赶到了已升为御史中丞的冯京家。

富氏也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忧愁,忙问发生了何事。

富弼让女儿快为冯京准备几套换洗衣服,自己要带冯京去各地微服视察。

王安石出任宰相后,在全国推行了大规模的改革,财政方面有均输法、青苗法、市易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农田水利法,在军事方面有置将法、保甲法、保马法等。

富弼听说各地百姓怨声载道,便想带着冯京一道去各地看看是否真的生灵涂炭。

富弼与冯京所到之处,看到仅青苗法一项就令百姓倾家荡产。这一本意为减少民间高利贷盘剥百姓的政策,反而给了贪腐的官府强行房贷、催逼贷款的借口。无力偿还的百姓欲哭无泪,只能流离失所。

看到这一幕幕,历尽官场沉浮而处变不惊的富弼落下了泪,他转头告诉冯京:我将以一己之力阻挠这样的政令在所辖的郡县实行,如此,必被推行新法者报复。若我被贬,你一定要照顾好一家人……若你执意要为国进言,我也不阻拦你。

冯京不禁有些动容:看到百姓受苦,我能理解您为何要以辞官相抗争了!

不出富弼所料,一意孤行的王安石之党果然令其被免宰相之位。不依不饶的王安石认为他违抗圣旨且内心傲狠,所以应该被重罚。

但宋神宗向来敬重富弼,准许他回洛阳养病。

冯京得知后,特意赶去富弼家看望丈人。

富弼见到冯京担忧的神情,道:你不必忧虑我的心境。我这次孤注一掷,若能引起百官对于新法祸害百姓的反思,乃至阻止,这一番决绝的表态就不算徒劳。

冯京道:几十年来,确是第一次见您如此决绝……”

王安石一党以为富弼一派大受打击,料想他的女婿富弼也不再敢进言阻止变法,毕竟连中三元的状元理当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谁知,见过向来深谙韬光养晦之道而今也为苍生忍辱负重的富弼后,冯京连夜写了皇皇万言,痛陈保甲法、保马法的大弊。

冯京上陈之前,请富弼看过,富弼道:你竟比我还果敢!我本想让你护佑小家,积蓄势力,等来日东山再起。但你既然与我一样不忍看到百姓度日如年……你上书,我不阻拦。

冯京便抱着必死的心将这奏疏上陈。

宋神宗细细审读后,未发一言,让王安石自己看。

王安石看罢,大喝:邪说!大谬!发此等无知荒诞之言者当贬为庶民!

宋神宗道:冯京之言亦有道理,但此时正是推行新法的关键之时,此人可以暂缓提拔。但此人对国尽心、对事有见地,他日堪当国之重任!

王安石无言,心中暗暗忿恨冯京对于新法的阻挠,但对于宋神宗对富弼、冯京一派的信任也无可奈何。

此后,冯京与王安石多次在朝堂上争辩施行新法之事,宋神宗在王安石的怂恿下虽曾将他贬谪到亳州,但终没有对他失去信任。

宋神宗甚至梦到冯京,醒来后急招他前来,共商重建国家秩序的机要。

冯京代替日渐病重的丈人富弼在朝堂发声,纵然王安石一党视他们为眼中钉,但苏轼等为国考虑周全之人越来越多,冯京虽身处风暴中央,但并不孤单。

几年后,百姓苦不堪言,王安石在百官与后妃乃至自己变法集团内部的重重压力之下被罢相。

王安石离开京城之时,冯京前去相送。

他告诉王安石,其实自己非常欣赏他,他是一个不世出的经济学、社会学人才,但是他的失败在于他的偏执导致他忽视了要推动这样全国性的改革需要整个官僚体系的规划与实践,否则含混而多变的政令只会酿成悲剧乃至灾难。

王安石望着冯京和寥寥几个前来送别的官员,紧紧地握住了冯京的手。

不久,冯京一生最敬仰的大儒也是他的人生导师富弼去世了。

冯京在宋哲宗登基后写过关于自己和丈人富弼为官为人的回忆文章,对于富弼如何影响自己在进退之间收服外族、如何对朝中的政党始终不偏不倚等事都事无巨细地记载。

冯京在写这些文章之时,愈发感慨自己褪去功名的光环之时,是富弼引自己穿过一个个风暴,走出了自己的正道。

最终,在冯京人生的最后阶段,他辞却了一众官职,只太子少师之职自居。

他决意隐退,把最好的机遇留给这个国家更年轻的挑战风暴者,他们将走出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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