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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邂逅断桥

 一林冷月图书馆 2022-01-27


                                                                        文/  辫子鞭 

          镇子外围有条河,河挺宽,听说以前有摆渡人到过对岸,再没有回来。河面上终年浮动着一层雾气,任你眼神再好,也看不清彼端。

          我家的屋子就在河边,透过二楼的窗棂,可以看到那片凝滞的白雾,和雾中间一帧残破的、桥的影子。我对它充满了好奇,没有缘由,难以自抑。我经常缠着父亲问这问那,比如桥通向哪里,比如河的对岸是什么,比如那个摆渡人,他为什么没有回来。

         父亲是个鞋匠,每天有很多活计。他嘴里叼着五颜六色的钉子,一手捉着榔头,一手按着鞋底,把钉子一个一个锤进去。他有时会回答我的问题,含含糊糊的,像是从钉子间挤出的碎片。我从这些碎片里得知了一些东西,比如桥其实是断的;比如河的对岸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比如摆渡人,他是个疯子。每当一些问题被解答,一些新的问题便油然而生,比如为什么会有断桥,比如为什么大家都假装自己不想知道对岸有什么,比如那个疯子,为什么大家都叫他疯子。问得多了,父亲也嫌烦,就随口编造一些足以封闭问题的答案,干瘪得三岁小孩儿都不会相信。我也就没再想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

          父亲的地位非常之高,并不只因为他是镇上唯一的鞋匠。有些时候河里的雾气腾起来,沙丘一般把整个镇子罩住,人与人分不清彼此。所以父亲给每个人的鞋底都钉上不同颜色的钉子,钉帽上有种发着荧光的粉尘,光线微弱却能穿透雾障。老人们永远害怕雾气会在不知不觉中吞噬一些生命,这种恐惧就像我的好奇一样,毫无缘由,只不过他们的恐惧压倒了好奇,而我的好奇淹没了恐惧。他们坚信这种代表身份的颜色能够保证每个人的存在,像是某种语言表达对应的字符。

         我反正是不信的。这仿佛是一个悖论,没人能证明它是否有用,也没人敢于停止验其真伪。他们终究还是恐惧,付不起想象中的筹码。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一些问题,也许桥被人为摧毁,也许疯子只是和我一样好奇大过了恐惧,并且张扬得人尽皆知。而我,一直沉默寡言,低眉顺眼,没人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没人知道我在心中嘲笑他们的恐惧并以此为乐。但我也会嘲笑我自己。每当我望向断桥,总会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海潮般拍击而来,汹涌地催促我去一探究竟。但懦弱的本性却令我一再将其生生遏止。我收回目光躺在床上,像一个膨胀的气球静候气体的流逝,最后干瘪成平常的模样。我痛恨这样的自己。我有时又想可能我并不特殊,这种敢想而不敢言才是最平庸的姿态。

         后来我长大了些,父亲开始教我薪火相传的手艺。我不咸不淡得学着,经常因态度敷衍挨父亲的骂。我还是会望着断桥的残影出神,习惯了被抑制的冲动,也就慢慢忘记了以前的感觉。我想如果不是那天,我可能会在岁月推进中慢慢消磨了好奇,等到老年自嘲地品咂年少的冲动,波澜不惊地结束一生。可很多故事之所以能成故事,就是因为有那么“一天”。

        那天的雾气着实出奇的大,大到难以分辨鞋底的彩光,镇上的每个人都惮于出门,生怕被什么臆想的力量掳了去。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睡意全无,索性下床,出门,散漫地走。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雾气浓郁得像是流质,走在其中被某种黏性羁绊,古怪地吃力。我放慢了速度,没有方向地走着,辨不出身处何地,也不知去向何方。也许是冥冥中的指引,我突然来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并不是地形的开阔,而是雾气在此处淡了许多。再往前走几步,我看见了那座桥。桥比我想象中的大,静默得端坐着,有种难以描摹的庄严。我能闻到那边飘来的腐败芳香,在鼻息间萦来绕去。那一刻我忘记了懦弱,身体先于我的思想走过去,回过神来已在桥边,一排石阶仿佛刚刚凿好在我眼前。我一步步上踏,朦胧中看见了断桥的豁口,彼端的神秘让我停不下脚步。但很快,我发现我与那末端的距离始终如一。桥仿佛在生长。我止住脚步,感到一种难言的恐惧。我害怕掉头往回走也再也到不了来时的阶梯。


        这时我看到一抹身影,凭空出现,和我一样走向桥的末端,走着走着,走过了端点,在虚空中止步。那似乎是一名女子,长长的发丝衔接着茫茫大雾,模糊了彼此的界限。她的衣袂和长发一样飘在雾气中。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竟来到桥边。然后我看见了她的回眸。那是一双紫色的眸子,眸光耀目却迷离,仿佛能穿透这一幕大雾,又好像所有的雾气因其而生。我在那一刻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那眼神中通透一切的空白吞噬了我,好像一切都在这场大雾中失去了应有的意义。我甚至生不出一丝好奇,因为我知道它也会被这雾气中的眸光和眸光穿过的雾气所湮灭。我慢慢的失去意识。又慢慢地回归清醒。

        那个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我瑟缩着望向桥下,那里有一大片张扬盛放的紫色睡莲,播洒着强烈的、致幻的腐败芳香。

        后来我就回去了,过程已经无从记起。自那之后我再没有过好奇。我变得很努力地学习父亲的制鞋工艺,假装一切有其意义。父亲并不清楚那一夜发生的事,他只和别人说儿子开窍了。再后来,我成了比父亲还要手艺精湛的鞋匠,我做的鞋子不止会发光,还会在路面上留下几天后才会消失的光斑。父亲慢慢老死,直到死前都在为他的儿子所骄傲。镇上的人们依旧心存恐惧,这种恐惧换来年年岁岁平静安好的生活。我一生未婚,收养了个孤儿作为传承,也慢慢老去。

        等到我很老很老的时候,我会和镇上的小孩们讲起那一次邂逅,用一种等他们长大就不会相信的方式讲述着:我在那个晚上,在一个紫色睡莲妖娆盛放的夜里,我捕获了一抹眸光,里面是破读世界的答案。

文章内容来自时光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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