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年关:年年难过年年过

 诸暨弘虫 2022-01-27

乡间有一句口头禅,叫“过年过节”。这个词在老百姓那里,是将它解读成“过年过急”的。在物质贫乏的贫困岁月,对于百姓人家而言,年就是只怪兽,就是只拦路虎,无论你情愿与否,哪怕你穷得滴答响,最终都无法逃避年这个关口。所以越到年边,真的像是有老虎追到了脚后跟,那种过年的焦急,那种被年吞噬的焦虑,岂是富贵人家能够体会。这种感觉,现在六七十岁以上的前辈一定记忆犹新。

我们的列祖列宗,都是百姓出身,他们就是这样被一个个年关逼得短寿的。他们从一个个年关里出逃,一代代艰难地延续生命,直至有了我们这一代。

我们这一代人真够幸运!托祖宗的庇佑,在历经短暂的贫穷之后,年关在富裕面前不堪一击,早已变成了平坦大道。我们现在无需为过年着急上火。现在过年,我们深感头痛的,不再是缺衣少食,而是面对满桌的菜肴提不起胃口。这时候,记忆里的年味就会涌出来,充实我们久违的精神上的年味。

记忆里,年关的背景总是那么类同。三九寒冬,夹杂阴雨绵绵,雪花欲飘未飘。这样的背景,越发烘托出百姓被年所逼的窘迫。那时候的确穷,在阴冷的年边,童年的我总是冻得格格咬牙。过年的新衣服已请裁缝师傅做好了,但要等到正月初一才能穿。年边脚跟的最后几天,我扳着手指头度日,心里默默地数:今天廿三夜、明天廿四夜、后天廿五夜、大后天廿六夜、大大后天廿七夜,大大大后天廿八夜,到三十夜还有五个“大”呢。那种渴盼就像心急剥山核桃。我多么希望早晨醒来就是三十夜啊。那时候我期盼过年,图的是过年有得吃、有得穿。

年的脚步,是跟随年糕粽子而来的。那时候过年,最先登场的就是年糕与粽子。日子虽穷,这两样东西的置办倒也不难,无非是数量与花样上略有区别。刚开始的时候,年糕是在村里搡的。年糕身上有图案,是用年糕印板压制出来的,后来有了机器年糕,图案就千篇一律了,像是锯子底下钻出来似的,年糕表面上留有一道道的直线。裹粽子必须要先买来粽叶,所以人们上街购买粽叶的时候,意叶着年关越来越近。那时候的粽子,花样是两种,一是什么东西也不掺的光米粽,二是掺了豇豆的豆米粽,条件好的人家则裹红枣粽,至于在粽子里裹肉,老百姓一定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

这两样食物,从年底开吃,一直吃到正月谢幕。为保存起见,年糕浸在缸里或甏里,不必担心它变质。粽子则悬挂在室内的一根晾竿上,过段时间还要回锅煮一煮,煮粽子时飘荡出来的香气,让鼻子很享福,那其实就是年的气息。

正月里,这两样东西摇身一变,成为最美味的点心。年糕炒咸菜,再加笋丝肉丝,既咸又鲜还滑溜,是男人划拳吃酒的下酒菜。有时候正月里看戏文到半夜,咸菜炒年糕就是最美味的宵夜。粽子的烧法更省力,水里煮开,解开线头,剥开粽叶,主妇口咬线头,左手握粽子,右手绕线圈,绕一圈掉落一片,再绕一圈又掉落一片,一个粽子被一根线切割成四五个圆圈,孩子们蘸点红糖,立马就变成了一张笑脸。粽子切割而成的那个圆圈,应该就是年轮的样子吧。

村里还要分鱼。这是年末最后一次分配。鱼是征天水库的鱼,得益于我们村坐落在征天灌区。分鱼通常是在傍晚,村里用拖拉机去渔场拉来鱼,然后在生产队长的主持下,在生产队晒谷场上摆好一堆堆鱼,每堆鱼身上贴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写着户主的姓名。这是年边兴奋的一天,虽然我们平时也不缺鱼腥,但过年分到的鱼却是大鲢鱼,正好可以作为正月里的一个碗头。

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分鱼的当天傍晚,家家户户都在塘埠头剖鱼,嘻嘻哈哈,热热闹闹。那个场面,现在想来,仍感觉比吃鱼更值得回味。通常我们对于一年一次分到的年鱼,只有干巴巴看的份,而没有美滋滋吃的份。鱼杀净后,并没有拿去下锅,而是被一绺稻草串起来,悬挂在猫勾不着的地方。年年有鱼(余)嘛,猫要是将鱼叼走了,那这个年就没有余了。所以,这一两条鲢鱼,就是过年的旗帜,它在家里飘荡,直到风干变硬,才在三十夜下锅油煎,成为八宝鱼。我想,当年我对年的期盼,分明就是一只猫对空中悬挂的那条鱼的期盼。

像旗帜一样飘荡在空中的,除了鱼,还有家里的鸡。鸡是自养的,且是百姓人家可以提前盘算计划的年货,在年关到来之际,鸡早早地被宰杀晾起来。通常一户人家不止宰杀一只鸡,而一旦宰杀,我们虽一时吃不到新鲜的鸡肉,却可以饱餐一顿大豆腐。现成的肚里货,现成的鸡血,加上自家贮备的一点山粉(淀粉),再加上年底熬猪油熬剩的油渣,就可以很豪华地做一镬味道鲜美的大豆腐。记忆中,吃大豆腐是在三十夜前的廿八九夜。大豆腐的味道是喜酒的味道,是过年的味道。吃了这顿大豆腐,年就正式拉开序幕了。

那时候的正月,走亲做客,餐桌上必有一碗白斩鸡,这是风干的鸡整只煮熟后存放在楐厨里的,有客人来了,拿出来斩一碗,一只鸡能斩四五碗。方法那么简单,材料何其单一,但白斩鸡蘸酱油的鲜味,从此永驻在我的齿颊间。现在我经常吃白斩鸡,再也吃不到旧时的味道,这一定是缺少了风干的过程,或者是烟火的熏染,而更关键的,可能是那时候吃白斩鸡根本做不到现在这样随心所欲。通常我们小孩子去做客,自己是不敢伸筷子去夹摆在八仙桌中间的菜碗的,主客心里都有心照不宣的难言之隐,虽然白斩鸡看上去是满满一碗,其实只有一人一块的份,一人一块吃过后,那只鸡肉碗便“显山露水”,垫在碗底的那些黄澄澄的豆芽一定会暴露无遗。

餐桌上,主人招待客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自己夹,自己夹,不要做客”,但往往言不由衷,嘴巴说得挺漂亮,但那几碗当家菜原本就是装装门面的,主人会象征性地分夹给客人,有的则干脆在碗边敲敲筷子。大人们做客自有分寸,主人最担心我们小客人乱夹一通,所以通常会提前夹起一块白斩鸡,然后在酱油碗里蘸一下,将它塞进我的饭碗里。这个塞的动作,看似客气,实际力度有点偏大,似乎包藏着一种警告,这个动作的潜台词是:“你吃过这一块就够了。”我的孩提时代,正月里吃到的白斩鸡,就是在这种拜年吃饭的客套里获得的,因为吃得欲罢不能,反而对这道白斩鸡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过年吃的白斩鸡,老百姓置办难度也不大,难度最大的是要准备一刀过年用的猪肉。没有猪肉,还过什么年?你祭祖时如何向祖宗交代?所以那时候,一刀猪横在年关前的一道门槛,它再高你也得跨越过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月里,菜碗里的那碗肉,代表着主人的脸。所以没有肉是万万不行的就算日子最穷,哪怕是从自己身上割,也得设法弄出刀肉来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猪,但贫困的家庭各有各的贫困。每到过年,没有年猪可杀的人家又比比皆是。那些饲养的猪都到哪里去了?早被贫困吞吃掉了。为了度日,为了还债,猪还没有养足月,老百姓就早早将它卖掉了。就算有年猪可杀,也与富裕不沾边。杀年猪的人家或许更有难言之隐,他们不得不将猪肉变成现钱,自家只留一个猪头、一刀条肉、一盆猪血而已。过年就是过急,急就急在一年寅吃卯粮下来,到年关时总得有个了断,多出来的那点小钱,正好可以作为正月里的压岁钱。

每到年关,老百姓总是长吁短叹:“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说是这么说,但年年难过年年过。年关将近,廿五夜前后,村庄就热气腾腾了,因为总有几户人家要烧开水杀年猪。那个杀猪的场面,就构成了一幅年画,村庄里的人都闻讯而动,围着个死猪品头评足,杀猪佬提起猪脚吹气的动作,是孩子们最期盼的场景……“年猪吼,年糕嘭”,这是过年时节扣人心弦的声音,老百姓过年的焦虑,总是这样被这种喜庆的声音慢慢掩盖和稀释。

猪肉问题解决了,过年的菜肴就丰富了。正月里的饭桌,全靠猪肉压轴演戏:一是肉圆,我们叫丙子,通常像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最多只准备二十个,约两碗;一是烩猪肉,半精半皮,上面盖几圈豆腐皮,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挺多也只备两碗,年岁不好时可能只有一碗。这两碗肉现在想起来真像两个位高权重的大领导,它们始终被百姓高看,正月里被主人蒸了又蒸,被主人捧进捧出,一拨拨客人在饭桌上瞻仰它们,可望而不可及。它们是一个家的“顶梁柱”,从大年三十一直挺到正月落场。

过年时还有一碗猪肉,那就是冻猪肉了。肉圆与烩猪肉是轻易不能动的,那么解馋的办法就是吃冻猪肉。做冻猪肉一般用猪头肉,便宜而实惠,再往里面掺些油豆腐,油豆腐吸足了油水,味道比猪头肉还招人喜爱。正月初一早晨吃过白糖年糕后,此后的早餐又回归到青菜泡饭,但在泡饭里塞进一两块冻猪肉,既降温又解馋,那滋味鲜得没法说。如果遇到天空飘雪,那么一句民谣就十分应景:“大雪蓬蓬,猪头肉打冻……”

有了以上这些,过年已准备就绪了,剩下的无非是女人用茶瓶在灶台上发一瓶黄豆芽,再出街去买一些豆制品、几斤藕梢头、几根大蒜,再买两个炮仗。靠究点的人家,还会顺便买几张年历片(年画),年历片一贴到墙上,破破烂烂的家都焕然一新了。

大年三十夜的晚上,一家人团团圆圆,分岁吃饭,酒桌饭饱,其乐融融,这意味着一年走到了尽头,意味着又一次成功度过了年关。生活总是不如意,但老百姓此刻如同劫后余生,终于可以大吃一顿了。他们刚刚逃离年关,对于新年又生出无限的希望来。那时候,大人们通常会在饭桌上发表一番鼓舞人心的话,大意是:今年过年只能算勉强,明年我们全家一定要努把力,争取过年分岁时饭菜比今年更丰盛些。一年又一年,这样的话语,说了一遍又一遍。

还别说,这样说着说着,后来日子真的就这样,一年胜过一年,过得越来越好了。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