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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儿子陈冲。大学毕业进城跟了大官，说是秘书。乡下人不知道秘书是个啥玩意，多大的官儿。反正他每次回家看娘，都是坐着卧车回来的。一进村口，就停车步行；见人一面笑，大爷大娘、哥哥兄弟、嫂子姐妹喊着，逢人就发烟塞糖。那烟还是带着黄屁股把儿的；糖是裹着明晃晃，透明透亮的薄玻璃纸。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免不得邻居说三道四，说啥的都有。邻居们议论最多的是，从没见过他媳妇和他一块儿回来过。即使年歇的大日子，也是年三十回来，大年初一就急急火火又回城了，从不在家多待一天。 二儿子，水鸡儿。这小子不像他哥哥爱读书，自小顽皮淘气，爱偷个瓜，摘俩枣，下水摸个泥鳅逮个小鱼小虾。初中一毕业，陈奶奶掂锨把握笤帚疙瘩，就是撵不到学校。从此，水鸡儿在家伺候家里那十亩薄地，陪着陈陈奶奶度日。水性好，有时也和几个拜把子弟兄挣个快钱过日子。 其实，邻居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明镜似地清楚，陈冲能够读完四年大学，全靠弟弟水鸡那几年挣的快钱供着。当然了，陈奶奶更是心知肚明，只是从不在两个媳妇面前絮叨罢了。 邻居好事人私下里说，大媳妇是个一面是、不醒事、二不扯。这话传到陈奶奶耳朵里，老人家只当没听见笑而不语。有时转不过身了，也只是打个咦哈哈，就过去了。实在过不去，最多说一句，人家是城里人认个理儿，讲究个规矩。哪像咱乡下人弄啥都是稀里糊涂掰持不开的。不一样。其实，陈奶奶说的是二媳妇。二媳妇，和儿子初中同学，人和到。家长里短，你来我去的从不争作。啥事儿，办到哪儿都行。 我们那地方，哪儿见过女人家挑头做家具开工厂的。老话儿说，开门七件事儿油盐酱醋茶，相夫教子才是女人家的活儿。可，大媳妇就是做生意人家出身。人家有的是钱。陈冲，就娶了这样一个富贵人家的女儿，还是独生女媳妇。陈冲对媳妇是言听计从，叫往东从不向西半步，不打一点别扭。绝对一个好父亲、称职丈夫、乖女婿。 一大早，做好早餐，儿子两人吃过，老婆的捂在锅里，领着孩子不管刮风下雨飘黑雪，从幼儿园到小学从没让儿子迟到。然后准时到自己供职的市政府办公厅上班。年年捧一张“先进工作者”证书，在早出晚归花枝招展却疲惫不堪的老婆面前一闪。老丈人是街面上的人物，人脉广交。四十五岁上，陈冲终于换回一张大大的任命书——市政府办公厅秘书一处处长。这一处的秘书，专一围着市长转。处长是市长的笔杆子。夫贵妻荣，这句话一点不假。慢慢地，夫人面容油光滋润，穿着更加入时。车也由拉送家具的大面包换成了大红色的大众迷你；身旁的姊妹也逐渐多了起来，姐长姐短的，喊得她迷三道四晕晕乎乎。这些姊妹们，对了，应该叫闺蜜。闺蜜们都成了她的家具代言人。以往费老劲也销不动的家具，现在却成了抢手货。没有一点门路的，拿着现金也装不上车。甚至还得看女强人的脸色。钱多，心眼也多。有次，陈奶奶几天吃不进饭，水鸡儿想让在城里当官儿的哥哥找个好大夫瞧瞧。水鸡打电话，找不到日理万机的陈冲，把电话打到了嫂子的手机上。不知道她听明白没有，就厉声斥责。尖着声两句话把水鸡給怼了回去。“这种小事儿，不要麻烦你哥，他忙的跟头流水的，市长的心还操不过来。你自己看着办吧。要你两口干啥吃咧！”从此，水鸡看见嫂子就躲，争一差二不进城。 附近几个村里的人都说青龙潭的人是黄屁股。水鸡嘻嘻哈哈不承认，有一次竟和别人打赌，赌注就是一条绿芒果。那时的一条绿芒果要五十块，这不是个小数。老婆冬菊站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水鸡咋赢人家。她相信水鸡。只要是水鸡说的，就像太阳从东面出来一样永远不会错。他当着一群人脱下裤子让打赌的人看：“看看！是不是黄的？”中国人的屁股，捂得再紧再严，永远是黄的。这次连自己的老婆都服了输。水鸡提上裤子，冲着冬菊一噘嘴，说：“去，小卖部拿条芒果。”冬菊二话不说，屁颠儿屁颠去了小卖部。 郑州开封间有一条 马家河。河的一段叫青龙潭。早些年，黄河决口，洪水流到青龙潭时被潭南岸的一段寨墙挡住了去路，洪水在这里打漩。漩涡把河底淘成了一个大潭。据老年人讲，潭水最旺的时候，水深有两根竹杆。政府号召种水稻，青龙潭村和附近几个村庄机灵的种庄稼老把式，开始利用马家河的黄河水养稻子。时间一长，马家河变成了溪流。村南岸的沙土岗边上的盐碱地倒被黄河里的泥沙淤积成了良田。时间再一长，马家河断流了，孤零零地留下个青龙潭。青龙潭因潭中的埽分成东西两坑潭水。埽，是我们当地人对潭水中的土堤路的称呼。埽中间有个砖砌三眼拱桥，供潭南北岸的村民来往通行；雨季里，沟满壑平的马家河从上游湍急地奔向开封境内的运粮河。两股水像水鸡的弟兄们戏水一样欢叫着嘻嘻哈哈激荡起水花，合抱相拥后再冲进淮河。 大水泛滥的时候，水流急，互相挤着扛着要涌进桥洞。桥洞的西侧，水面上拧着一个又一个漩涡。十八九的村里年轻人，谁也不敢此时此刻下水游泳。家长交待过他们，别逞能，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村里人爱嘀咕事儿。一到农闲或是歇晌的午饭晚饭时，家家户户，大人小孩都爱端着大黄瓷碗或大歪脖子树下或一截断壁残垣处或石磨旁扎堆凑热闹。这时，村里大大小小的人谷堆就是一个个路透社新闻中心。东家长李家短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就翻腾出来了。谁谁家几年了都没怀上，欻地抱出个胖小子；要不就是谁家盖了青砖大瓦房，听说房钱来路不正。有人会轻蔑地笑一声。有人会说，“你知道咋回事儿？”笑的人却笑而不答；更多的是碎嘴娘们儿，说，你看看谁谁成天摸个花狗脸儿像狐狸精，专勾野男人的魂儿；有心人做过统计，挂在嘴边儿的是水鸡——穷大方！即好义，又好利。 水鸡仗着水性好，前些年没少挣钱。但全村的房就他家的又低又矮，还是他爹在世时的三间破瓦房。只是和冬菊结婚时才添置了两间东屋，把冬菊迎到家里。街坊邻居都纳闷，一个有钱又有势的哥哥，自己还能挣俩快钱，按理儿说应该会盖起二层小楼。再说了，冬菊也是个会过日子的媳妇。大伙不知道他的钱究竟花到哪里去了。有人说，他弄的钱都喝酒变成尿了，更有人说他去开封的赌场输了。也有人说，这孩子不赖，弄俩钱都花到西头老白毛那个孤老婆子身上了。 在乡敬老院当院长的老张心里说，恁知道个球！他清楚。乡敬老院开支是政府补贴一部分、自筹一部分、社会爱心人士捐助一部分的福利机构。水鸡属于爱心人士。他曾经告诉他，千万不要说出去，这些事儿，连冬菊都不知道。 大嫂厌恶水鸡。一看见陈冲的这个弟弟就恶心，甚至会呕吐。因此，只要是水鸡给他说事儿，他都会恶言相加千方百计拒绝。究其原因，就是水鸡挣死人的钱。人也怪了，虽然恶心水鸡五花八门的挣钱，她却拿水鸡刺激陈冲，嫌弃自己的丈夫窝囊。“看看，一娘同袍，差距咋就这么大啊。弟弟就差油锅里的钱不捞了。不是我，你开个球车？指望你猴年马月也别想住这别墅。俺娘俩䞍等着喝西北风了。”陈冲知道自己没本事挣钱全靠工资吃饭。理亏，大气不出，像个闷头葫芦。媳妇说急了，再撂一句“看你那冇成色样！会不会腰杆硬一回！”结束骂仗。 潭深水面大，就易出事儿——每每夏季，防溺水教育做得再全面，十几岁的孩子总控制不住自己的好水。救人当然不会要钱。被救孩子的家人哭得死去活来，被救孩子被骂得狗血淋头，面目全非。贪玩的小家伙看上去够可怜了，水鸡张不开嘴。往往是拾起地上的衣服，搭在肩上，连被救人家的姓名都不问一声，默默离开。 在活人身上不掏钱，死人身上，却狮子大张口。人淹死了，尸首找不着。亲朋好友，家长一大家子看着乌青的潭水打圈踅，谁也不肯下水。水鸡也知道，指不定哪一次跳下去就上不来了。事主一不愿意孩子尸体泡胀飘上来，更不愿意用钩网拉上来。那样孩子即使捞上来，也被钩网钩成了血窟窿。谁愿意自家亲人死无全尸呢！不吉利！这时候，就会去喊水鸡。 水鸡的名不是白叫的。不但水性好，一口气憋着下去，十分八分钟浮上来，就能说出尸体的位置。接着搞价。这也没有个准价，全靠水鸡说了算。没有别人争这种生意。也有人讨价还价，磨嘴皮子。水鸡耐性好，他不着急。人反正已经死了，让他在水里多待一会儿也没事儿。 去年的夏天，邻村四五个半大孩子，一下子找不到了。他们的短裤汗衫鞋子却在潭边横七竖八地躺着。水鸡撑船在水面上划了几个来回，跳下船告诉家长，大概就在埽中间的三眼桥孔附近。水深且被水草缠着。你们看着咋办吧。十几口人默不作声，转到桥上，只听流水訇訇作响，像夏天的炸雷。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一老者张口了：“你说吧，水鸡！”水鸡伸出两个指头。“认了。”围观的人群观众发出一阵阵“啧啧”声。 水鸡并不作声，脱光衣服，一个猛子扎下去。大伙觉得快半个钟头了，也不见水鸡浮上来。群里又一阵嗡嗡骚动。正当大伙替他担心的时候，“哗啦”一个大水花，水鸡托着一个孩子出了水面。孩子的脚上还缠着拦绳粗的一撮子水草。再下去，又是一个。等到把五个孩子全托上来，水鸡的手脚已经泛白了。 水鸡穿上衣服，从老者手中接过两捆老头票，对着五个孩子举了一躬，说声“对不起！”扭头就走。 人群中再次响起一阵嗡嗡声。说啥的都有。水鸡反正就听见一句“不容易。” 水鸡在村西孤老婆子老白毛低矮昏暗的茅草屋里一老一少穷开心的时候，网上有关他哥陈冲的帖子已经炸开了锅。 起因是他嫂子的一句话，惹恼了幼儿园刚入园没两天的老师。 红色mini轿车里的大嫂，吹着空调、悠闲地听着《康熙大帝》里刘欢演唱的歌曲《向天再借五百年》。后视镜里的她补着唇膏，嘴里小声跟哼唧。一首结束，又一首《水浒》主题曲《大河向东流》。按理说，这时幼儿园阿姨应该抱着小虎妞敲车窗了。左等右等，仍旧不见幼儿园阿姨出来，也没有看到小虎妞背着自己给她专门定做的LV粉色双肩包一蹦一跳高高兴兴地跑出来。幼儿园看大门的大爷已经吃力地推着“吱吱”作响的铁艺大门，准备关门了。大嫂有些不耐烦了，“吱吱”的大门声，刺激着大嫂的脑神经，让她更加焦躁不安。脾气上来的她，推开车门，咣当一声，合上车门，一捏车钥匙，车门“啾啾”两声，车灯闪了两下。一把拽开弓背推门的看门大爷，推开铁门，“蹬蹬”地迈着步子，穿过门缝，径直向着小虎妞的“大三”班走去。 “你谁呀？干啥去？登记一下···”大爷紧追两步，扯着大嫂的胳膊，转过脸，双手推着，试图阻止她野蛮、粗暴、武力、突然袭击的闯入。怒火中烧的她扯着嗓子高喊“老不要脸的，老娘也是你能推的！放开你的蹄子，滚开···”提着古驰的倩倩嫩白小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推得老人踉踉跄跄倒退了几个趔趄。“母老虎！惹不起。”哈着腰喘着粗气的老人，双手扶着膝盖摇着头叹息。幸好老人没有跌倒。 怒气冲冲的大嫂一把推开教室闭着的门，一眼看到立在墙角瑟瑟发抖脸上贴着一条即时贴的小虎妞，急忙蹲下去，问道：“妞妞，谁欺负你了？”小虎妞看到母亲“哇”地放声大哭，怯怯地看了一旁的老师一眼。扑向大嫂，小手指指老师。大嫂二话不说，不问青红皂白，想着身为教书育人为人模范的老师不好好教书，竟然体罚伤人，可恶至极，一巴掌挥向一旁站着的女老师。那老师闪了一下，躲过大嫂的霹雳掌解释道：“午睡时间和小朋友···”没等老师说完，又是一掌，“还敢还嘴，没王法了！知道不知道，这是秘书长的宝贝疙瘩！”大嫂还嫌不解气又追了一句：“明天就等着下岗吧！” 那位幼儿园老师， 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考了三次才终于入编。听了大嫂专横跋扈、一嘴霸气的恫吓，也担心自己的岗位不保，战战兢兢地给院长作了书面汇报。一个小小的幼儿园园长，岂能扛得住秘书长的压力？一不做二不休，她决定先发制人。平静的大三班学生家长群里，群主——“小小的心”发布了昨日大三班午休时发生的马卓然和小朋友追逐打闹的情况：马卓然睡上铺。精力旺盛且好动的她，来回上下攀附床梯。睡在下铺的小朋友，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裙边。猝不及防的马卓然娇嫩的脸磕在了床头上，划伤了面部。巡视的老师立马制止两个小朋友的争吵。强势的马卓然爬下床铺不依不饶，挥着小手撕拽下铺的小男孩。老师从急救包里取出酒精、面纱、棉签，娴熟地清创消毒，敷上创可贴。离开了午休室时，老师批评马卓然，说：“再不遵守幼儿园纪律要喊家长了。你这样争强好胜的性格，今后小朋友谁还敢和你玩？再不听话就转园。”还附上教室里的录像为证。 第一个跟帖的是一位名为“爸爸，摔跤吧”的大神：“好有爱心的老师！娴熟的急救技术。在这里上幼儿园，放心。”还比画出一个大拇指；另一个家长说：“小朋友之间打打闹闹，常事儿。一转脸还是好朋友。不必介意。”；幽默的则说“霸道总裁。”；明显挑事儿的说：“有人生没人养的小盆友。缺家教！家长也好不到哪里。”；惊讶的家长则感叹：“想不到，我们的群里卧龙藏虎啊！”···总之热闹一阵，归于平息。 谁把这段视频传到了网上！舆论炸开了锅。更有有心者人肉出来了马卓然的身世：市委办公厅秘书处一处处长陈冲家的二丫头！母姓，马。这真是在热油锅里撒了一把盐，又像是给群殴人群中扔进了一把刀子。 事件在网络上发了酵。市委关注舆情，为了平息舆论，责成市纪监委组成调查组进行调查。不差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最后的通告是：陈冲夫妇严重违反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能生育一胎的政策，计划外生育二胎。经研究决定：撤销陈冲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公职。 水鸡从网络上看到哥哥陈冲的事情给母亲说：“妈，得给俺哥盖间房。他哪一天从城里回来，总是要住的。”母亲回答他，说：“要处宅子，给他盖三间西屋。” 农村的瓦屋，好置买材料。一个星期的功夫，三间瓦屋四脚落地。水鸡和冬菊两口骑着自己的三蹦子进了城，却吃了哥嫂的闭门羹！大嫂还隔着窗户喊道：“别说丢了工作，就是地球不转了，先死的也不一定是老娘！休看俺的笑话！” 冬菊把一篮子干菜丢在门口隔着门喊道：“大哥，嫂子。这是咱娘从地里摘的芝麻叶和白薯叶。还有一点大枣和柿子饼。娘说大侄儿和卓然爱吃，让给您送来。” “走了哥！”水鸡吸了两根烟卷儿，拉着冬菊快步跨出哥家院门。 “得罪！不送。”大嫂尖历的声音。紧跟着一句“乡巴佬。” 冬菊说：“都是一家人，别介意！大嫂就那脾气。全当俺跟着你进了一趟城，旅了一次游！” 水鸡只觉得哥哥过得憋屈，也觉得两口子不如意，怪委屈。巴萨，原名李海，河南中牟人。有文在《河南日报》、《中国交通安全报》、《奔流》及网络发表，系郑州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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