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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俊儒，字汉仪。号少白轩。武陵人。从北京褚宝增教授学诗。乾社社长。 武陵后学李俊儒撰  一 世人谓昌黎诗以文入诗，而其句法节奏变化者尤多。张耒云：「古人作七言诗，其句脉多上四字时以下三字成之。退之乃变句脉以上三下四，如『落以斧引以纆徽、虽欲悔舌不可扪』是也。」此外尚有「嗟我道不能自肥」等。此种见于昌黎集中甚夥。皆求变化于古人。《符读书城南》云：「木之就规矩，在梓匠轮舆。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三十骨骼成，乃一龙一猪。」《泷吏》：「固罪人所徙。」《赠别元十八协律六首》其五：「患足己不学。」《陆浑山火》：「命黑螭侦焚其元。」「放纵是谁之过欤，效尤戮仆愧前史。」皆若是也。 二 昔人尝讥昌黎示人诗屡以仁义教化，而示儿诗则汲汲以利禄之意。「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酒食罢无为，棋槊以相娱。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又问谁与频，莫与张樊如。来过亦无事，考评道精粗。」盖甚得意于此也。「不知官高卑」，若公果于来者官阶大小全不在意，又何必矜矜乎玉带金鱼之属耶？公是年正月受赐绯衣银鱼，故有心示儿也。自得之意，虽欲盖而弥彰。正如家中老子，娓娓道生平所为，偶及得意处，喜形于色，而不欲导儿以向利，故复以道喻之。然如《符读书城南》一首，则全然饵子以富贵利禄。或公自知一生以道立身，故屡蹈劫难，不欲骨肉蹈其覆辙耶？其爱子之切可知也。昔荆公不信鬼神，而长子雱病危，心神俱乱，乃命道士作醮祈安。乃知虽执拗若荆公亦不免此也。骨肉情私，人之常情，其孰能讥之乎。 三 荆公《收盐》诗云：「州家飞符来比栉，海中收盐今复密。穷囚破屋正嗟欷，吏兵操舟去复出。海中诸岛古不毛，岛夷为生今独劳。不煎海水饿死耳，谁肯坐守无亡逃。尔来贼盗往往有，劫杀贾客沈其艘。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能作如此诗者，目之为奸邪，其谁信之？或讥公奸伪作态，然如「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此等语，皆自肺腑流出，虽纤毫亦不得作伪也。 四 荆公《读汉书》诗云：「京房刘向各称忠，诏狱当时迹自穷。毕竟论心异恭显，不妨迷国略相同。」严几道谓：「此意真无人道过，盖前人只说小人误国，而不知君子之可以迷邦也。」公自知其理，仍力行其政。盖自信其实，知不可为而为之，虽不逢时，亦往矣。 五 荆公平生杏花诗甚多，用态虽殊，皆有所寄。元丰七年大病方愈，作《病中睡起折杏花数枝二首》：「独卧南窗榻，翛然五六旬。已闻邻杏好，故挽一枝春。」「独卧无心起，春风闭寂寥。鸟声谁唤汝，屋角故相撩。」其余如《北陂杏花》：「一陂春水绕花身，身影妖饶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暮春》：「北风吹雨送残春，南涧朝来渌映人。昨日杏花浑不见，故应随水到江滨。」《次韵杏花三首》：「只愁风雨劫春回，怕见枝头烂熳开。野鸟不知人意绪，啄教零乱点苍苔。」「心怜红蕊与移栽，不惜年年粪壤培。风雨无时谁会得，欲教零乱强催开。」「看时高艳先惊眼，折处幽香易满怀。野女强簪看亦丑，少教憔悴逐荆钗。」《杏花》：「垂杨一径紫苔封，人语萧萧院落中。独有杏花如唤客，倚墙斜日数枝红。」《独行》：「朱颜日夜不如故，深感杏花相映红。尽日独行春色里，醉吟谁肯伴衰翁。」《杏花》：「石梁度空旷，茅屋临清炯。俯窥娇饶杏，未觉身胜影。嫣如景阳妃，含笑堕宫井。怊怅有微波，残妆坏难整。」均脱尘俗，臻于妙境。 六 荆公《寄曾子固》诗云：「嗟今无常势，趋舍唯利害。而君信斯道，不闵身穷泰。弃捐人间乐，濯耳受天籁。谅知安肥甘，未肯顾糠糩。龙螭虽蟠屈，不慕蛇蝉蜕。令人重感奋，意勇忘身蕞。」个中炎凉，尤足发今人之省。 七 王渔洋主盟一时，其诗学博大，蒋寅教授《清代诗学史》已尽言之。而自渔洋以下，乾嘉诗学当数沈归愚、袁子才、翁覃溪、赵瓯北、洪北江诸公。今则独以子才之名尚藉于世。子才诗学之建树独在一「破」字耳。扫除一切，独尊「性灵」。颇中后人所崇解放之义。然平心而论，其诗话最无体系，但以诗学论之，于诸公中亦属末座。盖其依附时人，故名重于当时，而独尊性灵，则义行于后世。所谓时势造英雄者，非其然耶？ 八 覃溪《石洲诗话》之为论，一以雅正为归。于古今诸家，虽有臧否，然其佳什亦不偏废也。其论诗之格局极大，自非渔洋所能限，亦知其诗学亦绝非肌理说三字所能限也。考其全书，肌理不过八九出。其以肌理之实救渔洋之虚也固是，然此乃匡失补漏之一端，遽以其为覃溪诗学之全豹，不亦狭乎？今人论覃溪，不外肌理二字及以学为诗之论，诚不知何以耳食若此。 九 《石洲诗话》引：「《娱老堂诗话》谓诗有以法家、史文语为对者，如东坡《七月五日》作『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之类。后来陆放翁亦时有之，然究非雅道也。」法家语，即今所谓司法用语也。宋代州、县每年二月初一日入务，十月初一开务。务限内，不受民间婚姻田宅词讼，开务后始受理。而避谤为唐书语（《旧唐书·陆贽传》），畏病亦见于唐书（《新唐书·韦温传》）。余友溪山谓此或即以史文语为对者也。 一〇 覃溪于东坡此诗措辞之法颇不以为然。盖其求尖新而失浑朴也。其诗话卷三之九二则云：「《洞庭春色》诗：『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颇不雅，与『诗寻医』『酒入务』相类。此诗题内自谓『醉后信笔，颇有遝拖风气』，良然。」卷四之三〇则云：「『养生主』、『齐物论』，并子西在惠所作酒名。其诗有『满引小杯齐物论』之句，然新而带伧气矣。此较东坡『诗寻医』『酒入务』更当何如？」覃溪此论，专就掎摭诗家以外诸言入诗者。此等游戏笔墨，于阔大博深外别取蹊径，实名家间出之态。犹如危坐夫子偶发一笑谈，存之可也。然今人之俗去古人腹笥远矣，尤喜摘一二网络时语入诗，矜矜乎以为独造，古人屑余，几成一时大体，真可付斯文一笑也。 一一 覃溪云：「东坡《自岭外归次韵江晦叔》诗，苕溪渔隐极赏其『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所谓语意高妙，吐露胸襟，无一毫窒碍者也。然予意则赏其结二语云：『二江争送客，木杪看桥横。』以为言外有神也。」仆谓二者俱妙。而覃溪赏结二语，则其好于兴象，赏言外之致，颇入高妙，此等亦近渔洋处。洪北江云：「最喜客谈金石例，略嫌公少性情诗」。后世遂以之为覃溪盖棺定论。未免武断。盖其诗虽如此，其好未必如此耶？ 一二 覃溪谓放翁《谒昭烈惠陵及诸葛祠》诗：「论高常近迂，才大本难用」，颠倒苏句「才大古难用，论高常近迂」也。仆谓如是者犹有「青山是处可埋骨，白发向人羞折腰」，颠倒东坡「是处青山可埋骨」也。「病来酒户何妨小，老去诗名不厌低」则变化自东坡「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句也。放翁平生极慕东坡，其于苏句之精熟，故可知也。自为长句，至情流泻时，点化用之而不自觉，常情也。未可遽以文钞目之。 一三 尝有好学者问余以右丞诗高妙之处。余答云全在不可言传之处。而翁覃溪以肌理之说，释王右丞、李东川七律与杜陵之别，极富见地。今人或知右丞、东川诗不可学，杜陵诗可学。然皆不解其由。盖右丞、东川七律，肌理自在格韵之中，不可寻也。而杜之肌理则处处可见，故其虚实衔接、乘承伸缩，分明见骨。故有迹可循。然读者仿杜皮相者一眼可赝，盖其必无杜之肌理也。而右丞、东川之在格韵之中，尤可貌袭之而难辨也。此又一曲折处，学诗者不可不辨。右丞、东川一脉，神韵说之所取，亦其局限所在焉。覃溪取肌理以救渔洋神韵之弊者，当由此则见之矣。 一四 昌黎诗《奉和裴相公东征途经女几山下作》云：「旗穿晓日云霞杂，山倚秋空剑戟明。敢请相公平贼后，暂携诸吏上峥嵘。」骨力绝高，遗山云：「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此诗亦《山石》之匹也。 一五 昌黎《和李司勋过连昌宫》：「夹道疏槐出老根，高甍巨桷压山原。宫前遗老来相问，今是开元几叶孙。」殊近微之「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一六 昌黎《秋怀十一首》承古诗十九首之余续，而变化其貌。《赠别元十八协律六首》则接苏李古诗之格骨，而皮毛落尽。两辕同辙，道实一也。公诗云：「汲古得修绠」，信然。 一七 李承箕大厓先生布衣野服而终其身。其诗自有真味在。集中以七律为主，《送张进士廷实赴京兼柬六弟荩卿》：「小弟经年客帝畿，他乡送客更依依。江门见月还相忆，马上逢春且莫违。时止时行惟我遇，花开花落也天机。凫鹥本是江南鸟，胫短难随北雁飞。」《结草屋》：「眉上群峰皆竦拔，脚头活水更周遭。风情老不惭鱼鸟，露宿悠然共草茆。世外行藏真有此，人间富贵恐无劳。疏慵不是争声价，任说低时与说高。」《赠吴别驾赴成都》：「觐物台前春已深，海棠国里又逢春。光阴过我还催我，花鸟娱人更恼人。万里桥真凝望远，百花潭影照人新。黄堂冠盖皆乡彦，次第停车间俗频。」《嘉会楼》：「无尽沧波与白云，四时长伴凭阑人。檐头鼓角风吹到，水际光阴月荡匀。铁笛一声何处晓，白沙千古此楼春。小留南极无穷眼，偶寄虚空浩啸身。」皆可诵。然欲造平淡而失于纤，若「青莲居士出无常，可惜风流只在唐。何处黄金铸知己，湖边有个贺知章。」「片霞香点万书堆，手捲抛书拨篆灰。多少旁人迷指顾，是天台不是天台。」便觉伧气满纸。前后诗复语亦多，叠韵成癖，终寡变化。 一八 大厓古体，以《爱日堂诗》一首最见古意。诗云：「不再得者，昨日之末光。幸一乐者，惕子之衷肠。谁有綵丝千万丈．强系此双轮高挂扶桑。舞我婆娑，我歌聊浪。惊风过雨。阅世奔忙。沧桑利锁，头街名缰。所恃与所怙，相背如相忘。我甘我旨，我醪我浆，妻孥交喜欢，灵贶来无央。人间惕群心，南岑钦此堂。」 一九 诚斋《云龙歌调陆务观》开端云：「墨池杨子云，云间陆士龙。天憎二子巧言语，只遣相别无相逢。」显然效昌黎《醉留东野》之语。《再和云龙歌留陆务观西湖小集且督战云》开端则不避其辞：「我愿身为云，东野化为龙。龙会入渊云入岫，韩子却要长相逢。」而昌黎元诗如严阵以待，诚斋二首则如万马齐奔。古人时得抗手并世，若李杜、若韩孟、若陆杨，得无称羡于后世耶？ 二〇 咏物最忌局促板滞。若昌黎咏灯花云：「自能当雪暖，那肯待春红」，咏笋云：「攒生犹有隙，散布忽无垠」，极腾挪之致，不黏不离，最见风神。 二一 放翁诗《追感往事五首》其五云：「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晚近陈宝琛诗《瑞臣属题罗两峰上兀夜饮图摹本》其一云：「厂市归来醉管弦，六街是处是新年。不须远溯乾嘉盛，说著同光已惘然。」俱是感怀追昔，怅然无限。而造语各异，神脉实一。 二二 苏陆二公平生出处，皆可由其一六言括之。东坡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放翁则谓：「老去转无饱计，醉来暂豁忧端。双鬓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 二三 昌黎诗嵚崎棱嶒，曾不假辞色于人，赠友之作，必以寄意作结，断不下一无谓之语。若寄张籍则云：「男儿不再壮，百岁如风狂。高爵尚可求，无为守一乡。」寄侯喜则云：「叔起君今气方锐，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而长庆以来赠人诗，赠张籍则云：「莫烦相属和，传示及提孩」「属和才将竭，呻吟至日暾」，赠侯喜云：「勉为新诗章，月寄三四幅」。盖数经起落，屡遭背叛，投老遂渐趋于慎微。故寄二子之结语，俱非如少壮之强项也。然则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公之性志终不可改焉，读诸首全诗即可知也。 编辑：少白轩 校对：少白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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