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过年,家乡的那条小溪就会活跳起来,欢笑起来。 家乡那条小溪好可爱,水清清的,亮亮的,柔柔的,冬天暖和夏季凉爽。 清幽幽的溪水,其实是山泉水,源于两处。一处是北面的“白虎山”,一处是东向的“菜花仙洞”。清亮的两股泉水从石缝迸发而出,沿大山峡谷奔泻直下,一路前行,承接甘霖雨露,不让涓滴小流,逐渐成就了这条小溪。溪流不忙不急,潺湲流淌。村民们沿溪筑坝,用溪水灌田浇地。小溪从村寨间穿过,给两岸带来了便利。一年四季,村民们都在溪边洗蔬菜,洗被单,洗衣服……特别是每年的腊月二十以后,溪边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有的宰羊,有的屠狗,有的在为鸡鸭鱼,开膛破肚…… 村民们在忙过年了。 “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杀年猪;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打粑粑;二十九,样样有;三十夜,过大节。”这几句顺口溜,传颂已久,早成了小溪两岸土家人年底几天的日程安排。这里的土家人,不分“除夕”和“春节”,“除夕”“春节”都是“过年”“过大年”,一直要到新年正月十五。 那一年,爹娘健在,我回家过年了。 二十六晚上,天上阴云密布,刮着嗖嗖冷风,下着毛毛细雨。 第二天早晨,漫山遍野的雾凇,像下了一场小雪! 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白虎山”更像一只卧着的白虎了。老屋对面的那些松树、柏树,矮小的灌木,满山的芭茅,一夜间都换上了银色的新装。一些被大树遮盖的矮小草木,呈现一小片暗黑色。山野间,高与矮交错,黑和白映衬,恰似画家笔下的“雾凇”水墨画。小溪的水面上,一团团白色的雾霭在缓缓蒸腾。溪水两岸,仿佛被系上两条暗黑色的长飘带——两岸草木享了小溪的福,雾气把冰雪都赶走了。 吃过早饭,娘叫我把那只大公鸡杀了。我感到有点突然,今天才二十七,怎么就杀鸡了呢?见我面露难色,娘说,你不晓得吗?“二十七,杀年鸡呀”。再说,麻雀也有个三十夜嘛,大年三十,不能杀鸡的哦。我恍然大悟,过年,老人对鸡鸭都有怜悯之心呀!也许是我们土家人的风俗习惯,世代传承下来的吧。 扒光了鸡毛,我提着那只鸡走向溪边。 啊呀,人真多! 小溪两边,一排排小码头,一块块大石板,自上而下,每一个码头,每一块石板,都有人蹲着。每个人的手里都拽着一只鸡,或清洗,或剖肚,或翻着鸡肠子……手里忙着,嘴里说笑着。小溪上下,话语声声,笑声阵阵。 码头和石墩也算多了,还满满都是人。 自上而下,整整一条溪,只见人头攒动,水扬波纹。除了剖鸡肚翻鸡肠的,还有洗豆腐帕的,洗豆腐架的,洗烙黄了的猪头猪腿的,洗羊肉和狗腿的……那最上面的几位,正洗着干竹笋和大墨鱼…… “唉,哪有空位呢!”无奈之下,铺一张纸在地,坐在溪边。有空位了再去吧,反正还早,不急。刚坐下,就听到溪对岸两个妇女的对话声。 “老二回家了?几时回的?”这是老婶子问那位少妇。 “昨天,晚上啊,过年嘛,家里有老人,再忙一年也要看望一回呀!” “嗯,是的。不愧是有文化的,懂得孝顺。” “你家张啸和他媳妇两口子都回来了吧?” “回来了,前天回来了,他们买了车自己开回来的。” “买车了!肯定发财了。” “发什么财啊,我估摸着是借钱买的。两月前给我寄来一张相片,我看我那媳妇,衣服穿得还过得去,裤子却是一条破的,两个膝盖头都有破洞。这年头,谁还穿破衣烂裤呀!” “哈哈哈……”少妇笑出声来,“哪里,那是婶娘你少见多怪了,如今的年轻妇女流行穿膝盖上有洞洞的牛仔裤,那不是穷,那是赶时髦、顺潮流!” “啊。这回到家那天,只穿一条短裤。这大冷天,人像是铁打的!” “哈哈哈……哈哈哈……”在旁的几个少妇都齐声大笑起来。 我暗自发笑,时过境迁,老一辈真的落伍了。 石墩上的人终于走了,我大步流星走过去,一脚迈上石墩。刚刚放下手中的鸡和菜刀,一个穿着颇为讲究的中年男子手中提着两只鸡,也一脚蹬了上来。 谁这么冒失?扭头一看,有点面熟,一下又叫不出名字。 “这不是勇哥吗?不认得了,我是天一!” “哦,哦……想起来了,对面村里的天一,小名'厌五’。” “是的,是的。哥几时回来的?” “二十四。听人说,你在外面开厂了,当老板了,真的吗?” “不瞒哥,厂是办了一个,也不是什么大老板,就一两百人的规模。” “我知道,你学的模具专业。听说原来的厂子效益不好,你就不干了,自己创业了!” “是啊,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凡事都是逼出来的!我觉得每个人都是有潜能的,在困境中激发出来才好,光急顶个屁,要动脑筋想办法,有行动。不管什么困难,要相信自己能够处理好。逼急了好汉可上梁山,时势能造英雄。穷则思变嘛,人有压力了才有动力。勇哥,你说呢!” “佩服,佩服!哥佩服你,有想法有行动,敢作敢为!听说,你哥也被你叫去了,真的吗?” “是啊,你晓得,我哥人老实,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年纪也不小了,耕田种地没本事,叫他到厂里看看门,也顶回事。” “弟心疼哥,应该的,手足情嘛!” “有空到我那去,咱哥俩喝杯酒!” “不,不了!看你我,哪有空闲,过几天聚吧!” “好,也好!” 谈兴正浓时,几个小伙赶着一群山羊来到溪边。 “宰羊啦,卖羊肉啰!”一阵吆喝声。 那不是马三吗?他哪来的羊呢?招呼一声天一,我便一脚跳向岸边。 马三,是我的远房亲戚,我熟悉。以前也只是种几亩田,没做别的呀。 我走过去,看清楚了,的确是马三。 “马三,你学会'投机倒把’了,从哪拐来的这群山羊?” “哦,是勇哥!回家过年来了?” “是啊,一来过年,二来看看父母。一举两得。” “应该的,两老年纪都大了。哥你说那话就有点小看小弟了,羊不是拐来的,是我放养的……” “喂,看一下羊啊,咱哥俩扯几句,难得见一回。”向几个小伙招呼后,马三就兴致勃勃地同我攀谈起来。 他说,前几年一直侍弄那几亩稻田,虽有小溪水灌溉,天旱不着,吃也够了,但用钱就难了。每年的开支大几万,光种田不行,得找个别的门路才行,后来就想到养山羊了。山羊的价钱好着呢,羊肉每斤最多卖30块,三斤羊肉就能买100斤稻谷了,为啥不干呢?说干就干,先在岩门溪半山腰一个叫“野猫子洞”的地方建起了几间羊圈。之后,就揣了一万多块钱,又是坐船又是乘车的,千里迢迢,从湖北来凤的一个小村寨里买来了一群本地小山羊。一年过后,本钱就翻了三番。今年是第四个年头,赚大发了。说着,他“呵呵”笑起来,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他越说越起劲,眉飞色舞地继续说着,其实养羊也不太难,学点山羊防病知识很有必要,不然,羊犯病就难了,病死几只,就亏大了。养羊也不要太大投入,吃的,山上有的是草;喝的,小溪有的是水。山羊吃的草,绿色、天然;喝的水,纯山泉,无污染。每年出售肉羊300只左右。村民家有喜事要买,城里餐馆用车来拖,不愁销路。这样算算,收入得多少,不赚才怪呢! 今天赶来的这10只,准备宰了卖羊肉,让大伙儿过年。在溪边屠宰,刮毛、冲洗、翻肠子,样样方便。小溪水多,放肆用;水干净,肉色好看,羊肉很抢手。他估算着,10只羊,每只50多斤肉,能卖一万多。 变了啊,小老弟比以前精灵多了。 二十八上午,溪对岸串了一趟亲戚,归来走过小溪时,我看到村里的大姑大嫂在溪水中洗甑子、泡粑粑棰。于是弯下腰,问身旁的堂哥嫂子: “嫂子,洗这桶子棰子做什么?” “这不是桶子嘞,是甑子。甑子蒸糯米,棰子打粑粑。'二十八,打粑粑’,今天二十八,下午打糯米粑粑,来吃啊!” “哦,我都忘了。来,来,一定来!” 下午,来到堂哥家,看到了打粑粑的一幕。 那场面够热闹的,屋子几个壮小伙专门管棰打,一群女人管做粑粑。大家边做事边说笑,笑逐颜开,满屋子的喜庆气息。 一只小花狗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闻闻这,看看那。 粑粑刚做好,一群在旁笑闹的孩子就嚷着要吃,大人们就给他们一人一个。粑粑刚到手,一个小女孩就发出“咔、咔”的咳呛声。旁边的妈妈连忙放下手中活,双手捧着孩子的脸颊,连声斥责孩子:“谁叫你边闹边吃,粑粑噎住了,快吐出来,快吐出来!”“哇”地一声,一团粑粑从孩子的嘴里掉下了地。小女孩又笑了,转身钻进一群孩子中。 小花狗看见了,一步窜过去,把那团粑粑赶紧捡入嘴里…… 不到两分钟,小花狗躲在墙角边“吭哼、吭哼、吭哼”地叫起来。那小狗蹲在地上,两个前脚交换着抓挠两颊,看起来很难受——那团粑粑把嘴黏住了。 二十九,样样有了。那天天气也好,听人说,腾轩在岩门溪边水田里养殖“稻花鱼”,发财了。于是,我想去看看他建在溪边的养鱼场。村里人,我了解。他辈份比我低,该叫我“叔”。 腾轩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脚带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让人同情。虽说身体残疾,人却聪明得很,如今果然干出一番事业了。 沿着小溪,我一直往上走,一会儿就来到了鱼场的下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硕大的广告牌——“××村稻花鱼养殖基地”,牌子矗立小溪右岸,格外显眼。再沿溪往上看,小溪两岸,大大小小百余亩稻田都改成了鱼池,鱼池与鱼池之间,都用水泥荡起了隔墙。站在高处往下看,恰似两个硕大无比的大棋盘。 “这小子,有气魄!”我暗自赞叹。 “叔,是你啊!进屋坐吧!”想不到,腾轩从我身后窜了出来。 “听说你养鱼了,特来看看。这么多,发财了吧!” “走吧,进屋喝杯茶,爷俩细说吧。” 眼前,一栋砖木结构的房子,上下两层,红瓦白墙,窗帘玻璃,蛮漂亮的。 进屋了,腾轩泡了一杯“碣滩”茶递上,便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他身体虽不好,但脑筋还好使。自己若身体健全,也许不会做养鱼这事。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干不了大事,就做件小事呗!养鱼也算成功了,“稻花鱼”已“游”往城里的批发市场,“跳”上城里的高档餐桌。如今,一年四季都能卖鲜鱼,明年还准备扩大规模…… 说起这事,得感谢政府,太关心乡村的残疾人了。先是无息贷款,后又是无偿资助,不然哪有钱建这些鱼池!买鱼苗也要钱呀! “是,应该感谢党和政府,'吃水不忘挖井人’嘛!现在还有鱼吗?” “有,年到了,不准备些鱼怎么办?走,看看去。” 走在水泥筑成的鱼池隔墙上,脚下鱼池尽收眼底。池中的水这一块清亮,那一块浑浊。腾轩说,鱼没活动池水就清清的,鱼一活动就会把水搅浑。 “哗、哗”,一条大鲤鱼翻起一串浪花,搅浑了鱼池的一角,我的鞋也被打湿了。 鱼池四周种着高笋,池子中间,飘着一片片荷叶,荷叶虽不多,却是鱼池的最佳点缀。 这时,太阳钻出厚厚的云层,大地洒下一层金辉。成群的鱼儿游出来了,有大的,也有小的,它们往来翕忽,相互逗乐,还不时将头探出水面。 我暗自发笑,鱼儿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想趁着阳光活动活动筋骨呢! 鱼儿钻出高笋丛,穿梭荷叶间,有着“鱼戏莲叶间”的诗情画意。可惜是在冬天,看不到“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 见我看得入迷,腾轩拉了我一下,指着眼前一坝清凌凌的流水,对我说,“叔,看这水,多清澈,多纯净,用来养鱼多好!” 我俩边说边走,一会儿走下了隔墙,踏上一条坝堤。腾轩说,脚下就是从小溪源头筑起的水坝,一直流到下面鱼池里,活水常年不断,养的鱼肉质好,口感好。不像有些鱼像吃豆腐渣,口感不好。就凭这一点,鱼供不应求。 “人啊,只要脑子灵泛,就能赚钱。” “何以见得呢?”我问。 “比如,鱼略作加工,价钱就翻倍。”他说,把鲜鱼用盐腌制,放入陶器坛做酸鱼,连鱼带坛1百元,好卖得很。一小坛也只两斤鲜鱼,赚了吧,50块一斤了! 我也知道,这酸鱼堪称我地一绝。这溪水是山泉,水温低于别处,没有杂质,没有污染。生活在泉水中的鱼,吃起来味道好,腌制酸鱼也没怪味。 “好,真有一套!咱这里就你一个养鱼吗?”我问道。 “何止啊,对面村里的何蓝也养起“稻花鱼”了。”说着,他指了指小溪下游的一片稻田,“看那一大片,就是何蓝养的'稻花鱼’。溪边的那条水坝,是他为养鱼筑起的。与我共用一溪水,水质一样,鱼也好。” 突然,手机响了,是母亲催我回家吃晚饭。 话犹未尽,不得不与腾轩握手告别。 晚饭后,去溪边的晒谷场散步,路过村里几家门前,春联都贴上了:“春谐四海风光秀, 岁壮三农事业新”,“出门求财财运好,在家创业业迹兴”……一幅幅象征吉祥,坦陈内心的春联,已贴上了大门小门。小小山村,已然氤氲在浓浓的迎春气息中。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的这句诗,即刻浮现脑际。 站在晒谷场,沿小溪向南望去,一条公路穿小溪而过。小溪两岸,灯光如昼;各家门前,灯笼闪亮,一派乡村小镇的景象。路灯下,停放着一辆辆小轿车,尽管不算高档,但在乡村也显气派。小溪两岸几家商户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天边飘来的一缕晚霞,像一抹半灰半红的胭脂…… “咚,咚咚……咚,咚咚……” “喜盈门”冲天炮,直冲小溪两岸的上空。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爆竹声声,回荡在小溪两岸的村村寨寨。 还在腊月二十九…… 明天,明天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我思索着,期待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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