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杜甫七绝《夔州歌十绝句》读记

杜甫七绝《夔州歌十绝句》读记

（小河西）

夔州歌十绝句

其一

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唐险过百牢关。

中巴：秦灭巴国设巴郡（治江州县）。汉分巴郡为三郡：巴西郡（治阆中）、巴东郡（治鱼复）。南北朝时设巴中郡（治今开江县）。巴中在巴东、巴西之间。

巴东山：巴东之山。指三峡两岸之山。

白帝城：原名子阳城。西汉末年公孙述建。公孙述自号“白帝”，改子阳城为“白帝城”，改其所在山为“白帝山”。此处东望夔门，南与白盐山隔江相望，地处长江三峡西端入口。

瞿塘：指瞿塘峡。瞿塘峡西起奉节县白帝山，东至今巫山县大溪乡，长八公里。《荆州歌》（唐-李白）：“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盛唐前，瞿塘峡也称广溪峡。《广溪峡》（唐-杨炯）：“广溪三峡首，旷望兼川陆。”）

百牢关：《元和郡县图志》卷22兴元府城固县：“百牢关，在县西南三十步。隋置白马关，后以黎阳有白马关，改名百牢关。自京师趣剑南，达淮左，皆由此也。”《饯席重送从叔余之梓州》（唐-李商隐）:“武关犹怅望,何况百牢关!”

大意：中巴之东，三峡两岸，开天辟地，江水流经其间。高峻的白帝城雄镇三峡，瞿塘峡之险超过百牢关。（总写夔州山水形势。白帝城之雄、瞿塘峡之险。）

其二

白帝夔州各异城，蜀江楚峡混殊名。英雄割据非天意，霸主并吞在物情。

异城：夔州古城曾数次迁移。至唐时，白帝城、夔州城或有不止一个城址。《唐代交通图考》（严耕望）：“三峡上口滟滪堆北岸本有两座古城，其一赤岬城在北偏西，依赤岬山。为公孙述所筑，周回七里余。其二即鱼复古城，在南偏东，公孙述改名白帝城，依白帝山。城甚小。周回不到一里。盖高居崖岸，为一堡尔。”

蜀江：自蜀地流过来的大江。古时有不同的名字。楚峡：即三峡。三峡各段有不同的名字。例如瞿塘下旧名西陵峡，与荆州西陵峡相混。

物情：事物的情状；人心归向。

大意：白帝和夔州各有不同的城，大江和三峡也容易混淆名称。自古英雄据险割据并非天意，霸主将割据势力并吞实现国家统一才符合事理人情。（“异城”、“混名”或许与“割据”有关。但割据终非天意。统一才合“物情”。）

其三

群雄竞起问前朝，王者无外见今朝。比讶渔阳结怨恨，元听舜日旧箫韶。

前朝：隋朝。

王者无外：对王者而言天下为一家。《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冬，十有二月，祭伯来。祭伯者何？天子之大夫也。何以不称使？奔也。奔则曷为不言奔？王者无外，言奔则有外之辞也。”《公羊传》僖公二十四年：“冬，天王出居于郑。王者无外，此其言出何？不能乎母弟也。”《东都赋》（汉-班固）：“识函谷之可关，而不知王者之无外也。”《抱朴子-逸民》（东晋-葛洪）：“王者无外，天下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

比：近来。《吕氏春秋》先织：“臣比在晋也,不敢直言。”《舍弟观赴蓝田》（杜甫）：“比年病酒开涓滴，弟劝兄酬何怨嗟。”

渔阳结怨：东汉朱浮曾以书信责备渔阳太守彭宠。指出彭宠以弹丸之城对抗中兴之主刘秀，必然招致败亡。后因用为典实。【《后汉书-朱浮传》卷33：“浮以书质责之（渔阳太守彭宠）曰：'…今天下几里，列郡几城，奈何以区区渔阳而结怨天子？’”】

舜日：典“尧天舜日”。《四时白纻歌-春白纻》（梁-沈约）：“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舜尧皆古贤君。喻太平盛世。《和门下李相饯西蜀相公》（唐-姚合）：“圣朝同舜日，作相有夔龙。”

箫韶：舜所制乐曲。《书经-益稷》：“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后泛指优美的音乐。《史记-夏本纪》：“祖考至，群后相让，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秋旱方甚…》（宋-陆游）：“钧天九奏箫韶乐，未抵虚簷泻雨声。”

大意：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应问前朝，王者无外天下一家已现今朝。最近很惊讶又有“渔阳结怨”对抗朝廷事，原本应该闻听贤君尧舜的“旧箫韶”。（很惊讶你崔旰又一次“渔阳结怨”，作为臣子，原本要听皇上的“箫韶”。）

其四

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枫林橘树丹青合，复道重楼锦绣悬。

赤甲：赤甲山。亦作赤胛山。在瞿塘峡西口北岸，南连白帝山。《水经-江水》：“江水又东径赤岬城西……南连基白帝，山甚高大，不生树木，其石悉赤。土人云，如人袒胛，故谓之赤岬山。”《元和郡县图志》逸文夔州：“赤甲山在城北三里。汉时尝取邑人为赤甲军，盖犀甲之色也。”

白盐：即白盐山，在瞿塘峡南岸。《方舆胜览》卷57夔州：（白盐山）“在城东十七里。崖璧五十余里。其色炳耀，状若白盐”。隔江与赤甲山相对，中夹江为瞿塘峡，为蜀之咽喉

闾阎：里巷内外的门；借指里巷；泛指民间；借指平民。《史记-平准书》：“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论》：“甘茂起下蔡闾阎，显名诸侯。”《史记-李斯列传论》：“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湖亭望水》（唐-白居易）：“岸没闾阎少，滩平船舫多。”

缭绕：《唐代交通图考》（严耕望）：”“是唐时，夔州城居民极多，至闾阎缭绕，达于山巅。两城即联基，势必房舍相接，连为一片。故城虽各异，但闾阎市廛实已不分。”

丹青：《西京杂记》卷1：“（终南山）有树直上百丈无枝，上结藂（cóng）条如车盖，叶一青一赤，望之班驳如锦绣，长安谓之丹青树，亦云华盖树。”《西省对花忆忠州东坡新花树…》（唐-白居易）：“每看阙下丹青树，不忘天边锦绣林。”

锦绣：树木颜色如锦绣。《入琵琶峡望积布矶…》（齐-刘绘）：“江山信多美，此地最为神。以兹峰石丽，重在芳树春。照烂虹霓杂，交错锦绣陈。”《上皇西巡南京歌…》（唐-李白）：“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大意：赤甲山和白盐山高入云霄，人家稠密环绕山坡直到山巅。青青的橘树红红的枫叶交错连接，在条条道路重重楼阁间如锦绣高悬。（写夔州景物。山高景美，人稠市繁。）

其五

瀼东瀼西一万家，江北江南春冬花。背飞鹤子遗琼蕊，相趁凫雏入蒋芽。

瀼东瀼西：《入蜀记》（宋-陆游）：“(夔)人谓山涧之流通江者曰瀼，分其左右，谓之瀼东、瀼西。”奉节有大瀼、东瀼、清瀼等。《水经-江水注》白帝城：“东傍东瀼溪，即以为隍”。《方舆胜览》卷57夔州大瀼水：“在奉节县。州城以景德二年迁瀼西”。（大瀼又名西瀼，今奉节县东之梅溪河。东瀼即今奉节县东十里草堂河。）《唐交通图考》（严耕望）：“瀼西谓瀼水之西永安宫地区。瀼东为瀼水之东奉节县、瞿塘驿地区，皆平地也。”

鹤子：幼鹤。凫雏：幼凫。《过义阳公主山池》（唐-杜审言）：“鹿麛（mí）冲妓席，鹤子曳童衣。”《西京杂记》卷1：“其间凫雏雁子，布满充积。”《三日》（南朝宋-鲍照）：“凫雏掇苦荠，黄鸟衔樱梅。”

琼蕊：白花之美称。《拟涉江采芙蓉》（晋-陆机）：“上山采琼蕊，穷谷饶芳兰。”《赠薛播州》（隋-杨素）：“山河散琼蕊，庭树下丹滋。”

趁：追逐。《题郑县亭子》（杜甫）：“巢边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远趁人。”《重过何氏》（杜甫）：“花妥莺捎蝶，溪喧獭趁鱼。”

蒋：本义同“菰”，即茭白。一种浅水草本植物。《广雅-释草》：“菰，蒋也。其米谓之雕胡。”《新林浦阻风寄友人》（唐-李白）：“海月破圆影，菰蒋生绿池。”《伤秋》（杜甫）：“白蒋风飙脆，殷柽晓夜稀。”

大意：瀼东瀼西居民万家，江北江南四季开花。背飞的幼鹤遗落了洁白的花儿（或许是指如白花一样的白羽），追逐的幼鸭钻入了一片茭白芽。（写夔州景物。人口稠密，四季如春。天上地下，生机勃勃。）

其六

东屯稻畦一百顷，北有涧水通青苗。晴浴狎鸥分处处，雨随神女下朝朝。

东屯：在奉节东白帝镇。《方舆胜览》卷57夔州：“东屯有青阳陂。”《困学纪闻》卷18（南宋-王应麟）：“东屯乃公孙述留屯之所，距白帝城五里。稻米为蜀第一。”【可参阅陆游《东屯高斋记》。《全蜀艺文志》卷39夔州通判于栗《修夔州东屯少陵故居记》。】

狎（xiá）鸥：《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后以“狎鸥”指隐逸。《别萧咨议》（梁-任昉）：“傥有关外驿站，聊访狎鸥渚。”

大意：东屯的稻田约有百顷，北面可引涧水灌溉稻苗。晴时鸥鸟到处可以游玩洗濯，几乎天天有雨随神女从天上下来。（写夔州稻田。）

其七

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长年三老长歌里，白昼摊钱高浪中。

蜀麻、吴盐：蜀地产麻。吴地产盐。《旧唐书-食货志》：“玄宗幸巴蜀，郑昉使剑南。请于江陵税盐麻以资国，官置吏以督之。”《梁园吟》（唐-李白）：“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斛：古代容量单位，十斗为一斛。《舴艋》（唐-陆龟蒙）：“君看万斛载，沈溺须臾间。”

长年三老：皆船工。《入蜀记》（宋-陆游）：“问何谓长年三老？云：'梢公是也。’”《拨闷》（杜甫）：“长年三老遥怜汝，棙柁开头捷有神。”

摊钱：赌博的一种。《后汉书-梁冀传》：“意钱之戏。”李贤注引何承天《纂文》曰：“诡亿，一曰射意，一曰射数，即摊钱也。”《入蜀记》（卷5）（宋-陆游）：“因问何谓摊钱，云：博也。”

大意：蜀地之麻吴地之盐自古流通，皆以大船往来大江船行若风。船工们驾船放声歌唱，大白天赌钱在高浪之中。（写夔州江上船民。）

其八

忆昔咸阳都市合，山水之图张卖时。巫峡曾经宝屏见，楚宫犹对碧峰疑。

市合：开市。《东京梦华录-东角楼街巷》（宋-孟元老）：“每日自五更市合，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玉。”《成都》（唐-萧遘）：“月晓已开花市合，江平偏见竹箄多。”《题紫岩驿》（宋-李纲）：“山径车声欣路坦，江村市合厌鱼腥。”

张卖：把东西张挂或铺设出卖。

宝屏：宝贵的屏风；借指宫廷中的屏风。《西京杂记》卷2（晋-葛洪）：“武帝为七宝床、杂宝桉、厕宝屏风、列宝帐，设于桂宫，时人谓之四宝宫。”《游径山》（明-俞景寅）：“双径通金地，群峰列宝屏。”

大意：回忆当年长安街市开市，有人在街市摆设山水画出售。曾在昂贵的屏风上看见过巫峡，仍对画上的碧峰是不是楚宫心存疑虑。（写楚王宫。虚写。）

其九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

武侯祠堂：即诸葛武侯庙。《方舆胜览》卷57夔州：“诸葛武侯庙，在州城中八卦台也。”诸葛亮（181-234），字孔明，号卧龙，三国蜀汉丞相。公元234年8月，诸葛亮因积劳成疾，病卒于北伐前线五丈原，时年54岁。诸葛亮生前曾被封为武乡侯，死后被追谥为忠武侯。历史上尊称其祠庙为武侯祠。

云日：指日。《初往新安至桐庐口》（南朝宋-谢灵运）：“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茱萸畔》（唐-裴迪）：“云日虽回照，森沉犹自寒。”

大意：诸葛武侯庙不能遗忘，庙中有松柏高入云天。虽然现在还是战乱不止，但来到这儿却客愁不在。虽然盛夏烈日炎炎，但在这儿却感觉天气凉爽。（转折甚陡。为啥在这儿感觉炎天凉？只因有参天的松柏吗？为啥来这儿“客愁破”？是因为在这儿想到了遇明主的诸葛亮。如果遇明主，俺或许也会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客啥愁？）

其十

阆风玄圃与蓬壶，中有高唐天下无。借问夔州压何处？峡门江腹拥城隅。

阆风：阆风颠。玄圃：玄圃堂。均是传说中神仙居住之地，在昆仑之巅。《海内十洲记-昆仑》：“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辉，名曰阆风巅；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先秦-屈原）：“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王逸注：“阆风，山名，在昆仑之上。”

蓬壶：即蓬莱。传说为东海三仙山之一。《拾遗记-高辛》（晋-王嘉）：“三壶则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壶，则方丈也；二曰蓬壶，则蓬莱也；三曰瀛壶，则瀛洲也。形如壶器。”《题海榴树呈八叔大人》（唐-沈亚之）：“曾在蓬壶伴众仙，文章枝叶五云边。”

高唐：高唐观。台观名。《高唐赋序》（战国-宋玉）：“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感遇》（唐-陈子昂）：“朅来高唐观，怅望云阳岑。”

城隅：城角。

大意：阆风、玄圃、蓬莱山，中间还有高唐观，都是天下仅此世上再无。夔州城坐镇何处？它被大江中腹拥抱，它立于三峡门户。（总写夔州景物。）

这组诗作于永泰二年（766），时杜甫居夔州。“其一”总写夔州山水形势。突出白帝城之雄瞿塘峡之险。“其二”写夔州景物名称混乱。城名、峡名都有混名现象。杜甫由混名或许想到了“割据”。但割据终非天意。统一才合“物情”。“其三”由夔州险要想到英雄割据。想到近期的崔旰之乱。“其四”至“其九”写夔州景物。夔州山高景美。人稠市繁。四季如春。生机勃勃。气候适宜种稻。地理为交通要道。还有闻名遐迩的楚王宫。还有令人敬仰的武侯庙。“其十”收结。夔州之美可比“阆风玄圃与蓬壶”，简直是神仙居住之地。夔州之雄在于：它是大江之腹，它是三峡之门。虽然夔州险要也曾助推了“英雄割据”，但对“王者无外”的大唐来说，其山川壮美、市井繁华、景物繁多还是深深吸引了杜甫。本来急着出峡的杜甫在这儿住下了。一住就是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