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山的韵脚诗与民族风

作者：黎荔

方文山，周杰伦成功背后的优秀词人，以中国风系列歌曲著称。周杰伦的流行，其搭档方文山功不可没。由作家出版社最近推出的《关于方文山的素颜韵脚诗》一书，收入了方文山出道多年所创作的一百多首诗作。他首度集结了“素颜”与“韵脚”的概念，宣示以不添加标点符号、阿拉伯数字以及任何外来语汇，坚持素着一张纯汉字的脸来创作，并极力鼓吹恢复传统诗词中，具备音律、节奏美感的韵脚使用。如同他个人风格强烈的歌词般，强调“原创性”的他，再次以其独特的“素颜韵脚诗”开启了新“新诗美学”的风气。当然，他的这种尝试能否被大众认可，这还有待于时间去检验，同时也关系到他本人一再强调的文化底蕴及个人修养。

任何情感要转化为艺术，就必须有一定的规则禁忌，必须通过一定的基本规律。基本规律不束缚而是必要的渠道，只有通过它，人们才能懂、才能感受、才能产生类似的情感，才能把情感类似地大体差不多地传达给别人。这就是钱钟书所说的“情非诗也，诗乃艺也”，达芬奇说的“限制产生力量，自由导向死亡”，闻一多强调的“艺术是戴着镣铐的舞蹈”。情化为艺必须有一套规则禁忌，有一定的难度。规则是必要的途径，只有把规熟练得超乎自然，然后才能充分地表达情感。现代诗当然也很好，有很多想法，也很新颖，有诗眼，但音韵美失掉了，由音韵铿锵而产生的强大的感染力量、细致而确切的情感传达，能够吟诵唱背、朗朗上口的诗的特性失掉了。其实，所有的艺术技巧，最后都是表达情感的，最后不是被规则运用，而是创作者去运用规则。被规则所运用，那永远不是艺术家，最多做个教书匠，真正是的艺术知道如何把规则化为自己的艺术。

方文山的歌词大多东方韵味浓重，譬如《娘子》、《爷爷泡的茶》、《东风破》、《菊花台》、《千里之外》等，其中勾勒出来的文字图景有似中国画。方文山认为这中间的古典韵味并不是偶然产生的，一个人的作品最能反映其性格，而一直以来，他就是一个民族意识很重的人，长期关注着跟民族、传统与文化相关联的一切。当他把这种根深蒂固的文化意识跟当代音乐结合起来时，就自然而然的孕育出所谓的“中国风”。

一曲《青花瓷》，无意中惹动了多少中国人的江南情结。江南——并不是一个地理学上的名词，而是中国历代文人隐逸精神的栖息之地。纵观历史，中华民族曾长期受到周边少数民族的袭扰，战乱不绝。西晋后期，由于受北方民族的入侵，司马睿移镇江东，与此同时大批北方流民向江南迁徙，形成南迁狂潮。西晋灭亡后，司马睿在建业（今南京）称帝，建立了东晋。加之此前诸葛亮平定西南、孙权开发岭南等，江南一代相对平安。自此，几代王朝偏安江南，虽历尽萧墙之乱，但在文化史上却出现了空前的繁荣。无论书法、诗歌，还是佛教和绘画，都出现了空前绝后的局面，于是在词歌赋等诸多领域均出现了一批开山巨匠，成为中国文化的某种渊源。自东晋以来，轻烟淡水的江南，因远离战火纷飞的北方，其迤逦的山水，宜人的气候，丰盈的物产，平和的人家，再加上轻盈曼妙的江南女子，成为无数中国文人魂牵梦萦的地方，成为一个无限神往、却又永远也无法追寻的心灵梦境。

在这里，这种江南情结再次被物化为一个清新幽远的音乐意象——青花瓷，歌词缠绵悱恻，曲调一唱三叹。青花瓷，本身就是历史的沉淀。惟其美丽与脆弱并存，才让人心生怜爱；因其绝世的工艺，在它天青色的釉光里，迷离着江南的烟雨；因其贵在帝王之家，氤氲着早已消逝了的繁华之梦。如果仅有这些，仍不足以构成现代人的江南之梦。于是在烟雨朦胧的远景中，款款走来一位袅袅娜娜、嫔嫔婷婷的江南女子，若隐若现，欲说还休，唯有嫣然一笑方惹人生出无限的遐想。至此，青花瓷与仕女图交相呼应，构成了一种完美的意境，恬静，朦胧，切近却遥远，散发着令人怅惘的美。时光已远，韶华已去，多少袅娜、嫔婷和妩媚已随流水东去，尘封在一个青烟似的梦中，宛若黄昏时天边隐约闪现的虹霓，若隐若现，似近还远。面对这行将消逝的美，追寻过去的繁华，重温那些早已消逝的缱绻，怎不令人心生唏嘘与慨叹。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不啻是方文山的惊世一笔。方文山在收集写作资料的过程中，偶然看到一句“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的词句，触发了他的写作灵感，于是断然写下副歌的第一句“天青色等烟雨”，融汇了“天青色”与“烟雨”两种意象，将青花瓷与烟雨胜景悄然融为一体。据传青花瓷在出窑的瞬间，唯有遇到烟云四合的天气，方能呈显绝世的天青色。故可见“烟雨”对“天青色”是何等的弥足珍贵。这绝世的天青色唯有在瓷窑里耐心等待，等待一个烟雨迷蒙的天气，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这就恰如让人心旌神摇的爱情，可遇而不可求。于是，“等待”的主题再一次被渲染得淋漓酣畅。

顺理成章，方文山很快又写出了副歌第二句“而我在等你”。自此，伴随这位袅袅婷婷的江南女子，自烟雨漫漶的釉色中款款走来，方文山信马由缰，谱写了一曲凄美的恋歌。《青花瓷》是一出戏，一副画，更是一个故事。这是一出缠绵悱恻的爱情戏，一个关于等待的凄美故事。于是就有了女孩的“初妆”、“心事”和“嫣然的一笑”；“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在漫漫岁月中，“我”默默而执着地等待着梦中的那个女孩；“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在美轮美奂的江南，“我”终于不期然而然地邂逅了她，“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清清淡淡一个“惹”字，却道出了多少曲折曼妙的故事，落笔轻巧，而情趣无限。自古以来，所有凄美的爱情故事都只有一个相同的结局——“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在恋人的心上，唯有留下一团朦胧的影子，“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直到永远。

草根音乐黄晓亮评论说，“论意境，《青花瓷》宛然一出烟雨朦胧的江南水墨山水，水云萌动之间依稀可见伊人白衣素袂裙带纷飞；论词句，《青花瓷》却是一幅笔端蕴秀临窗写就的素心笺，走笔曲折只因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论曲调，《青花瓷》仿佛微风中静静流淌石上的山泉溪涧，清泠透亮而又蜿蜒回环多有不尽之意；这三者叠加至一处，《青花瓷》一曲正如其名，恰似那'自顾自美丽’的青瓷极品，洗尽铅华，古朴典雅，清新流畅。”

这是一曲淡雅脱俗的流行音乐，秉承着“中国风”的音乐特色，配以扬琴、古筝和竹笛等典型的中国民乐乐器，歌词渗透着宋词的优美，意境悠远，融诗词、绘画、音乐于一体，淡雅素美，温润如水，体现着古典的情怀，并将其神韵推向高潮。

这首歌借助于“青花瓷”丰富贴切的意蕴，将离愁别绪渲染得更加婉转细腻。听着这首歌，仿佛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日子，撑一把油纸伞漫步于西子湖畔，远眺四周连绵的青山，柔情和古意纷至沓来…

《青春如酒》

　　彩虹尾端的香气 是一缕弯弯曲曲的潮汐

　　飘上岸的距离 有七种颜色可以横跨

　　缤纷的过去 白鹭鸶在远方山头

　　姿态优雅的被人用水墨画上瓷器

　　这场易碎的雨季 用节奏轻快的鼓点 在敲打过去

　　屋内泛潮的湿气 在储存日趋发酵的回忆

　　我整箱倾倒出 与你相关而颜色澄黄的过去

　　那些 青春如酒的美丽

　　芬芳满地

方文山将流行音乐的靡靡之音改造成了古典与历史的音乐融合，怀旧和真挚的相融。真是自成一派，成了一种令人关注的文化现象。独特的多变的脱俗的意象，抑或典雅清丽，抑或朦胧幽深，抑或飘忽空灵的意境，文字富于色彩感，加之巧妙地化入唐宋大家的诗词意境，使歌词的艺术底蕴厚重而奇丽，不能不令人惊叹！《东风破》又着实令我们眼前一亮。绮丽近似古文，传达着悠远怅然的东方意味。

　　《千里之外》这大约是一个沉默年代中遥远的相爱故事。

整首歌词似乎由送别——相思——等候——无奈——守望和祝福——无暇的爱组成。

浮躁功利的沉默年代，在望不尽的滚滚红尘中，谁还在默默守望着遥远的爱，经营一份梨花一样的纯洁无暇的相思？

相见时难别亦难，我们的主人公送他的恋人去千里之外，彼此的心灵无奈成无声的黑白。杨柳岸，晓风残月。离别后便是梦中苦苦的相思，但梦醒后，谁会在“我”的窗外？爱的未来在哪里？

在城外，在远方，在遥远的沧海那边，在渺茫的漫天弥漫的浓雾中。所以，人们告诫他，那是不应该的相爱，那是薄如蝉翼的未来。但谁能阻止我们主人公的相爱呢？他是那样的痴情，他知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但他还要等待“燕归来”。他要为远在天涯的恋人，付出一生的等待！首词中最打动我的是独特的极具想象力的意象。

薄如蝉翼的未来。寻梨花白，只得一行青苔。一身琉璃白，透明着尘埃。等等，这些诗歌意象有色彩感，生动，传神，给人很强的视角冲击。堪称绝妙。

对于这首词来说，最具抒情底蕴的要得益于对恋人离别后无奈的相思和等候的渲染。

闻泪声入林 寻梨花白 只得一行 青苔　 天在山之外 雨落花台 我等你来

没有海枯石烂的承诺，没有声泪俱下的抱怨，也没有望穿双眼的眺望，只以主人公这一天真、善感的细节描绘，就如多情善感的黛玉葬花，有无限的诗情和纯粹的美凸现于画面，极形象地表现了苦苦的相思，令人想到了白乐天的“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境界，升华了主人公纯洁的爱。

还有这几句： 芙蓉水面采　 船行影犹在 　你却不回来

第一次听到这几句，我就想到了古诗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作者巧妙地划裁了这首古诗入词，生动地写出了相思中主人公孤独落寞，形单影只，伤感无奈的苍凉心境，用到这首写离别的歌中，既恰如其分，又增添了抒情的厚度和广度，真是令人叫绝。

走近方文山的歌词，忽然就会发现几点有益的启示：

首先，原来中国古典文学也能给当代流行音乐提供表达的题材和元素，而且还是特别有文化涵养的，特别有表现力的元素，这真是那些先锋派后现代派的帅男靓女没有想到的，也是许多人所始料不及的。

其次，比起那些庸俗的速朽爱情歌曲，那些直白的“爱死爱活”的表白，中国古典文学土壤中生长出的当代爱情歌曲，竟然是那样的清丽可人，凄婉动人！不仅仅是风姿绰约仪态万方，而且具有别样坚强的生命力！

最后，艺术的求新求异与一个民族传统文化传承关系紧密，只有继承老祖先的优秀文化，才会创造出根深叶茂的独成风景的当代的艺术品。

方文山写的很多歌词都有古典诗词的影子，喜不喜欢是其次，他的身后的文学功底还是很让人敬佩的。

比如《东风坡》，就出自于苏轼的《东风坡》：一盏离愁，孤单窗前自鬓头。奄奄门后 人未走。月圆寂寞，旧地重游。夜半清醒泪，烛火空留。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君去后，酒暖思谁瘦。水向东流，三春如梦向谁偷。花开却错，谁家琵琶东风破。岁月流离，不解时候，仍记总角幼。琴幽幽，人幽幽，琵琶一曲东风。枫染红尘谁看透，篱笆古道曾走。荒烟漫草年头，分飞后。

《发如雪》里面，“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则出自《红楼梦》，第九十一回里，贾宝玉曾经这样语带机锋地试图去化解林黛玉刚刚上来的醋劲。

《黄金甲》则是直接出自于黄巢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而借用古典诗词最多的，还是《菊花台》。

“月弯弯”，应该是借用了“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的绝望”这个“阁楼”怎么看怎么有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影子，这句太出名了！

后面这句“我一生在纸上 被风吹乱”，写得太好了。千秋功过，后人评说。千百年之后肉身化为了尘土，儿孙亦散尽，还有谁记得你当年的叱咤？一生能写在纸上，传于后世，足以证明其伟大。然而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任由你生前多么威风，死后却奈何不了这清风啊。

“花，已向晚，飘落了灿烂”则是出自于李商隐的诗。“向晚亦不适，驱车登古原”。我喜欢李商隐，可能是因为我骨子里安逸荼靡的情绪作祟。所以喜欢这些浓词艳赋。所以喜欢他。

学似了李贺的奇幻象征手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承袭了杜甫的精严顿挫和李白的浪漫自如。唐诗浩海如烟，李白杜甫双峰横绝。其余众人峰峦叠嶂，边塞诗推岑参为首，五绝山水当属王维，七绝宫怨是王昌龄写得新巧奇丽，情诗则是李商隐当之无愧独占鳌头。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花落人断肠”，该说是出自马致远的“断肠人在天涯”，也可以说是出自晏小山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夜未央”，未央是典自《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西汉创始人应该也是学习了秦赢政的“始皇”吧，以“未央”命名。很喜欢这个“夜未央”，好象卫子夫住的就是未央宫吧。

在我们民族生活中深深烙印的那些事物，有些已经成为我们无意识的心理原型，那无来由的缠绵的江南情结，那塞外远征的风沙苍茫，我们都是流着沉淀了中国几千年文明的血，即使没有什么古诗词鉴赏能力，但是当看到菊花、楼台等意象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从内心发出共鸣。虽然我们总是推崇中庸之道，但是中国人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从完全的抛弃古文，到现在的回归，应该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发展过程，可以预料的是，在将来，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们，回归我们中国文化的根。

“其实能穿梭千年的也只有文章，但瞬间短暂的爱情却被一代代的恋人们寄予深深的希望、浓浓的想象。于是，爱情透过文字，透过故事，被人传唱，于是千年之恋也被赋予了永生永世永恒的浪漫。”方文山如此谈论他的“中国风”词风特色。

方文山回答《竞报》采访时曾说，长期以来观察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我们的民族并不是一个很有“质感”的民族。所谓的“质感”指的就是一个东西的材质，与它外观上的美学设计，及其整体的精致度。我们有着乱七八糟的视觉污染的城市建筑景观，我们长期在粗陋的脏乱差环境中安之若素，我们似乎没有更高的对生活质感的挑剔和追求。

对这一番话，我深深以为然。这种具备“质感”的民族素质的养成，需要需要从小到大一点一滴地教育美学鉴赏能力，向下扎根，慢慢培养。这种公众意识的形成是需要花很长时间去酝酿的，而养成一个民族的素质则更需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当下，我们民族的确是一个毫无审美质素的民族。但是，其实，中华民族是一个拥有良好感觉的民族，无论是生理意义上还是心理意义上的感觉，都曾让世界仰目过。中国古人对于生活艺术的提炼，对于色彩光影的感受，对季节的轮转，对于那些微妙情感的捕捉描述，为后人留下了永远也说不尽的佳话。但后来，我们民族在生活质感方面退化了，整个民族感觉的钝化，并非是我们这个古老族群感觉能力本身的退化，而是由政治环境的恶劣、文化教养的缺乏等许多因素交织起来的复杂原因导致的。

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具有深厚民族意识的方文山，以精耕细作的方式填词写诗，传承民族传统，对现今世界上唯一的表意文字——汉字，到了痴恋迷狂的地步，维护中华文化中独一无二与无可取代的特性，重新以诗词的形式呈现出汉语书写中精妙细腻的艺术感觉，在美学上大力倡导新东方主义，这对于我们民族感觉的恢复、民族质感的提升是有益的，代表着当代中国文学的实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