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forum.php ![]() ![]() 《喝火令》词牌探迷 ---高天流云 一直以来,我们品宋斋的《前贤词作研习》注重结合词家生平和写作背景,尤其通过对各家作品的情怀与叙意手法进行解读,为我们研究前贤创作思路,学习与把握其作品脉络及风格构建起到了重要作用。这种横向学习与拓展的方式,无疑是精进词学、提升写作能力的不二法门,更是我们需要保持和继续努力的方向。 但从历史纵向来看,词学在整体继承与发展过程中,往往会在某个细节上呈现出奇怪现象,例如【喝火令】这个词牌,其渊源考究起来就颇费周章。所以,今天的研习我打算稍稍变一下思路,重点不仅仅放在作品本身,更打算从该词牌的整个历史沿革进行梳理,与大家共同探讨黄山谷所创的这个【喝火令】,同时提出我个人的一点疑惑,并尝试探讨相应的解读思路。 众所周知,【喝火令】词牌始见于宋编五家《琴趣外篇》中的《山谷琴趣外篇》,格律大家已熟知,无需赘言。但需要一提的是,《词律》、《御定词谱》和《龙榆生词谱》均只收黄山谷一体,无別首可校,说明至少在整个两宋时期只有黄山谷这一首绝唱,其后能考证出的第二首作品,普遍认为是清初浙西词派鼻祖朱彝尊的【喝火令】(豆蔻熏香匼)。而自朱彝尊伊始,填【喝火令】者日众,其间虽有个别词人作品在体例上与黄山谷略有不同,却也寥寥可数,无法称之为变体。可以说在整个有清一代,【喝火令】的作品层出不穷,直到今天依然受到学人追捧。对于一个北宋词牌,创制者又是出道即享誉词坛的巨擘,当时竟然无人问津,直到五百多年后才突然焕发光彩,如此诡异的发展轨迹着实令我费解。下面我们回顾一下黄山谷的这首作品: 【喝火令】黄庭坚 见晚情如旧,交疏分已深。舞时歌处动人心。烟水数年魂梦,无处可追寻。 昨夜灯前见,重题汉上襟。便愁云雨又难禁。晓也星稀,晓也月西沉,晓也雁行低度,不会寄芳音。 作品本身大家已经非常熟悉了。从格律上看,这首词的结拍是当今公认的同体双调(严格说来应称为双叠)基础上的摊破句法,这种手法在很多词牌中多有运用。即对照上片的体例,可将结拍前三句还原为一句“星月雁行低度”,但这样一来,语境也就平平无奇甚至晦涩了,但将这一句拆分后加衬字摊入三句,并加上叠用手法,作品就在收结上有了一唱三叹、百转千回的叙意效果。尤其前后的衬字“晓也”“稀”“西沉”,更是在无形中拓展出极大的意象空间,增强了结句“不会寄芳音”的收篇分量,从而显得举重若轻。此外,起拍和过片的对仗、三个摊破句的排比形式也是填词中需要遵循的。但对于过片对仗之说,例词本身也不支持,于是很多理论认定过片是流水对,也不知流水对在词调中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单从词情表达来看,过片使用对仗在转折上的效果更加爽利,其他词牌中类似情形很常见。 以我个人观点看,在词调中特定位置使用对句,能适时起到宕破绵密、别开一境的效果,亦或鲜明其意、凸显重点;而叠字用到排比句上,又能使语义层层丰盈、次第推进,最终归结一处,恰似水到渠成,叙意上尽显收放之法度。这类手法前人在词调中都有着广泛运用,如【行香子】等。在我看来,把握【喝火令】中这三点便已足够,但具体到各种细节运用,不同作者依然有各自的创新空间。 在当前网络诗词圈的繁荣下,随处可见各种词学理论在广泛传播,最常见的是宣扬、解读前人词学观点,其依据则几乎全部来源于清人的两百多部词论。尽管初探门径者似乎觉得都有道理,但各家观点的冲突,却往往令学人莫衷一是。其实说到观点冲突,当时清代各家词论作者的现实冲突或许更加激烈,这些情绪代入的痕迹甚至在各家理论中常常显露端倪。对此,今天都视为百家争鸣且无可厚非,而藉着这些清人理论搞出的许多复杂花哨的所谓填词技巧,却常使初学者云山雾罩,不得不将它们奉为神明。 事有凑巧,前段时间在网上读到一篇传授如何写【喝火令】的帖子,通篇除了大量不明觉厉的术语和概念,更对词牌每一句的句式、语法结构、对仗方式、上下前后语义关联等等细节作了各种严苛到窒息的规范要求,尤其以主要篇幅讲解所谓【喝火令】写作十字要诀,即“二对三枪一破一衬一应”。乍看这个口诀似乎也没啥大毛病,待细看之下才始现端倪。据作者解释:“二对”是指上下片起拍对仗,这看起来没毛病;“三枪一破一衬”是指下片结拍中三个前衬后垫用作排比的摊破句,这似乎也不错;但到最后这个“一应”就让人大开眼界了。作者解释为:“【喝火令】的结句与众不同,不但要词结,更重要是,它以对应手法与上片结句相对应。”据我冒昧揣测,“词结”的意思或许是指的收结全篇词意,但“与上片结句相对应”却实在难知其奥。于是作者根据黄山谷的例词,作了进一步解释:“一应”是指将下阕三个摊破句(即叠字句)收拢成六言句后,加上结句的五言句一起,与上阕相同位置上的两个句子构成对应句。而这种“对应”,是指上下结在句中相同位置上使用的词性应该相同。即:烟水数年魂梦,无处可追寻——星月雁行低度,不会寄芳音。看到这里我不仅是一头雾水,更是深深的无语……这是填词还是填空?用这种逻辑安排词句,作者的情怀往哪里安放! 因为这件事,我开始关注【喝火令】这个词牌,于是注意到五百多年的作品断代现象。也许【喝火令】这个词牌于冥冥之中选择清词中兴时期作为重生之日,还真带给了我们一些特殊启示。 众所周知,有清一代的文人好以各种杂体诗作为文字消遣,而词调却从未过多涉及。或因当时音乐凋敝、新曲难制,创调便也无处着手。但力求藻丽辞工,对前人作品在格律与表达手法上过度解读与追捧,却符合清人秉性,用清人自己的话说就是“声气标榜”。具体到黄山谷所创【喝火令】这个词牌,宋人或以其有词无曲,不堪倚声而无人问津,但在清人这里却无此禁忌。加上黄山谷的词风多拗怒其声,用字险硬冷峭,恰合清人猎奇偏好,使得【喝火令】被清人挖出,在尘封五百多年后重新流行于世,热度至今不减甚至反增。试想一下,【喝火令】经过清人极尽解读之能事再流传到现在,格律要求上几近被妖魔化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实以词的属性而言,为配合曲调的板眼节拍以利腔情,将对应句子施以读、逗、减字、添字、摊破等特殊手法,进而在四声清浊等用字调配上斟酌声情,都属当行本事,这也是词调的音乐性对文字创作的要求。以此为基础,再辅以一定的抒情和叙意功底,使腔情、声情、词情三情合一,作品便已足够可观,若再刻意从例词中捕风捉影以作格式标榜,恐又与词调宗旨渐远,最终沦为文字游戏了。然而遗憾的是,当今词坛皆奉文辞奇巧为旨,可谓一门独大,恣意出新不管其他。这或许与今天五音凋零、曲谱佚失有关,使得今人只能从文字本身另辟蹊径,寻求突破与发展,但恰恰在这一点上,清词中兴的昙花一现早已提供了足够深刻的教训,我们没理由重蹈覆辙。既然此路不通,何不先回归正统,抱残守缺再作他图呢?一己拙见,仅供探讨。 今天的研习就到这里,准备较为仓促,不到之处敬请谅解。感谢大家聆听! 后期补正: 课后,恩师董学增先生对【喝火令】的来历谈了几点看法,特别说明在他的《增定词谱全编》中有【喝火令】这一谱例,是因为无法证实和证伪,只得收入,并非对这个词牌认可,同时提出了相应的猜测与考证依据。整理如下: 上世纪三十年代,王重民赴法国国家图书馆,摄录与整理1908年被法国人伯希和盗走的敦煌残卷,辑《伯希和劫经录》一部,后从散落世界各地的敦煌残卷中集录唐五代词曲161首编成《敦煌曲子词集》。其中有这样两首: 【南歌子】 悔嫁风流婿,风流无准凭。攀花折柳得人憎。夜夜归来沉醉,千声唤不应。 回觑帘前月,鸳鸯帐裹灯。分明照见负心人。问道些须心事,摇头道不曾。 (王重民辑《伯希和劫经录》三一三七卷) 【南歌子】 自从君去后,无心恋别人。梦中面上指痕新。罗带同心自绾,被狲儿踏破裙。 蝉鬓朱帘乱,金钗旧股分。红妆垂泪哭郎君。妾是南山松柏,无心恋别人。 从这两首曲子词来看,民间最早期的南歌子,上下两片末句较宋词牌多两个字,而后一首的上结则添了一个衬字,这种体例与所传黄山谷摊破之前的【喝火令】一般无二。由此推测,黄山谷初稿或应写的【南歌子】: 见晚情如旧,交疏分已深。舞时歌处动人心。烟水数年魂梦,无处可追寻。 昨夜灯前见,重题汉上襟。便愁云雨又难寻。星稀月沉雁度,不会寄芳音。 词成后可能觉得不满意,则干脆将下片摊破,另衍调名,注为【喝火令】。 有董老提供的这个猜测与考证依据,除了尚缺黄山谷填南歌子的直接证据,真相几乎已经呼之欲出。况且此调缺少曲谱佐证,而从例词内容上看,【喝火令】这个调名也令人困惑,总之与所有词调命名方式都不符合,似乎全无由来。因此,此调是否黄山谷所创也当存疑。 若果真如此,那么宋元明三朝对这个词牌无人问津也不难理解,而清人好事挖坑的事实就更加无可置疑了。 其实,黄山谷虽诗法精严,作词却往往好偏好戏谑,笔墨不忌俚俗。例如这首: 【定风波】次高左藏使君韵 黄庭坚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甚至直接隐括他人作品,却风云陡起,跳脱原意,使人读来惊诧。例如这首: 【鹧鸪天】西塞山边白鹭飞 黄庭坚 西塞山边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廷尚觅玄真子,何处如今更有诗。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人间底是无波处。一日风波十二时。 可见,黄山谷为词多见随性,信笔写来不妥再改,甚至干脆作废也不奇怪。但以其名望,难免有人不论良莠,或将废词一并收录刊行,五百多年后再被清人发掘出来并重新推广流行,那这段公案也就顺理成章了。 本文选自:吴门诗社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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