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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伏的鹅卵石（第七章） 文/姚红涛 陈兴科骑车来到了单元楼下。他下了车，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打电话让董妍妍下来。 董妍妍款步姗姗地来了，上穿鲜红色羽绒服，下穿蓝色破洞牛仔裤，脚穿宝蓝色运动鞋，肩挎宽厚旅行背包。陈兴科接过背包，紧靠着车把下的斜梁，悬挂在车把中央；自己的背包折叠后放进车筐。他坐上车，双脚撑地，转过头看着董妍妍；董妍妍侧身坐下，双手向前抱住了他的腰。他们都没有说话，车辆缓缓地行进着，陈兴科心里像打翻在地、四处散落的调味料，五味杂陈。 浅蓝色的天空雾蒙蒙的，云气低垂有雪花开始飘零。层层的云朵堆积成白天鹅的形状，好像是天使褪下了羽衣在水中沐浴；洁白的翎羽翩翩而下，好像是偷窥者为留下天使而撕扯着羽衣。恰似蒲公英的云，好像是仙女采撷的花絮；突然天女散花，曼妙的身躯降落伞一样款款地离去。满天的雪花悠扬地开放着：有孤单开着的，像夏末的芦花，又像暮春的柳絮；有手挽手牵着的，像起舞的蝴蝶优雅地舒展着双翅；有走着走着散开的，像迷了路失去动力的蜻蜓，再也回不到记忆的往昔。偶然走来了吹着口哨的，顽皮的北风，突然抓一把雪打在脸上，让人深切地感受到刺骨的冷和针扎的疼。 陈兴科从售票口出来，看到了风雪中傲然挺立的董妍妍。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落在了楼顶，落在了路面，落在了岗亭，落在了行人的头顶和双肩，整个世界都沉浸在银装素裹之中。董妍妍亭亭玉立地站着，瘦削的双肩白茫茫的，鲜红色的羽绒服让人感觉分外显眼，好像是雪中怒放的腊梅不惧严寒。陈兴科上前拍了拍她肩头的雪，背起了背包又手拿一个，拉董妍妍过检票口上了车。 这是始发到广州的列车，车上并没有多少人；后面几节车厢一直空着，那是为省城上车的旅客准备的预留。陈兴科拉着董妍妍穿过好几节车厢，在最后没人处停下，放下了背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董妍妍在对面坐下，眼望着低头的陈兴科。沉默良久，她叫了声：“兴科——” 陈兴科抬起了头，一声不响地打量着有些焦灼的董妍妍；她脸色涨红，眉头紧蹙，额头上的青筋微微绽出。 “兴科，我想说——，那次我并不是要故意伤害你！我们还小，还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一直心存感激，但我们是学生，一切要以学习为重……将来我们工作了，我想我会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希望你现在能够安心学习，你明白吗？”董妍妍情意深长地望着陈兴科，娓娓地述说着，像是在循循善诱着还没长大的孩子。 “再有一年，我们就要参加高考了，我希望我们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到时我们一起上学，就像现在一样，好吗？昨天我听说你上课说话、睡觉、不做作业，我急得一晚上没睡好觉……半年来，我一直关心你，希望你好，希望你快乐，希望你能够上进。你明白吗？”董妍妍一口气把自己的感受说完，眼睛紧紧地盯着陈兴科。 像漫漫长夜之后初现了黎明的阳光，像绵绵阴雨过后天空变得晴朗，像皑皑白雪已然过去处处闻到了鸟语花香，董妍妍情真意切的话就好像烈火，把陈兴科黑暗角落里的杂草垛一把火点着。陈兴科如释重负，压在心头好几个月的孤独、失意的重担瞬间放下，隐藏在心中的情感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奔涌而出。他带着新奇的感受看着董妍妍，好像全身沐浴着阳光一样地温暖，这种温暖流过心里似乎比蜜还要甘甜。 “谢谢你，妍妍！我真的很高兴。”他看着董妍妍，表达着内心的感谢和欣喜之情。 他又像往常一样送董妍妍上公交车后回到学校。陈兴科听从父亲的话，尽可能缓和与班主任的关系：早上他准时到教室早读；课堂或自习课他不再说话，认真听老师讲课，温习当天和过去没有掌握的知识；他对课程进行划分，数理化和英语作业尽可能完成，语文和生物作业选择性去做。他晚上仍睡不好觉，上铺的同学呼噜声打得震天响，他很晚才能迷迷糊糊地睡着；为防止上课打瞌睡，他午饭后立即休息，有时他实在瞌睡了，就到教室后面站着听课。他开始写日记，把每天的见闻和内心感受记录下来；他写日记花费的时间有长有短，有时需要十几分钟，有时则需要一节课。 陈兴科写日记的事情竟在校园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一次课间，一个顽皮的男同学拿出他的日记观看，还当着好几个同学的面读了两句，这被刚刚回来的陈兴科发现。陈兴科上前把他撂翻在地，恰好被班主任看见。于老师不允许同学之间打架斗殴，将此事上报政教处；政教处对两人做出了停课处理并让双方家长到场。 陈岩文第一次见到了孩子的新班主任。看到着装端正的于老师，陈岩文马上变得毕恭毕敬，走上前说：“于老师好！我是陈兴科的家长，孩子给您带来麻烦了！最近孩子在其他方面的表现怎样？” “孩子最近进步多了。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能怨孩子，但他动手打人毕竟不对，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老师侃然正色地说道。 “是，是……都是我没有教育好孩子。”陈岩文唯唯诺诺地说道。 “孩子也没有太大的错误，你们单独谈谈吧！还有现在学习紧张，好几次我看他在自习课上写日记，这样会不会影响学习？”于老师眉毛紧缩露出了一丝担忧，随即叫来了宿舍中的陈兴科。 陈兴科满腹委屈。一个简单的冲突竟被当作打架斗殴处理，还上报了政教处叫来了家长，他觉得老师真无能。陈兴科在操场边站着，听着父亲侃侃地说教，一脸的无奈和无辜。当父亲说起写日记会影响学习时，陈兴科马上问道：“这是于文静说的吧？” “这是我说的。马上要高考了，日记还是少写吧！”陈岩文马上接过了话。 陈兴科将信将疑地送走了父亲，重新回到了教室。他迫切地希望和董妍妍见面，把内心的委屈告诉她。周六见到她柔弱的身躯时，他不由得心疼起来；和她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增加她的担心罢了。周日悻悻地回来，他嗓子眼好像堵着一口气，全身也似乎没有一点力气。晚上他睡不着觉，耳边的呼噜声不绝于耳，眼前又晃动着董妍妍柔弱的身躯；上课时他忍不住想打瞌睡。他仍然写日记，有时还看一些哲学书籍；作业他不想写，有时会在卷子的空白处无聊地画一个女孩的轮廓；他精神恍惚，似乎做任何事情都不能集中精力。 实际上，陈兴科的内心也很痛苦。他觉得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爷爷奶奶；他也辜负了谆谆叮咛的董妍妍，他觉得自己和董妍妍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他必须做出改变，从内心的不平和情感的泥潭中走出来。陈兴科强迫自己，晚上要睡好觉，自习课不能写日记，把与学习无关的书籍收起来，努力去完成作业。但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晚上他仍然睡不好觉，当呼噜声响起，他如同摊煎饼一样翻来覆去；他强迫自己不去写日记，但周末与董妍妍相聚，到校后又忍不住想写几句；他写作业时常常发呆，有淡淡的忧愁和思念在心中氤氲。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过去使用音乐调节情绪的方式。初中时陈兴科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情绪急躁的时候，张雅宁就会放一会儿音乐。当音乐声响起，他仿佛轻柔地漫步在百花丛，心情持续地舒缓和放松，这种内心的愉悦能够驱散乌云，赶走寒冬，带来一个崭新的黎明。他认为自己应当尝试一下，但马上想起学校不允许带电子产品，带电子产品进入学校与带手机进入学校的性质基本类似。陈兴科认为与其这样不能战胜自己，陷入感情的泥潭，不如铤而走险尝试一下。 周日早上，陈兴科起了一个大早，到电子产品商店购买了MP4和蓝牙耳机；他下载好了音乐，把MP4和蓝牙耳机关闭，带进学校放在衣物柜里。晚上熄灯后，他把MP4打开，设置好定时，戴上耳机，在柔和的音乐声中进入了梦乡；早上他起得很早，把耳机放好后进入教室。陈兴科又恢复了往日的愉悦，似乎做任何事情都有无限的精力。 陈兴科带MP4进入宿舍的第四天就被宿管老师发现了。被发现的头天晚上，同宿舍一个去卫生间的同学，发现了熟睡中的陈兴科戴着耳机，就把耳机偷偷取下藏了起来。那天晚上陈兴科刚把耳机要回，同学们开始起哄要轮流分享音乐，这被恰好路过的宿管老师发现。陈兴科被迫交出了MP4和耳机，然后被封存，全校通报批评并按规定停课反省一个星期。 陈岩文坦然到学校办理了停课手续，和陈兴科一起坐车回家。陈兴科的心情也沮丧到了极点，他甚至觉得无法在这个学校待下去，因为他找不到解决自身问题的方式。在火车上，陈兴科一直在想，能否参加工作，在工作中学习，或许这样释放出压力能够更好地学习。 “你什么时间买的MP4？不知道MP4带进学校会有什么后果吗？”陈岩文到家后刚刚坐定，就迫不及待地询问着儿子。 “上周日买的，我知道把它带进学校会有什么后果。我也是情非得已，我晚上睡不着觉，上铺的同学一直打呼噜……我觉得学校制定的规则有问题，又不是上网，仅仅听音乐而已，又不影响别人，为什么不可以？”陈兴科把自己睡不好觉的事情告诉了父亲。 “你觉得没影响别人，实际上你影响的是大家的情绪。大家都像你一样，谁还有心思学习，还谈什么升学率？更何况你戴着耳机睡觉，会伤害听力，造成神经性耳聋或耳鸣，情况非常严重。”陈岩文正色对儿子说。 “但是听音乐能够调整情绪，缓解压力，对学习更有利。”陈兴科辩解道。 “调整情绪和压力有多种方式，比如体育锻炼。选择什么样的调整方式要与学校的规定相适应。”陈岩文回答道。 陈岩文认为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过多争论，就把话题转向了学习对未来的影响。 “父母一直希望你能够学习，掌握更多的生存本领。你学习越好，学历越高，能够从事的工作就越多，未来就业的范围就越大。很难想象一个初中生能够掌握高深的顶尖技术从事课题研究；初中生大多只能选择简单的技术工作，从事程序化的重复劳动，在具体应用方面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实现技术的突破和创新往往需要高层次人才完成，所以国家或企业对高层次人才更加重视，待遇也更加优厚。高层次人才没有后顾之忧，正常地娶妻生子，一生平平淡淡很有规律地生活；他们利用所学的知识投入到科学和技术研究，往往容易取得成绩。初中生因为从事工作的可替代性，工资待遇往往不高；他们一直为生活奔波，为了得到更高的收入，有时还需要做兼职工作。一些有商业头脑的人利用自己的人脉，把握商机，逐步崛起，成为企业家或职业管理人；他们表面上很风光，实际上他们所付出的努力和艰辛会更多，而且他们的生活容易大起大落，很具有戏剧性，一夜暴富和一贫如洗只是须臾之间的事情……”陈岩文喋喋不休地分析着三种人的前途和命运。 “我也想学习，想掌握更多的生存本领，但现在总提不起劲来，我也很痛苦，害怕辜负你们的期望。”陈兴科说着，眼望着寄予厚望的父亲低下了头。 “可能我们给你的压力太大了，对你的期望太高了。我们希望你能够考上大学，但更希望你快乐。考不上大学也没有关系，就上普通的大专，或者干脆学一门技术。虽然生活得苦点，但只要肯干，依然能够生活得很充实很快乐。人最怕的是什么事情也不做，成为一个没有思想、没有动力的寄生虫。”陈岩文看着低着头的陈兴科动情地说。 “我们公司的金牌业务员只有初中学历，但他去年签下了公司七成的订单；他每个月业务提成在两万元以上，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每天拜访五家客户……初中毕业那年他就不再上学了，每天在家吃喝玩乐，没钱了就找六个姐姐去要。后来父亲把他赶出了家门，并且不允许女儿给他一分钱。离开家的那年，他吃了很多苦，住过火车站、仓库、废旧的工地，吃过别人剩下的饭，打过零工……当时他恨父亲恨得咬牙切齿，父亲去世他也没有回去。多少年过去了，他也有了自己的儿女，他想起了父亲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体会到父亲良苦的用心，如果父亲当年不那么做，他就废了，他现在深深地感谢九泉之下的父亲。” 听完父亲的讲述，陈兴科想了很久，抬起了头，说：“爸，我想边打工边学习，行吗？也许这样我会更加努力。” 陈岩文惊讶地张开了嘴，他没想到这次谈话会是这样的结局。他看着满脸凝重、双唇紧绷的陈兴科，有些后悔今天的谈话。孩子还小，过早地工作容易受到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的影响，如果挣了钱满足于现状就会缺乏斗志，还谈什么学习？而且边打工边学习根本就不现实，许多在校苦读的学生也未必能够取得很好的成绩。但转念一想，陈岩文又感到很高兴，孩子想去打工说明他希望自食其力，如果让他工作，他就会懂得社会生活的艰辛，也许会更加珍惜学习来之不易，陈岩文决定还是让孩子去试试。 “行，想打工也行，但父母必须给你把把关。不能从事洗浴、KTV、酒店或宾馆等服务性行业，可以从事餐饮或直接进厂务工。最好是短期工。” 陈兴科点了点头，说：“那我明天就想去招聘现场看看，顺便想探望一下初中时的班主任黄老师。” “好，明天去看黄老师时带上这两盒茶叶。”陈岩文说着，从客厅顶层的置物架上取下了两盒茶叶。 还有二十几天就是春节了，招聘现场人潮涌动像赶庙会一样。室内招聘现场悬挂着每家的招聘信息，每个岗位都注明了对性别、年龄、教育程度、工作经历的要求。陈兴科一路走着一路问着，始终没有合适的岗位，因为他既没有学历也没有工作经历，有些单位还把他看成童工。 陈兴科沮丧地走出门外，他为自己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而发愁。这时一辆汽车恰好在路边车位上停下，两侧的车玻璃上赫然粘贴着华源食品厂的招聘信息，这让陈兴科的眼前突然一亮。这个工厂对年龄、学历和工作经历没有过多的要求，八小时工作制，每天工资八十元，工厂离他们家不算远，大约六七里，非常适合他。陈兴科上前报了名，向对方索要了地址和电话，并约定下午两点到车间看看，如果合适第二天就上班。 陈兴科兴奋地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父亲，父亲说下午两点和他一起去。下午两点陈岩文到车间看完后走了，留下陈兴科办理上岗手续。 陈兴科从工厂出来，到门口物品寄存处取回茶叶，骑车到初中时的母校。当他提出想要见黄文炳老师时，却被门卫告知黄老师刚刚调到省城的一所学校；当询问具体哪所学校时，他们都表示不清楚。陈兴科只好带着茶叶返回了家。
【作者简介】姚红涛（男），1973年3月出生于许昌市鄢陵县，现供职于鹤煤集团郑州分公司，定居于洛阳市。1992年从事文学创作。主要的作品有诗歌、小说和杂文等约八十多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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