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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人物谭】司棋(全文)

 fuhaizhenren 2022-02-09
一、背景
一)家生女
我们在谈“鸳鸯事件”时候说到了鸳鸯家生女的身份,司棋也是如此。在小说前八十回,司棋的父母并没有出现,出场的亲人有她的婶婶、外祖母以及表弟潘又安。
第六十回到第六十二回重点讲了著名的“玫瑰露茯苓霜事件”,这是我们以后要着重讲的内容。大观园厨房的主管柳家的(书中称呼中年女性奴仆通行这种以丈夫名姓带“家的”的形式)因为这两件事被褫夺了职务,取而代之的是秦显家的。在第六十一回中,尽管林之孝家的极力夸赞,平儿还是不清楚她的来历,于是玉钏作了介绍:
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娘。司棋的父母虽是大老爷那边的人,他这叔叔却是咱们这边的。
司棋的叔叔就是秦显,也就是说,司棋也姓秦。司棋父母跟着大老爷贾赦,于是司棋也跟着贾赦的女儿迎春。玉钏说的“咱们这边”应该指贾政,玉钏毕竟是王夫人的丫鬟。同样在这一回,林之孝家的第一次向平儿介绍秦显家的时候说她原来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专门负责大观园南边夜晚的看门任务。
司棋的外祖母便是大名鼎鼎的王善保家的。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候作者以王熙凤的视角带出了两人这层关系。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也就是说邢夫人出嫁前王善保家的是她的贴身大丫鬟。司棋一家能够在贾赦这边做事,和王善保家的这个身份有直接关系。
潘又安是司棋的表弟,这在他的情书的落款上写着。司棋和潘又安是姑表关系,司棋父亲和潘又安母亲是亲兄妹或亲姐弟,贾宝玉和林黛玉也是姑表兄。书中没有交代潘又安是谁的小厮,基本也是在荣国府当差。
由以上我们可以推测,司棋和鸳鸯一样,也属于家生女,即她的父母也贾府的奴仆,非但父母,连叔叔婶婶、外婆表弟也都是。司棋祖孙三代都是奴仆出身。也许在司棋外祖母之前并不在贾府当差,直到王善保家的跟着邢夫人嫁到荣国府,才把一大家子渐渐地安插进府内。
二)外与内
司棋的外貌书中只在第七十一回鸳鸯撞见她和表弟幽会时候提了一笔:
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
“红裙子”说明特意打扮过的;“梳鬅头”一来说明头发浓密,二来见出幽会的状态;“高大丰壮身材”最为奇特,我们对《红楼梦》中年轻女性的认知往往停留在林黛玉薛宝钗这样的状态,前者瘦削体弱楚楚可怜,后者成熟富态雍容华贵。小姐们是如此,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也应该差不多。一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女子一般读者想当然地会认为总是袅娜多姿风情万种,作者偏偏送来一个“高大丰壮”的女汉子。
司棋是迎春的首席大丫鬟,“琴棋书画”中的一员。“琴棋书画”四个小姐的首席丫鬟中只有迎春的司棋和惜春的入画都比较多的描写。元春的抱琴只在省亲时候提了一句,探春的待书(以往都写作“侍书”,这里用庚辰本表述)虽然多次出场,但也仅仅是多次写到而已,并没有具体刻画。即便是惜春的入画,也只是在抄检大观园时候因为私藏兄长物品被多写了几行,谈不上人物塑造,她仅仅是展示惜春性格的一个道具。司棋和其他三个待遇完全不同,作者花了大量笔墨来描画这个刚中带柔的姑娘,她的性格我们可以在晴雯和金钏身上找到若干痕迹,但总体来说又显得同中有异。
司棋性格中的刚硬一如她雄壮的外表,一方面是一种义无反顾的执拗力量,她和表弟的情事被鸳鸯撞见后,她还没怎样,潘又安早已经跑路了。在表弟的衬托下,司棋身上似乎抹上了一些女权主义的色彩。即便是抄检大观园时情事完全败露,司棋对这桩感情也无怨无悔: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第七十四回)
刚硬的另一个方面就表现出了攻击性。第六十一回的厨房事件集中展示了司棋身上张扬跋扈的一面。司棋大闹厨房的行为不仅让当时的旁观者哑然失色,就连一般的读者都觉得很是诧异。打砸大观园厨房这种行为不说奴仆,即便是主子小姐都有所顾忌。司棋敢这么大张旗鼓地闹,除了自认为家族在贾府扎根不浅,有恃无恐,或许还跟家族基因有点关系。总的来说,司棋的这几个亲人在办事上都显得不够机灵。王善保家的仗着是邢夫人的陪房,平时就心高气傲,甚至胆敢对着探春动手动脚,结果当众出丑;秦显家的则等不及柳家的彻底消失,赶着进大观园厨房张罗,最后还没热乎一天就走人了;潘又安更是慌不择路地玩消失。司棋这个大家子在性格中都显得愣头愣脑,做事不会深思熟虑。如果说闹厨房看出的是司棋的莽撞嚣张,那么在明知情事泄露的情况下,她竟然还留着潘又安的物件和情书,这不是明摆着自己送人头?这已经不是鲁莽而是彻彻底底的愚蠢。
无论司棋怎么刚硬鲁莽,她毕竟是个女孩,面对自己生死攸关的情形,她也只能委曲求全低声下气,一开始的求鸳鸯是如此,后来的求迎春也是如此,最后的哀求宝玉更是如此。这些我们会在讲述事件中详细说。
三)司棋与迎春
在谈迎春时候我们说过,迎春整个人生就如同一枚棋子,任人挪移,最终成了家族利益联姻的牺牲品。司棋这个名字顾名思义就是“掌管棋子”的意思,或许曹雪芹就是让司棋来保护迎春,要保护这位“懦小姐”自然需要“高大丰壮”的身材以及勇猛跋扈的性格。司棋和潘又安幽会被撞破是在第七十一回,这预示着她悲剧命运的来临。紧接着第七十二回有这么一段不太为人注意的文字:
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午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活。”
“官媒婆”和“孙大人”放在一起,明眼人都知道是孙绍祖和迎春的事。不知道是不是作者的安排,前一回司棋悲剧初露端倪,下一回她要保护的迎春也迎来了灾难。司棋的离开等于是宣告了迎春死期的来临。
司棋对迎春的保护在书中并没有大肆渲染,只在金凤事件中简单提了一笔:
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
金凤事件中对抗王住儿媳妇的主力是绣桔,司棋因为和表弟的事在生病,严重影响了战斗力。其实迎春这个主子虽然懦弱,她下面几个主要丫鬟是个顶个的厉害,司棋绣桔不提,闹厨房时候的莲花也不是省油的灯。但奇怪的是,她们似乎并没有去欺负迎春,反而成了迎春的屏障和保护伞。
丫鬟对迎春有情有义,迎春却浑然不觉,至少在司棋被逐这件事上,迎春显得有些冷酷。当周瑞家的对迎春宣布对司棋的处置时候,迎春的反应是:
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第七十七回)
“似有不舍之意”,到底有没有不舍?很微妙。虽然相处多年,但涉及风化的原则问题,迎春选择了和司棋划清界线: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第七十七回)
当然,即便迎春肯“死保赦下”,也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被逐除了风化问题,根源上还是贾赦贾政的两条路线斗争。从某种意义上说,迎春本人最后也成了斗争的牺牲品,挽留司棋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司棋原先对迎春充满期待,直到面对现实,她的失望溢于言表:
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第七十七回)
或许司棋也没有奢望因为迎春的求情而留下她,她只是希望迎春念着旧情作出一种挽留的姿态,可是迎春不是这样的人,她对自己的事尚且懵懂,更何况对旁人。迎春面对问题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把头扎进沙堆,这次也不例外:
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第七十七回)
司棋的恋恋不舍一方面是从个人命运考虑,在外面配了小厮的生活和大观园的日子不可同日而语;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迎春的担忧,她深知自己一旦离开,迎春将会经受“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命运。临走前,司棋提出了最后的一个无奈的要求:
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第七十七回)
第七十一回司棋情事暴露,第七十二回孙家来对迎春提亲;第七十七回司棋被逐,第七十九回迎春便嫁到了孙家。司棋宛然迎春的掌舵人,她一旦离开,迎春这条船马上面临倾覆的危机。
 
二、大观园厨房事件
大观园厨房事件是站在司棋及其家族的角度说,如果从厨娘柳家的和柳五儿角度,这是玫瑰露茯苓霜事件的一个组成部分。由于我们主要把注意力聚焦在司棋身上,这是玫瑰露茯苓霜事件(霜露事件)的一个组成部分。由于我们主要把注意力聚焦在司棋身上,霜露事件在这里不会展开,只是作必要的连带,以后谈芳官时候会详细分析。

(一)大观园厨房
柳家的在第六十一回对莲花说过一句“就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可知大观园厨房是在前一年新建的。按照周汝昌计算,第六十一回正值书中第十四年,准确地说是在三四月时候。大观园是在十八回以后开始开放使用的,那是书中的第十三年的年初。由此可见,大观园自宝玉黛玉等入住就启用了园内的厨房,大致位置应该在园子的东北角。柳家的同时说到了专门给贾母做饭的大厨房:
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
贾母厨房的制度是用水牌写好菜品,按次序“转着吃”,一个月一结算。大观园的小厨房显然不是如此。书中并没有详细交代大观园厨房的运作方式,毕竟这是一部小说而非说明书。根据这一回里柳家的的叙述,可能府里是有一个统一规定的,至少宝玉和大观园中的女孩不能随意自己点菜。当然,如果是一刀切的管理方式,个体点菜的现象肯定会出现。就是上面这段话紧接着,柳家的讲了探春和宝钗单独点菜的情形:
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
二三十钱的菜直接给了五百钱,情商高的前提是得有钱,估计这钱基本是宝钗拿的。这件事说明单独点菜是需要自掏腰包的。当然,大观园中唯一的男性主子贾宝玉可以例外,上回,也就是第六十回,芳官过来说宝玉要一个酸酸凉凉的“晚饭的素菜”,柳家的自始至终也没提钱的事。同一个厨房,探春宝钗点菜掏钱,宝玉却不用,标准的不一致必然酝酿矛盾,性格火爆的司棋就在这个问题上爆发了。

(二)一碗水蒸蛋引发的骚乱
1.柳家媳妇的私心
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第六十一回)
这是迎春小丫鬟莲花跑到厨房对柳家的提的要求。这话让柳家的很是不爽,但她还是耐住性子谈了实际的困难并表示明确的拒绝:
就是这样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我那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
物价高鸡蛋少或许都是事实,但拿出几个鸡蛋蒸个水蒸蛋绝不会像柳家的说的那么苦难。柳家的之所以强硬,直接原因是莲花的话没有礼貌,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哐啷来这么个要求,换成谁都心里别扭。如果莲花先和柳家的套近乎,说一堆恭维话,关心一下柳五儿的病情什么的,这碗水蒸蛋大概率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司棋的身份。司棋毕竟只是迎春的大丫鬟,主子尚且没有这样耍大牌,一个丫鬟算什么意思。柳家的和司棋在本质上都是奴仆,奴仆对奴仆发号施令自然让人反感。探春和宝钗这样的正牌主子尚且对柳家的客客气气甚至多送几十倍的钱,司棋这一个丫鬟非但不给钱,人都不亲自来,只是打发一个三等的小丫头莲花。柳家的在发一大通牢骚后,最后说出了她的真实想法:
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
第七十七回,司棋被带出贾府途中遇见贾宝玉时周瑞家的称她为“副小姐”。这里的“二层主子”和“副小姐”是一个意思。所谓二层主子就是指那些“头层主子”的首席大丫鬟或小厮,“琴棋书画”不必说,黛玉的紫娟、宝钗的莺儿、贾母的鸳鸯、宝玉的袭人等等都是属于二层主子。柳家的倒不是对所有二层主子有意见,她愤怒的是司棋身为和她性质一样的奴仆根本没资格在她面前发号施令。
从柳家的自己的角度看,她也觉得自己有底气和司棋对抗。第六十回中柳家的试图通过芳官把女儿柳五儿送到怡红院当差,芳官告诉了宝玉并获得了后者的同意。柳家的认为自己女儿马上就去宝玉那里了,柳五儿的地位和司棋也将相差无几,有了宝玉做靠山,司棋这样的二层主子自然不能进入厨娘的法眼。正因为柳家的有求于怡红院,所以她对怡红院的人格外热情周到,上一回中当芳官来要“晚饭的素菜”时候,柳家的对芳官的态度已经完全不能用热情形容了:
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儿怎遣你来了告诉这么一句要紧话。你不嫌脏,进来逛逛儿不是?”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碟糕来。芳官便戏道:“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蝉儿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稀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他不曾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呢。”说着,便拿了一碟出来,递与芳官,又说:“你等我进去替你炖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顿茶。(第六十回)
莲花自然不知道芳官这件事,但她说了关于晴雯的事:
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
凡是怡红院的人,柳家的一个不敢得罪。晴雯和司棋地位总算在伯仲之间了,也都是派了小丫鬟来厨房,但柳家的态度完全不同,莲花当面揭开了对方的双重标准。柳家的的回答如下:
别说前儿一次,就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凡各房里偶然间不论姑娘姐儿们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说我单管姑娘厨房省事,又有剩头儿,算起帐来,惹人恶心: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作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
接下来说的就是前面提到的大厨房制度和探春宝钗多给钱的事。柳家的强调了两个问题,一是但凡点菜都是要自掏腰包的,二是如果随便免费点,公家预算严重不足,得让她自己垫付。可是,莲花说的是对待不同二层主子双标的问题,而不是掏钱点菜问题。柳家的故意转移话题,试图掩盖自己对怡红院的偏袒。没等莲花反驳,司棋又派人来了。
2.司棋的目的
大观园还没抄检,司棋先把大观园厨房抄检了一遍:
莲花儿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见了许多人正吃饭,见他来的势头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让坐。司棋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
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方将气劝的渐平。小丫头们也没得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了。
司棋虽然是所谓的二层主子,但身份上还是奴仆。奴仆这样肆意大闹,可见司棋这人做事并没有什么分寸感。其实柳家的说归说,蛋还是给蒸了的,即便如此,司棋依然不依不饶,直接把蛋泼了,做事完全不留余地。司棋身上的这种任性孟浪最终把自己推向了命运的深渊。
当然,从后续的结果看,司棋也并不是一点盘算没有。她这么闹的一个目的就是把柳家的从大观园厨房赶出去,然后让自己的婶婶秦显家的顺利入驻。柳家的差点被逐出厨房当然不是因为她不给司棋蒸鸡蛋,而是与司棋没有直接关联的玫瑰露茯苓霜事件。总之,柳家的和女儿柳五儿刚被关起来,司棋的婶娘秦显家的就第一时间进行交接了:
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儿说:“今儿一早押了他来,恐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的饭,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一并回明奶奶,他倒干净谨慎,以后就派他常伺候罢。”(第六十一回)
林之孝家的因为收受了秦家的贿赂(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一个劲夸秦显家的能干——“高高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的”。最终,由于平儿的调查,秦显家的只上岗了一天就重新回到了看园门的老位置上:
司棋等人空兴头了一阵。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子钻了来,只兴头上半天。……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丢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了赔补亏空。连司棋都气了个倒仰,无计挽回,只得罢了。(第六十二回)
司棋闹厨房主要原因当然是感觉被柳家的蔑视和侮辱,但情绪那么激烈则源于对大观园厨房这个位置的觊觎。或许司棋早就觉得厨娘这个职位理所当然应该是她婶婶来担当,在她看来,自己的外祖母是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自己全家又都在贾府服役,自己还是迎春的首席大丫鬟,柳家的背景完全不能和秦家相提并论,柳家的何德何能占据这么有油水的职位?
可是,司棋毕竟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除了垂涎厨房和发泄情绪,对怎样达到目的没有任何打算。本来刚硬的性格可以是刚直不阿这样的正面形象,但当冲动任性和刚硬放在一起,行为上表现出的就是愚蠢。司棋闹厨房并没有造成恶劣的后果,表面看这是司棋的幸运,但其实是司棋的大不幸。如果因为闹厨房司棋被处理,顶多是个闹事的罪名,如果迎春力保,不至于被赶走。受到警告后的她可能在别的事上会懂得收敛。可惜,厨房事件因为玫瑰露茯苓霜事件而被忽略了,司棋丧失了一个吃一堑长一智的绝佳机会。
司棋这样颟顸的行事作风虽然侥幸混过了厨房事件,迟早会把自己赔进去。如果厨房事件能让她付出比较严重的代价,或许潘又安事件的暴露会推迟一些。
 
三、潘又安事件
曹雪芹很喜欢在书中玩文字游戏,那些著名的谐音梗暂且不说,单单是起名字蕴含言外之意。潘又安这个名字并没有像冯渊、卜世仁这种全取同音,而是用了耳熟能详的典故。潘安是国人都熟知的美男子,不仅长得好看,还是西晋时候有名的文学家,在文学史上也留有大名。王勃在《滕王阁序》结尾有“请洒潘江,各倾陆海”句,陆是写《文赋》的陆机,潘就是潘安。潘安原名潘岳字安仁,民间一般称其为潘安。《水浒传》和《金瓶梅》中都提到了“潘驴邓小闲”的说法,王婆对西门庆是这么解释的:
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的大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水浒传》第二十四回)
具体什么意思,文字并不难理解,大家自己领会。这里面的“潘”也就是美男子潘岳。
潘又安,顾名思义,就是有一个潘安。书中并没有直接写潘又安的外貌,只在第七十三回提了“品貌风流”四字,从名字上就可以推知,潘又安应该一表人材。前面提到司棋长得“高大丰壮”,个头比一般女孩子肯定要高不少。一般女性在判断男性外表时常常把身高放在重要位置,估计司棋也不例外。按照司棋的体格,潘又安最大的优点很可能是人高马大、身材好,当然面部长相也不会差。

(一)不伦之恋
1.表兄还是表弟
八十回之后一直到第九十二回才交代司棋的结局,当时迎春派了人来贾府(事实是司棋母亲假托),那人说了句“他的表兄潘又安逃跑后回来了”。潘又安作为司棋的表兄并不符合前八十回的设定,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司棋的外祖母王善保家的对王熙凤坦诚“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潘又安给司棋的情书的落款中也明明白白写着“表弟潘又安拜具”。
表兄的说法主要来自程伟元高鹗的续书,无论是程甲本还是程乙本,第九十二回说的都是表兄。程本在第七十四回直接删除了王善保家的说明表弟的那句话,但潘又安的情书落款依然是“表弟”,或许程高在整理时没注意到吧。红研所校注本《红楼梦》前八十回是以庚辰本为底本,八十回后用的是程乙本,于是就出现了前后矛盾的情况。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那个迎春派来的人并不熟悉司棋和潘又安的关系,所以说错了。大概基于这个可能,整理者并没有改动表兄的表述。
程本改表弟为表兄的原因很好推测,一般男女结合总是男大女小,程伟元和高鹗可能觉得司棋和表弟搞暧昧不太符合现实。他们不明白的是,和表弟结合才显出司棋异于常人之处。曹雪芹在塑造司棋的时候有意突出了她的大胆率性。和潘又安私定终身在古代已属大逆不道,表弟的属性更能强化司棋的自我和勇敢。如果改为表兄,司棋和潘又安的关系就和宝黛关系重合了,一样的姑表兄妹,一样是两情相悦,要知道在整部《红楼梦》中曹雪芹一直在很小心避免雷同的笔墨。
2.私定终生
作者在第七十二回回顾了司棋和潘又安两人感情的发展过程:
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顽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耳鬓厮磨,这不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翻版吗?司棋和潘又安的关系如果放到现在,除了姑表兄妹涉嫌乱伦之外,从自由恋爱的角度看是毫无问题的。在当时,姑表成婚虽然也存在禁忌,但并不算原则性问题。问题在于私定终身形式的自由恋爱。
《诗经》中“风”的部分有不少反应少男少女自由恋爱的诗歌,我们现在读《静女》或《野有死麕》会觉得很美好,这些诗中的女子往往率真可爱重情重义。但这在理学家朱熹眼中,这些却都是“淫奔”之诗。从历史上看,中国女性的自由度是逐渐被压缩的,在先秦还可以直接表达自己的爱恨,即便到南北朝还有秦罗敷这样的形象。宋代以后,女性的自由就开始变得极为有限,李清照再醮就遭遇了意料中的非议。从女性财产继承权的演变更能直观地感受女性地位的下滑。唐代的女性无论是否出嫁,在父母去世后,都享有应得的一份财产;宋朝开始女性的继承权由唐朝的完全继承,变成了有限继承,女子出嫁后就丧失了母家的财产权;明清时候干脆剥夺了女性所有的继承权利,无论婚否,都不得染指娘家的财产。林如海那么着急让黛玉到外婆家或许也有继承上的考虑,趁自己健在,把仅有的女儿送到贾府并偷偷携带一些财物随行。
女性地位的演变简单说就是从独立的人到男性和社会的附属品。依附属性成了传统妇女身上难以磨灭的烙印。司棋作为女性具有依附属性,奴仆的身份本身就带有全面的依附性。司棋和潘又安的一切并不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属于他们的主子。自由恋爱即便是作为自由身的传统女性也没有权利享有,一个奴婢怎么会妄想拥有?这在当时的社会舆论看来就是大逆不道。贾宝玉和林黛玉这样的“头层主子”在互递情愫时尚且欲迎还拒,奴仆这个阶层在婚姻上只有主子做主一条路,私定终身就是对主子权威的极大蔑视。书中和司棋与潘又安情况相似的还有贾芸小红这一对。贾芸并不是奴仆,但面对和小红互生好感时候还是小心翼翼。
所以,司棋和潘又安的自由结合无论在哪个层面都是为当时社会所不容许的,即便没有鸳鸯的撞见,没有十锦春意香袋的遗落,最终依然是悲剧。
3.鸳鸯见鸳鸯
第六十一回司棋闹厨房,司棋和潘又安幽会是在第七十一回,两件事看似相隔了十回,但实际的时间间隔只不到半年。闹厨房是在三四月,幽会则在八月初四。
八月初三是贾母的寿辰之日,族中有两个孙辈的女孩喜鸾和四姐儿让贾母很喜欢,特意留两人住了几天。初四那天贾母怕其他人看不起两个女孩特意派鸳鸯去通知李纨探春等人,传达旨意,领会精神。鸳鸯办完事从大观园出来时,看到“角门虚掩,犹未上闩”,并没有起疑。也是注定司棋两人要被撞见,鸳鸯那晚“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实在难以被察觉。如果鸳鸯只是经过而不去偏僻地方也不会有事,偏偏她在这时候要方便,于是“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司棋在第二十七回也有一段疑似小解的文字——“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接下来就是狼狈的一幕:
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
红裙鬅头高大,司棋的形象简直让人过目不忘,鸳鸯眼睛不尖也能大差不差辨别出来。关于当时两人的情形在第七十二回有补充:
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
“留门看道”印证了之前的“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成双”说得很隐晦,“初次入港”说明是第一次有实质性发展。“私传表记”应该包括傻大姐后来捡到的十锦春意香袋。
鸳鸯一开始并没有往那地方想,她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司棋的反应着实让鸳鸯吓了一跳:
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来,笑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满脸红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司棋又回头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
平时刚硬勇猛的司棋在这件事上也难免惊慌恐惧,她对鸳鸯拉住苦求:“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没几天司棋就一病不起(直接原因是潘又安的逃跑),鸳鸯来看望她,司棋继续苦求:
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
从司棋的言语中我们能直观地感受到她内心的惶恐。这和她原来的性格并不矛盾,曹雪芹在这时的司棋身上写出了人的复杂。
4.十锦春意香袋
曹雪芹在写司棋和潘又安关系时,特意用了两样道具:一是十锦春意香袋,即绣着春宫画的香囊;二是大红双喜笺帖,潘又安写给司棋的一封情书。在写法上,前者属于暗写,从头至尾都没有明确那是秦潘两人的东西;后者则是直接写出,甚至全文引述了出来。
十锦春意香袋的发现是整本书的一个大事件。事情发生在第七十三回,距离鸳鸯撞见司棋私情只隔了一回。从时间上看,发现私情是八月初四,而香袋出现应该是五六天之后,也就是是八月初十前后。前面说司棋潘又安两人“私传表记”,香袋应该是潘又安在外面买了要送给司棋的。没成想正好碰上鸳鸯,慌乱中就遗落在了原地。直到大约一周后才被发现。为了香袋的出场,作者特意安排了一个全新的人物——傻大姐:
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贾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便起名为“呆大姐”,常闷来便引他取笑一回,毫无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头”。他纵有失礼之处,见贾母喜欢他,众人也就不去苛责。
“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对傻大姐的这种设定就注定了香袋出现的戏剧性。如果是一般人发现香囊大概率偷偷扔掉绝不声张,因为事情闹起来连自己都惹得一身麻烦,完全是损人不利己的局面。但傻大姐因为她的傻,首先让香袋发现过程有着几分喜剧色彩:
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与贾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
其次,利用傻大姐作为桥梁引出邢夫人在逻辑上才能让人信服:
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壁瞧着,一壁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痴丫头,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忽见了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个是狗不识呢。太太请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
邢夫人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要求傻大姐闭嘴——“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来到迎春住处。作者在此时特意将这件事放置起来,中间插入了邢夫人规劝迎春、金凤事件等几件事,直到下一回第七十四回才重新回到香袋的事情上。香袋的出现重新勾连起了贾赦贾政两房之间的矛盾,此时贾政王夫人主持家政,邢夫人也正好利用这件事给对方出一道难题。书中没有写邢夫人找王夫人的情形,直接让王夫人向最大嫌疑人王熙凤兴师问罪:
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奉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着慌不知怎么样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越性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
王夫人如此痛心疾首是有她的道理的。贾府这样的贵族,名誉就是生命,名誉上有亏,就有了重大破绽。所以她特别强调:“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王熙凤在这时候显示了她卓越的应变能力,一二三四五,把自己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她在辩解的第一条补充了香袋的信息:
那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
王熙凤承认,自己确实有画着春宫的香袋,但以她的身份,决不会用这种粗制滥造的山寨货。要说王熙凤的眼光也是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是仿制品和大路货,她自己收藏的好东西应该不少。
王夫人和王熙凤初步定下了抄检大观园的计划: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他送香囊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见他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内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
执行抄检的都是心腹陪房。王善保家的或许奉邢夫人的命令一直在外面窥伺,看着要有大动作,于是适时出现同去抄检。王善保家的那么急吼吼送香袋搞抄检,谁能想到,这香袋就是自己外孙女的,而抄检的受害者之一就是自己外孙女司棋。
5.大红双喜笺帖
抄检到迎春住处时候,作者让迎春睡着了。这样安排一方面是为了行文更集中于司棋的事情,另一方面也避免了一种两难的局面。司棋在平时肯定对迎春保护有加的,保护者遭逢大难,迎春应该怎么应对?以她的性格大概率会明哲保身,但前面已经写了惜春对入画的冷漠无情,到这里再写一次就是文字上的犯重。如果写迎春拼死保护司棋,又和她平时懦弱的性格不符。让迎春消失是最机智的安排。
王善保家的搜查自己外孙女当然希望草草了事,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显得不依不饶:
才要盖箱时,周瑞家的道:“且住,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
一共四样东西,袜子、鞋子、同心如意以及那封大红双喜笺帖。司棋在被鸳鸯撞见的第二天还“茶饭无心,起坐恍惚”,生病后鸳鸯来看她,司棋还一个劲地乞求。到最后,潘又安的东西一件都没舍得扔。或许她觉得既然鸳鸯愿意保她,就会一直平安无事。这里就显示出司棋性格中莽撞甚至愚蠢的一面。正常人在经历幽会暴露之后第一反应是马上把证据销毁,更何况,十锦春意香袋还丢了。我们只能假设香袋的事情司棋并不知晓,可能潘又安拿出来正准备给司棋的时候鸳鸯突然出现。后来潘又安逃跑了,司棋也就无从得知,如果司棋知道香袋丢失,这几天里肯定会去寻找。香袋的事可以解释为司棋未知,但这四样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还保留在紫菱洲。除了大意和愚蠢,司棋对感情的执着或许是促使她保留这四样物件的最大源动力。司棋对潘又安可谓一往情深,私定终身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不去说,当她得知潘又安畏罪潜逃后,司棋的第一反应是“气个倒仰”,内心活动是:
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第七十二回)
司棋为了这段感情确实是作好了一死的准备的,连死都不怕,她还能怕什么呢?司棋的大病主要也是来自痛心潘又安的出逃。明白了司棋这个心理我们就能理解在发现大红双喜笺帖后司棋“并无畏惧惭愧之意”的反应了。
至于大红双喜笺帖的内容,全文如下: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这封笺帖应该就是那天晚上传递的,当然也有可能托人寄送的,比如那个张妈。但这样的信件让第三人传递风险太大,当面给更可信。这里提到的两个香袋应该和十锦春意香袋无关,它们是司棋送给潘又安的,估计不会有什么春宫画之类的。香珠不见于抄检物品,作者可能认为既然在信中提到就不在前面专门写了。笺帖的核心内容在前半部分,大致说了三个意思,首先是提醒司棋两人情事已经让潘又安父母知道,他们并没有反对。其次,虽然父母不反对,但因为潘又安姑妈还没嫁人,所以暂时还不能考虑他俩的婚事。姑娘在这里是姑妈的意思,长辈还没找到人家,小孩必须排队。最后是交代信息传递渠道,有事情找张妈;要见面到园里。
这封大红双喜笺帖在内容并没有什么猥亵的言语,甚至连卿卿我我甜言蜜语都谈不上。司棋和潘又安这对情侣放到现在,就是一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情侣。但无论怎样普通无论如何正常,他们奴仆的身份以及司棋女性的特质决定了这样的自由恋爱注定是个悲剧。
6.自由恋爱与自由意志
迎春的丫鬟司棋和表弟潘又安相爱,这本是很正常的行为,但在贾府的这个贵族家庭里,主子们的淫乱可以被视为合法,而青年男女之间的恋爱却被以“事关风化”而严加禁阻。
以上是游国恩等人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对秦潘恋情的评价。李厚基也认为“在'淫乱有理’的黑暗环境里,正当的恋爱反倒成了伤风败俗的大丑事”(《和青年同志谈谈<红楼梦>》。余英时先生也有类似的看法。两人的这段感情放在现代这个维度确实看不出有什么罪恶的地方。
司棋和潘又安在感情这件事上什么都没做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么美好而纯真的情感,一般人都会祝福。如果说犯错,他们只是把画着春宫的香袋丢在大观园,或者以现代人的眼光,他们姑舅表亲的关系是妥妥的乱伦关系。
既然两情相悦,让他们自由结合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贾府在对待下人上确实算不上苛刻残酷。其实司棋和潘又安最大的错误就是身为奴仆却妄想拥有自由意志。自由意志是自由人才拥有的东西,它是一种独立思考自我负责的能力。对于普通人来说,自由意志是他成其为人的最重要条件。可是,人一旦沦为奴仆,第一个要排除的就是自由意志。奴仆是全心全意为主子服务的,在主子面前,奴仆的一切——包括生命在内——都是任由主子处置的。如果奴仆还保留着自由意志总有一天会忤逆主子,犯上作乱。
司棋喜欢男人并没有问题,迎春出嫁后她要么作为陪房也被送到孙家,或直接由主子决定配一个小厮。但是司棋并没有按照主子给她规划好的路线行进,她自作主张和自己的表弟私定终身。香袋也罢情书也罢,这些问题确实严重,但和奴仆摆脱控制相比,这些事关风化的现象又显得等而下之。
如果说司棋和潘又安有什么错,他们错在身为下等的奴仆也妄想过上自由人的生活。他们的人生轨迹从他们出生就已经注定,他们只需要按照主子规划好的路线往前走就可以。在《红楼梦》的世界中,即便是贾宝玉林黛玉这样的主子都难以自主决定自己的爱情与人生,奴仆就更是天方夜谭。从某种意义上说,司棋和潘又安的关系是宝黛爱情的翻版,也可能宝黛爱情悲剧的预演。
 
四、死亡
(一)司棋被逐
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像入画这样只是帮着哥哥保管物品之类的小错误都要面临被驱逐的待遇,司棋这种“乱搞男女关系”的情形必然会更严重。实际情况是司棋只是同样被驱逐出贾府。这里顺带说一下贾府对待奴仆的态度。第三十三回,贾政在拷打贾宝玉之前,听闻金钏投井身亡,一脸惊疑:
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
我们可以把这句话当成门面话,但结合书中诸多细节,贾府尤其是荣国府对奴仆下人的态度还算是不错的。除了王熙凤在个别时候手段比较阴毒,无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大体上对丫鬟和小厮不存在虐待。金钏的事是让王夫人震怒,但也只是赶出去(当然这对金钏是致命的)。从理论上讲,主子对奴仆是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的,或许是大家族还需要乐善好施宽厚待人的脸面,所以在行为上他们不得不有所收敛。
司棋的事从贾府的角度说是很严重的,但王夫人顾忌到司棋是迎春的人,迎春又是贾赦的女儿,不方便直接处置,想把皮球踢给了邢夫人。陪房周瑞媳妇的建议是直接把司棋带出去,因为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是司棋的外祖母,一来尴尬,二来怕司棋寻死。
周瑞家的领司棋出贾府有两个阶段,首先是辞别迎春,尽管司棋百般央求,迎春只是懦弱而无奈;其次,在路上碰见了宝玉: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那里去?”
司棋让宝玉求情,宝玉茫然无措,只是伤心。周瑞家的很强硬,并不理会宝玉,拉了司棋就走。宝玉等他们走远了才敢抱怨: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二)八十回后的司棋
写《红楼梦》人物在原则上我们不会过多涉及八十回以后,原因很简单,那些不是曹雪芹所写。我们分析的是曹雪芹塑造的人物而不是其他人。但凡事总有例外,比如司棋。
司棋在前八十回止步于第七十七回,很容易设想,在不久的将来她大概率凶多吉少。司棋在书中的这种状态和她的主子迎春很像,迎春正好是在第八十回回家娘家诉苦,从她所说的种种我们能够肯定她马上就要被虐待致死了。迎春的死亡因为有判词和曲子的提示我们不难推测,续书者也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司棋因为并没有这方面信息,所以只能根据前八十回所涉内容的人物塑造来合理想象了。
司棋八十回后再次出现是在第九十二回,但不是直接出现,而是由一个传话人间接交代的。司棋自从被赶回家后受到了母亲的责难,随后逃走的潘又安回来了,想着再续前缘,但司棋母亲执意反对,没想到酿成了惨剧:
他妈气的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流出,竟碰死了。
续书者在这里把握到了前八十回中司棋刚硬的个性。难得的是,在前面基本没什么塑造的潘又安,在这里也变得形象丰满:
他表兄也奇,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要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要说有钱,他就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这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
第九十二回关于司棋潘又安的整段文字称得上是《红楼梦》版《孔雀东南飞》。潘又安不再是见势不妙就着急跑路的胆小鬼,而是为了爱人能够坦然面对死亡的痴情种子。续书者对这对鸳鸯充满着同情,但又是以这种悲剧的形式将他们的故事以比较高级的方式画上句号。
以上是好得方面,接下来说说续书的问题。续书最大的问题是人物塑造,先说司棋。
司棋最后因为母亲反对自己和潘又安在一起,一怒之下撞墙而死。这个设计是符合前八十回中司棋的形象设定的,但续书者偏偏画蛇添足,给司棋涂上了“烈女贞妇”的油彩:
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拚着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
以上是司棋对着母亲和潘又安表明心迹的一段话。我们可以理解为它表达了司棋对潘又安的痴情,但“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这样的表述,封建礼教的三从四德似乎太过明显。如果司棋的死只是坚守节烈观,那么这会让司棋身上勇于抗争的光芒变得暗淡。
再说潘又安。潘又安在前八十回描写很少,当鸳鸯撞见两人幽会时,潘又安表现得躲躲闪闪畏畏缩缩,远没有司棋沉稳,后来的表现就更让人咋舌了。事情还没败露,潘又安就吓得主动玩起了消失,把司棋气出了一场大病。可以肯定,曹雪芹在设计两人角色时就安排了女强男弱的配置。司棋这样的性格很难和一个跟她脾气类似的人琴瑟和谐。女性的强势也符合作者在整部《红楼梦》中的基调。因此,潘又安应该是表现得比较窝囊猥琐和胆小怕事的男性,这和他作为潘安一样的帅哥并不矛盾。续书者显然是要为广大男同胞争口气,于是先让潘又安在外发财,然后让他说出一番大义凛然的言语,最后追随司棋慷慨赴死。我们不去讨论一个奴仆如何在外面闯荡一两年就发了财,我们只是疑惑,潘又安做事如此有条不紊如此深明大义,怎么在前八十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人物的性格确实会随着故事向前发展,但一次外逃就让本来猥琐胆小的大帅哥突然在人格上伟岸高大起来,发展的速度似乎快得异乎寻常?
人物塑造中问题最大的还属在前八十回根本没出场的司棋母亲。前面说了,司棋他们一大家族普遍表现得比较鲁莽孟浪,秦显家的、王善保家的都是如此。司棋母亲身上可能也会有类似的莽撞和愚蠢,这点续书者可能也心领神会。但实际写出来的效果却是用力过猛。司棋母亲在面对这段表兄妹恋情时候表示了明确的反对,见到潘又安就要打。她的反对理由是司棋害她很没面子,这倒是情理中的。直到司棋撞墙身亡,潘又安拿出“金珠首饰”来,司棋母亲陡然“心软了”:
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由着外甥去。
人之常情,自己女儿刚因为自己而死,实在是物理层面的“尸骨未寒”,因为财宝的出现就“不顾女孩儿了”,这未免太过离谱?续书者为了强化司棋和潘又安死亡的悲剧性,刻意丑化司棋母亲,试图通过这样一个反面角色制造戏剧效果。但实际效果只是写了一个脸谱化的丑角,对悲剧本身反而有削弱作用。
第九十二回追诉司棋的结局是因为司棋母亲怕司棋和潘又安的死亡让自己吃官司,所以专门谎称是迎春派人来求见,以此想拜托王熙凤摆平这件事。自己女儿和外甥死了,司棋母亲最关心的是自己的责任,她不仅势利,更表现得冷血。续书者显然没有注意人物塑造的分寸感,人物一旦全方位地让人反感,那这样的人物就显得不真实。
 
五、勇敢的普通人
(一)勇敢
孔子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司棋距离仁者和智者可能差得远,但说她是勇者应该没什么问题。作为勇者意味着什么?还是孔夫子的态度:知其不可而为之。
司棋完全清楚和表弟私定终身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去投入了。最难能可贵的是,当抄检出潘又安给自己的情书,面对不可辩驳的铁证,司棋“并无畏惧惭愧之意”,连见多识广的王熙凤都暗自诧异。
司棋的勇敢来自她的一往情深,李劼认为司棋身上有“火的质朴”(《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这种特质表现在感情上就如飞蛾扑火一般全情投入义无反顾。她对自己的情事没有任何辩解,她乞求迎春哀求宝玉都只是不舍得身为大丫鬟的生活。尽管非常留恋在大观园的优裕生活,但她始终没有说出为了这样的生活甘愿和表弟一刀两断。面对潘又安的“畏罪潜逃”,司棋表现出的是被背叛的失望:我一个弱女子都在这里撑着,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就坐不住了呢?
在个人情感上,司棋是书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有着自觉意识的女子。她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并且为此付诸行动去追求幸福。同样拥有这种情感自觉意识的还有林黛玉和小红,她们和司棋的差别在于,虽然她们也有具体的爱慕目标,但行动上远远达不到“火的质朴”,和司棋相比都显得欲拒还迎暧昧含蓄。
王昆仑从阶层的角度对司棋感情上的勇敢作了评价:
奴婢层的青年男女没有文化教养,不会吟风弄月,托咏传情,只能私赠低级象征的绣春囊。(《红楼梦人物论》)
这样看,十锦春意香袋就成了司棋情感自觉意识彰显的一个标志,它和林黛玉所读的《会真记》构成了上层和下层女性情感自觉意识的外在表征。但司棋在行为上表现出的勇气是黛玉远远不及的,或许她的勇敢和奴婢层“火的质朴”有着直接联系。
(二)普通
为自己真爱勇往直前,似乎不算是世俗意义上的英雄。司棋虽然是个勇者,但她的底色依然是普通,也正是因为她的普通,她的勇敢才更加震撼人心。
大闹大观园厨房看似展示出司棋和一般丫鬟的与众不同,其实恰恰说明她有着普通人的冲动不理智。即便是将水蒸蛋这件事放置在当下,为这点小事兴师动众,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极为不妥。司棋打砸厨房显示出她性格中致命的弱点——鲁莽。一个行事鲁莽的人一定会做出愚蠢的事情。司棋在打砸厨房之前并没有考虑这样做的严重后果,或许因为这个“严重后果”的没有出现,让司棋误以为这样的行为是可以被容忍的。她和潘又安的幽会在一定程度上就借助于这种有恃无恐的狂妄心理。
但凡司棋心思稍微缜密一些,在被鸳鸯撞破好事后就会在第一时间把和潘又安有关的一切物品处理掉。或许是司棋用情太深,更可能是她的麻痹大意,她愚蠢的自负最终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三)人
勇敢和普通构成了一个立体的司棋。无论司棋行为上多么愚蠢马虎,曹雪芹所展示出的这个婢女无疑是活生生的。奴婢本来就是主子的工具,他们不需要自由意志,不能公开表达自己的喜恶,更没有权利选择过怎样的生活。司棋在情感上的自觉其实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自我觉醒。司棋勇敢而奋力地爱着表弟,她的爱如此炽烈,即便引火上身她也在所不惜。和司棋比起来,作为男性的潘又安就显得渺小而猥琐,大概这也传达了曹雪芹在书中尊女贬男的宗旨吧。
在独立的人的这个维度上,司棋身上散发着和林黛玉、晴雯一样的光芒,只不过三个人发出的光的色彩有着各自独有的风格。【提示】周五发贾迎春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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