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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者张洁,她从渴望出发,走到了冷峻

 后知后觉无所谓 2022-02-09
在《流浪的老狗》的结尾,张洁写道:如果我在流浪中死去,请把我埋葬在山岗。这话可能来自老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主题曲:“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请带我一起上战场,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请把我埋在山岗上。”绝不和解,绝不妥协,绝不退让,绝不遗忘。在读过张洁小说的读者心中,张洁是不朽的。
作者丨唐山
全文共 8010 字,阅读大约需要 21 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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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生来似乎就是为了行走,我把这些人称为行者,他们行走,是为了寻找。寻找什么,想来他们自己也未必十分清楚,也许是寻找心之所依,也许是寻找魂之所系。……对于路上遭遇的种种,他一面行来,一面自问自解,这回答是否定还是肯定,他从不得而知,反正他自己是乐在其中。不过他是有收获的,他的收获就是一脚踏进了许多人看不见的色彩。

在《灵魂是用来流浪的》中,张洁写下了这段话。少有人能体会出其中的悲凉:出发时,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目的地,可走着走着,才发现它遥不可及;在一边走、一边涂改目的地的过程中,随着疲惫与失望的积累,渐渐忘掉了目的地。于是,只好从赞美目的地,变成了赞美行走。

也许,每次人生,乃至每个时代,都如此。

不是我们忘了出发的理由,也不是我们不曾坚持,而是有些目的地可能只是一个传说,永远无法到达。可梦想与激情总会耗尽,到那时,回看曾经的行走,该是怎样的苦痛与无奈?

只有张洁记录下了这个过程,从《沉重的翅膀》《爱,是不能忘记的》,到《方舟》《只有一个太阳》,再到《无字》,犹如空中挣扎的泡沫,一次次盛开,又一次次破碎。难能可贵的是,每一次都那么真诚,都那么优雅。

2022年1月21日,行走者张洁停住了脚步。她因病在美国去世,终年85岁。

张洁曾开玩笑说,早知自己能走进文学史(到目前为止,她仍是唯一两次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当初会起一个更响亮的笔名,让人怎么也忘不掉。搜索百度,有太多的张洁,比如周立波前妻、南大最萌小师妹、最美女水手、歌手、女子柔道运动员、资深律师……几乎找不到作家张洁。

每个人都是自己时代的败将。太多信息遮蔽下,一个人的理想还重要吗?他为此受过的苦,是否值得?在当下乃至未来,还会有人愿意像张洁这样行走一生吗?如果幻灭是不变的结局,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

怀念张洁,其实是怀念一种觉醒、一种自尊。它们曾真实存在过,如今正消逝在风中。


▌创作的青春期正赶上时代的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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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张洁,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国际笔会中国分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方舟》、中短篇小说集《祖母绿》,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只有一个太阳》《无字》等。她是目前为止唯一两次获得茅盾奖的作家,她的《沉重的翅膀》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直到41岁,张洁才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那恰好是1978年,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讲述了音乐家梁启明的故事,在特殊年代,受坏人迫害,他被下放到农场改造,身患癌症,但他坚信“乌云会散去,真理会胜利,真正的艺术将会流传下去”,全力培养孙长宁。恢复高考后,孙长宁终于考上了北京音乐学院,于是,“生命没有在那片白桦树下结束,往事也没有成为陈迹,这就是他,这就是他的生命的继续……”

《从森林里来的孩子》是张洁创作的青春期,也是时代的青春期。一切青春期都轻信简单叙事,以为“正确行为”必然导致“好的结果”,当生活经验与此相反时,便乞灵于“生命的继续”。言外之意,梁启明的肉身虽死,可他的事业薪火相传,他因此而永生。

那时张洁并没意识到,正是这种理想高于生命的假设,给她前半生,乃至给整个社会,造成了困境。现代社会本是祛魅的社会,而在走向现代化过程中,遭遇挫折的民族往往会退回传统,重新附魅。

这就可以理解,在《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中,孙长宁错过报名时间后,北京音乐学院上空为何突然传达出时代之声,因“新的时代终究不会埋没人才”,孙长宁被破格录取,他的梦得以延续。

在张洁早期创作中,类似的“神迹”不罕见。

比如《有一个青年》,某“社会青年”(指二流子之类)爱上了女大学生李薇,才突然觉醒,自己乱扔垃圾、满口脏话,是个野蛮人,开始有了“精神追求”。再如《谁生活的更美好》中,吴欢向女售票员求爱不成,故意把车票钱扔在雨水池中,女售票员却不卑不亢地将钱捡了起来,还找给他零钱,吴欢拒收,转身离开,女售票员便把零钱放在路边……

只有回到上世纪80年代前后的中国社会,才能看懂张洁这些直线得有些矫情的写作。那是一个典型的“夹缝时代”,大量知青回城找不到工作,1966年前后形成的社会氛围仍在,流氓无产者的行为方式、思维方式仍有巨大影响力,处处充满不安与动荡……

在那时,想谈点精神,也必须依附在售票员、运动员、老师等“劳动人民”身上,去写他们“美丽的灵魂”,决不能单独谈“真善美”,可人心又怎能永远与“真善美”隔绝?


▌被暴力塑造出的堂吉诃德情结


每个人都在经历时代,只是太多人习惯于心中渴望、嘴上不谈,为什么张洁却能忠实地记录下来?

读过张洁早期创作的人会明白,她对理想主义有更切身的期待,它源于挥之不去的“恋父情结”。1937年,张洁生于北京,从小便被父亲遗弃,随母亲到过陕西、广西桂林、重庆等地。

在《已经零散了的回忆——代自传》中,张洁写道:

童话里常常写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姑娘……我呢也想这样写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姑娘,她爸爸早就不要她和她的妈妈。那时候,一个没有多少知识,多少能为、无依无靠的妇女,带着一个小孩过日子,该有多么艰难哪!妈妈给人当过保姆、工厂的收发员、乡村里的小学教师,因为没有学识,只能当代课教师,领半工资……她们常常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服……

张洁曾回忆父亲对自己的家暴:“我经常挨父亲的揍。或因为他的心情不好,或因为没钱买米,或因为前方战事吃紧,或因为他在哪里受了窝囊气……好像一揍我,他的心情就可以变好,就有钱买米,前方就可以打胜仗,他便不再受人欺凌……”

家暴的可怕在于,它让无辜者接受自己有罪的设定,通过持续地自我否定、自我改造、自我厌恶,来迎合施暴者。所以张洁一生想找一个“能够疼我,又是丈夫、又是兄长、又是朋友、又是父亲般的男人”。

在张洁的成长过程中,社会持续动荡,加上家国一体、家国同构的传统,周边大环境则是一个放大的家暴,这与小环境中的家暴相互激荡、相互印证。张洁只能从个人被家暴的经历中,去思考、去接受、去合法化大环境的家暴。

这一切,凝聚成《爱,是不能忘记的》和《沉重的翅膀》,前者写的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后者呈现了改革中的艰难。

在《爱,是不能忘记的》中,主角钟雨爱上了老干部,二人连手都没牵过,老干部送给钟雨一套《契诃夫小说集》,这成为“爱的信物”。小说通过钟雨的女儿之口,说:“她准是崇拜他,她说过,要是她不崇拜那个人,那爱倩准连一天也维持不了。”在小说中,张洁呈现了她对爱的理解:“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白云,一颗青草傍依着另一颗青草,一层浪花拍打着另一层浪花,一阵轻风紧跟着另一阵轻风”。这种美文与她后来的写作风格殊异。在近乎自虐的爱中,张洁将禁欲美学发挥到极致,从中得到了精神按摩的快感。

至于《沉重的翅膀》中,充满改革精神的厂长陈咏明和比他小14岁的妻子邹丽文琴瑟和谐,对于陈咏明等,张洁寄托了深情,《沉重的翅膀》的卷首语是:“谨以此书献给为着中华民族的振兴而忘我工作的人。”

张洁曾说:“好几十年前在我很小很年轻的时候,我就看过《堂吉诃德》,它对我和我的性格有非常大的影响。……我喜欢他勇往直前,为一切不公正打抱不平,即使是失败了,也勇往直前,非常佩服!”

张洁没意识到,这种堂吉诃德情节是被暴力塑造出来的。

宏大叙事与个人私情相结合,所以张洁笔下的完美男性都是年长、成熟、忠诚、有责任感,且尽可能回避性生活。可问题是:这种虚构出来的阿尼玛斯(阿尼玛斯即女性无意识中的男人性格与形象,可以让女人盲目迷恋男人。正面的阿尼玛斯有父亲的形象,也常有哥哥,伯伯、叔叔、姑父、姨父、或是男老师的影子)真实存在吗?这种圣像一旦崩溃会如何?

在接受访谈时,张洁曾承认:“说句老实话,我始终认为我不会写爱情小说。”“我不知道怎么处理爱情的小说,要不就写成这种毁灭性的,或者根本写不出来。”

张洁是诚实的,生活在洞穴中的人,即使向往光明,也难学会在光明中生存。


▌得到了真爱,才发现是伤害


学者谢尚发在《“灵魂的自传”——重勘〈爱,是不能忘记的〉写作前后》中,曾钩沉了张洁的一段情感经历。

张洁一向不对外提及自己的身世,从她自己写的履历看,她于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被分配到第一机械工业部工作,1969年下放到“五七干校”,1972年回原机关工作。

谢尚发指出,自1966年起,张洁开始对当时的上级、第一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孙友余产生了精神之恋。孙友余出身名门,先祖孙家鼐在清朝中国状元,张洁后来曾写道:“毛泽东纪念堂内的水晶棺、液压传动装置、照明装置、恒温恒湿装置正是在我先生具体运作下制作的。”

张洁第一次见到孙友余是在批斗会上,她写道:“孙友余穿了一件短、破、瘦的小蓝棉袄,想必是特意找来应付这种场面的,嘴上挂着一个与那天气一般冷的笑。造反派们一再吼道:'孙友余,老实点儿,不要笑!’但他依然很冷地笑着。……从此孙友余作为一条硬汉子,留在了我的印象里。”“我至今后悔去参加了那次批斗会,后悔留下了关于孙友余的印象,它使我的后半生,重又落入无尽的劫难之中。”

可能是1972年,张洁回原单位工作后,才与孙友余正式恋爱,从张洁自己的记录看,1975年二人正式约会。此事让孙友余的妻子感到愤怒,张洁曾写道:“L太太(指孙友余当时的妻子陈楚云)是一个激烈的人,对我这个所谓的第三者恨到了极点,也蔑视到了极点。逢人便指控我是个伤风败俗的坏女人,坚决反对我先生和前妻离婚。”“并义正词严地向我先生指出,他必须在革命和爱情之间进行抉择。”

在“L太太”的干预下,孙友余与张洁似乎一度中断往来。大约从1980年起,孙友余离休,与陈楚云离婚,这个官司足足打了5年。张洁颇受其累,她说:“尽管为了和先生结婚,吃尽人生的万般苦头,但我觉得很值。”“尽管有人糟蹋我说,我和先生结婚是为了他的房子、车子、票子、地位……我也终生不悔。”“我爱先生至深,这些糟蹋我全不在意,这些诅咒又奈我何?它既没有挡住我对先生的爱,也没有挡住我在事业上的成功。”

张洁认为,孙友余与陈楚云是战争年代,上级安排的婚姻,双方无爱情。在当时,“离婚”“第三者”等标签给个体的压力比今天要大得多,足以彻底毁掉一个人。

最终,“我(张洁)与因致力改革而中箭落马的,无职、无权、无钱、无房子、无家具的五无干部孙友余结婚婚筵是在李国文兄的家里,并由李国文兄出资筹办的”,但“虽然为这一天我得等上一年,或是说,为这一天,我将忍受一年。那我也知足了”。

遗憾的是,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因婚后“柴米油盐的争吵”和“无谓的抱怨”,最终以离婚结束。

张洁追求的是精神之爱,她把自己的感情孤注一掷地投射到对方身上,可现实是,她没有得到想象中的那份疼爱。


▌身处信息茧房,依然要挣扎


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只有经过那个时代的人,才能理解顾诚这首诗的痛。被剥夺的青春是无法被修复的,不论怎样挣扎,怎样觉悟,过去都会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你。当人的思想、情感、认知被塑造成残缺者后,他会觉得残缺才是正常,他会一边为残缺辩护,一边掩盖自己的残缺。所以,当悲剧到来时,他怎么也理解不了原因何在,张洁晚年写作中的佛教因素,当与此相关。

只从写作技术角度看,《爱,是不能忘记的》《沉重的翅膀》都有一些缺陷,为强调理想主义,不惜背离现实主义;名义上在塑造典型人物,却写成了类型人物;部分对话、情节欠真实;而过于非黑即白的风格,也体现了写作者精神世界的单调。更让人头痛的是,张洁还特别爱议论,常常从情节中跳出来,亲自品头论足,而这些议论过于单向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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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的代表作之一《沉重的翅膀》,于1982年获茅盾文学奖,传说她曾因此被1986年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张洁很少对外界提起这件事,她说:“对于诺贝尔奖候选人的问题,应该这样看:这就像一场婚礼,即便你穿上了新娘礼服,甚至得到了神父的祝福,但只要没有戴上那枚婚戒,没有得到那枚婚戒的确认,你都不能说新娘就是你。而且这有什么可炫耀的?炫耀你没有得到那枚婚戒的确认,最终新娘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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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后来曾说,她对自己过去写的东西感到“恶心”,体现出写作的良知。

然而,评价文学作品并不只有写作技术这一个维度,在特定时期,是“时代抓着作家的手在写作”,毕竟当时中国的需要太多了,在那个呼唤文明、重提真善美、回归理性与斯文、重新从人的角度看问题的时代,张洁的写作犹如路标,在理想主义与理性主义之间,指出了一条还算亲切的路。

与斗争哲学提倡的“恨”不同,张洁是相信爱的,是爱给了我们生而为人的一切,它滋养着我们的精神,使我们努力走向文明。时代曾经陷入迷狂,可难道我们就要听任内心中的流氓鬼的指挥?难道我们就该放弃精神之贵?生命只有一次,为什么不能庄严地、像一个人那样活过?

在一个人人手持铁锤、眼中只有钉子的背景中,张洁能发出这些声音,并不容易。在张洁的坚守中,有思辨不深入、简单化、单向度等问题,但她没有沉默,没有愧对自己时代。温室中的名花固然绚烂,巨石下的野草亦足可贵。一个民族的精神谱系是无数牺牲者共同塑造的,没人能真正理解,张洁究竟承担过怎样的压力。

因20多年的精神苦恋,张洁身负骂名。

在《爱,是不能忘记的》中,张洁曾借主人公的女儿之口说:“有人就会说你的神经出了毛病,或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或是你政治上出了什么问题,或是你刁钻古怪,看不起凡人,不尊重千百年来的社会习惯,你准是个离经叛道的邪人……总之,他们会想出种种庸俗无聊的玩意儿来糟蹋你。”

张洁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外出参加活动时,她会抱怨安排的床不舒适,以致无法睡好。在不少人眼中,张洁“事儿多”。当然,也可以像作家赵玫那样写成:

张洁非常讲究仪表风度,甚至在她睡着的时候,她也始终保持着文雅娴静的姿势。她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套在黑色细腿裤里两条修长的腿压在一起,只有圆圆的脑袋轻轻地向外倾斜,她脸上的皮肤光洁柔美,活象(像)一个小女孩似的,眼睛轻闭着,秀气的嘴唇透出讥讽调侃的笑意,天真可爱。

张洁留下的照片都洋溢着美丽、端庄,考虑到美丽、端庄曾被列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遭到反复围剿,就会理解,张洁内心的坚强,只是这坚强可能也是被塑造出来的,是以恶制恶的产物。

在接受采访时,张洁曾说:“我还有一个想法,也许特别怪。比方有些人说你的坏话,哪怕污蔑你、中伤你,都没有必要去理论。理解你的人,你不说什么他也能理解你,比如你和我以前根本不认识。而那些成心要糟蹋你的人,不论你怎样解释,他仍然要糟蹋你,你相信不相信这个道理?所以不要浪费那些时间,没有用。”

从《沉重的翅膀》起,张洁刻薄、粗糙的一面开始呈现出来,写到正面人物、相貌丑陋的女记者叶知秋时,有传言称她已结了3次婚,与机械部高官郑子云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张洁写道:如果叶知秋真结过三次婚,那还真不枉她是一个女人。

此后的《.COM》《上火》《只有一个太阳》《“尤八国”体检》《一个尿频者在X国》《谋杀》等,张洁转向对知识阶层的嘲讽。这些小说专注于呈现口头表达与生理问题之间的落差,反而降低了讽刺的力度,并没真正呈现出人性的幽暗,其中的怨毒情绪很难被理解为批判。

一方面,这可能是母亲去世后,张洁遭遇了情感危机。她曾有一篇《哭我的老儿子》的散文,写母亲去世后,她把对母亲的思念,投射到母亲养的小猫身上,小猫去世后,张洁几乎崩溃。

另一方面,这些作品的创作大背景是上世纪90年代消费主义高涨,理想主义遭遇巨大冲击,张洁走向精神危机。曾经憧憬的一切,突然成了空洞,曾经为之奋斗的一切,突然成了另类。

张洁对知识阶层产生了强烈不满,她试图勾勒出他们“知识市侩”的一面。在悼念韦君宜先生的文章中,张洁写道:


这个操蛋的生活充满多少陷阱和诱惑!它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轨迹,即便英雄豪杰也难逃它的捉弄。眼见得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最后面目全非,和眼看着一个人渐渐的死亡、腐烂有什么区别?她却让这个操蛋的生活遭遇了“你不可改变我”。

只有脏话,才能表达出张洁此时的失落感。


▌每个人都注定是时代的败将


曾经带我们走出精神困境的人,正被我们忘记。

迈入新世纪后,不仅张洁被边缘化,整个严肃文学都在被边缘化。消费主义犹如特洛伊木马,用精巧的方式完成颠覆:它先是打着“我是纯文学的朋友”的旗号,闯入阅读圈;通过细分读者阅读趣味,然后批量生产,将一个个读者挤出严肃阅读;随着严肃作家们很难再参与社会议题,他们的声音日渐被削弱,“纯文学与通俗文学本来就是错误分类”的声音开始流传。于是,《沉重的翅膀》约等于武侠小说,甚至还不如武侠小说……

消费主义需要的是“即时搞笑”,读者不再需要谁来指点江山,指出那些高于自己的东西。如果小说只是娱乐,不再追寻人类的精神,我们为什么还要热爱小说呢?

消费主义的内部分化的策略,与工业污染同构:山水风光自古无价,但资本可以通过污染,将环境毁坏,只留少数“风景区”,使它们成为稀缺品,于是,资本就可以将无价之物圈起来,坦然收钱。

张洁最好的小说,显然是《无字》,她曾说:“我觉得真正的写作是从《无字》开始的,以前所有的写作都是为它做的准备。这是我竭尽全力写就的一本书……”

在《无字》中,张洁呈现了一个理想破灭后的自我,她变得如此冷峻:


人类需要神话和童话,其实人生离不开假相,它像美丽的毒品,对于这种毒品的渴望全人类都存在,包括我自己在内。不论男人或女人,什么类型的人都会有这种渴望。《无字》也可以说是对这种人类神话和童话的解构。

在《无字》中,张洁终于完成了精神上的祛魅,从而切入了现代主义的意味中,《无字》中的世界不再确定,不再充满逻辑性,不再沿着“因为……所以”而运转,不再靠神圣来维持。从某种意义上说,《无字》是张洁的精神升华,她彻底走出了进化论虚拟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尾”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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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的另一代表作《无字》,获得了2005年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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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恋爱程序,只经历一个回合的磨难就殉情化了蝶,如果他们不那么过早地殉情化蝶,而是像胡秉宸和吴为那样,在历经那许多波澜壮阔、迂回曲折的爱情程序之后,梁山伯也难免不会对祝英台,也或许是祝英台难免不会对梁山伯说:'你有精神病,应该把你送到医院去,每天给你打几针就好了。’”如此决绝的陈述,忠实地呈现出张洁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在艰难跋涉的一生后,走向顿悟。

2013年,76岁的张洁出了散文集《流浪的老狗》,她说自己“不皈依任何宗教,甚至对宗教充满怀疑”,一位意大利教授劝她去教堂,为了拒绝,张洁只好谎称心脏病犯了,要回宾馆吃药,逃也似地离开。

在《流浪的老狗》的结尾,张洁写道:如果我在流浪中死去,请把我埋葬在山岗。这话可能来自老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主题曲:“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请带我一起上战场,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请把我埋在山岗上。”

绝不和解,绝不妥协,绝不退让,绝不遗忘。在读过张洁小说的读者心中,张洁是不朽的。

参考文献
《“灵魂的自传”——重勘〈爱,是不能忘记的〉写作前后》,作者谢尚发,《南方文坛》2021年第2期,第127页—134页
《存在与性别,写作与超越——张洁访谈录》,作者张洁、荒林,《文艺争鸣》2005年第5期,第92页—第103页
《变与不变:一个女作家的形象学》,作者饶翔,《南方文坛》2015年第1期,第16页—第22页
《“沉沦”在世,“求胜”不止——论张洁小说的贵族精神》,作者孙媛媛,2017年安徽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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