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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7)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06

可你知道吗?事实是,父亲家的牛棚,就曾经真真实实,惊心动魄地藏住过多人,躲过了日本鬼子的搜寻,保住了两家人的性命。牛棚那么小,一目了然,怎么藏得住人,还是多人?太不可思议了,对吧?我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如果你清楚了原委,就会明白,世上的事情,没有不可能的,只有成其事情的不可复制的条件。就像今天我在找一个人,找了一大圈没找见,一回头,他在我身后,说:你走我面前过的,那是在找我吗?光天化日,无遮无挡,照样藏人,可是你再试试看?

那天,日本鬼子突然出现在附近山湾,惊慌失措的乡亲们大声呼唤,传递消息,那些在田里干活不知情的人,都跑了起来。叫声和奔跑的身影反而惊动了日军,暴露了更多的人。本还没有明确目标的他们,立刻分散了跟着追赶。有鬼子一路跑过了几个山湾,一直追到了父亲他们家屋后的樾子外。义明伯的外公和舅舅父子俩,正在这里的一块地里种油菜,和从前面山湾追过来的我大妈的父亲,还有业才大爹的父亲等一共十几个人,分别被鬼子们抓住,押往湖北省公安县的石子滩集体杀害。大妈父亲的家人,从他穿的衣服和遗体上发现,他被刺杀了十多刀。那都是对鬼子们毫无沾惹的无辜的平民百姓。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爷爷奶奶的家门前后,他们自然也避免不了受到惊吓和骚扰。

爷爷奶奶带着大伯父亲叔叔他们三兄弟,还有邻居的“摸子”(瞎子)老人和老伴,及带着充当“摸子”爷爷眼睛的一个小孙子三人,被已经很接近的日本鬼子堵在了自己家里,来不及往外跑,唯一的躲避之处,就是家里的牛棚了。牛棚里有张床,床后放了口柜子,床上罩着黢黑的粗纱蚊帐,床前堆着喂牛的稻草。床后柜子旁边有一狭小的空间,七个人一起挤进去,有的蹲在柜子上,有的站在地上。爷爷殿后,让老小都藏好了,自己却没了地方可挤,为了保住大家,没有时间,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赶快离开这里。爷爷急中生智,取下挂在墙上的蓑衣,披在头背上作掩护,斗胆从牛棚里箭一般地飞奔出去,懵头一气跑过了乱葬岗,来到了夹住大坳的北山悬崖处,发现有一蓬大刺笼(荆棘丛),于是用力将蓑衣扔进了悬砊,自己则钻进了刺笼子里。

亏得爷爷一个人目标小,山上林障多,鬼子们又分散追赶着其他的乡亲们,才万幸逃过了鬼子的追杀。这也是上天对舍己为人的爷爷给予的莫大眷顾。那样的一家邻居,如果没有爷爷他们的帮助,哪有应变能力来保全自己?但若丢下他们不管,又怎么知道他们在鬼子们的暴戾下,不会累及爷爷一家?救他们也等于在救自己。

随着爷爷的奔出,鬼子后脚就冲进牛棚,财狼近在咫尺,躲在黑暗中的人,如同站在死神的背后,命悬一个转身。父亲他们隔着帐子,看得出鬼子急匆匆地在牛棚里面找了两个来回,翻倒了几把堆着的稻草,没什么发现,退了出去。接着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碗筷声,知道鬼子们是去找吃的了,大家心悬得更紧,怕他们吃完东西再进来,倘若再多一点儿对环境的熟悉和搜查的细心,哪里能够藏得住什么?更别说是这么多的人。

魔鬼的心智受到蒙蔽和人的心智超常发挥,都是奇迹发生的条件,反之,就是灾难降临的预兆。牛棚能够奇迹般的救下人来,有两个不可或缺的因素,一是爷爷果敢出逃的英勇,给鬼子一种里面的人都跑出去了的错觉,让他们的搜寻变得马虎;二是穷兮兮的父亲他们家,只有这黑咕隆咚的牛棚和黑不溜秋的蚊帐,牛也有人偷不得不守,房间也不够用,非得放张床在里面,正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否则,一堆人的生命毫无疑问,也一定会在石子滩被害的乡亲们中间,现在想想都还后怕。

罪恶和仇恨并没有过去久远,还有那么多的见证者在亲口诉说,我们不应该忘得那么快的。据父亲回忆,来这里的多是散兵游勇,不是鬼子的大部队。但他们照样胆大包天,穷凶极恶。除了他们的本性凶残,也与我们乡民的弱善不无相关。

但是,侵略者的终结命运,依然逃脱不了失败,因为他们离开庇护自己生命的青天和适应自己生命的土地,失掉了天时地利,他们以夺取别人相关生命的一切为目的,不是失去了一般的人和,没有取胜的任何要素和条件。

不久之后的一天,我父亲和大伯弟兄俩,玩到湾里“中堰”南角的小田边摘刺蕻子吃——一种刺藤上长出的嫩尖部分,有淡淡的甜味,是过去农村小孩子的天然小吃之一;突然又发现南面山顶的路上有日本鬼子的身影跑过,已经有些经验的他们,赶紧躲进身边茂密的树林草丛里。

与此同时,一架像在燃烧着的火红色尾巴的飞机,以从未见过的低度掠过他们的头顶,扫着自己家门前堰边那棵双臂合抱不拢的大木梓树,像要擦着屋顶似的,箭一般向屋后方飘去。父亲他们回到家里,发现木梓树上,被刮掉了两叉大树枝和大量正在开裂的木梓桃。很快就有消息传来,飞机坠毁在了湖北的泰山坪。日本侵略者的气数也和这架飞机一样,到了快要集体坠毁焚尽的时候。

战争年代即将过去,给父亲母亲留下的记忆尾声,是解放军的大部队开过家乡,宣告解放的到来。

父亲说,部队从东岳庙那边开过来,好大一捆捆的电话线,走在前面的放,后面的就收,行动快速,这点和母亲的回忆一模一样,当然也只能是这样,他们于同样的时候,在同一条路上,见到了同样的人。他们从东岳庙、桥口、兵器堆,絅啊岗,一路过来,在李噶铺子停靠,吃饭,再经盐井镇往湘西方向开发。前面队伍吃完饭马上就走,后面来的接着吃。饭都是用自己背的干粮做成,两三样菜,很快就好。部队有高大的马匹,还有机枪,迫击炮等重兵器。纪律严明,从早过到晚的队伍,没有找乡亲们要一根柴,一蔸菜,一粒米,静悄悄的,也没有给百姓造成任何其他的干扰。

在父亲母亲的回忆里,历史已经慢慢地翻开了新的篇章,世界也开始渐渐现出新的色彩。在我的反复追问下,母亲仍然坚持说,这是庚寅年的事情,我疑惑:这可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已经宣告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之后呀,但母亲所忆之中的人和事环环相扣,又不容怀疑。那么,我们家乡真正解放的时间,可能是在1949年之后了?不过,这个问题在这里无关紧要,我便就此放下,不作纠缠。

紧接着,便是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斗地主恶霸,分他们的田地,房屋。废除地方的保甲形式 ,兴贫协,成立合作社,建互助组,肃匪,成立人民公社等,一步紧跟一步。我的父亲母亲与他们的父亲母亲一起,走进了新的生活,新的历史。

开始,母亲他们过去的甲,和五户一连的组,都被社和互助组所替代,社有大小社之分,一个大社里包括两个小社,父亲他们是大村含小村和组,差不多也是大村的一半。各地小有区别。那时的母亲,已经会做许多事情,像个大人一样,积极参与队里的集体活动和互助组里的一切劳动,包括使牛耙田,打葡滚等。田是各自的,但劳动是共同参加的,这就是互助。母亲栽秧是一把好手,抢秧时,天天帮人家栽秧,轮到自己家了,大家都来还工,家里的田也不愁及时插下去。母亲对劳动的热爱和劳动的本领,就已经开始显现。

许多人的人生,便从这里开始颠覆。那些以前肆无忌惮的土匪强盗,恶霸地主,过上了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日子,斗争,镇压的大棒时时刻刻都悬在他们的头顶,在以后的几年间,先后被镇压,躲也躲不掉。那些苦大仇深的穷人,扬眉吐气了,有的在斗争台上,对捆着的仇人拳打脚踢,从台上推下台去,摔不死拉上台接着整。就连地主婆熊寡妇,一个女人,也没有人怜惜,被抽烟的男人拿烟斗头,狠狠地敲腿杆,被打得嗷嗷叫唤。

母亲的一个童年小伙伴的父亲,就是那个毫无顾忌,公然要走外公借来度慌月的粮食的人,也在其中。

为了躲避镇压,他偷偷跑了湖南梦溪的水利工地,参加劳动。一天,肩上背着箢箕正要去出工,看见来了家里的干部,知道大事不好,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跑。那时革命群众的斗争觉悟都普遍高涨,哪里还跑得脱?但在外地抓住,不准对其进行任何打击和处置,押回本乡开了斗争大会,然后被镇压。

母亲说,那个小时候一起放牛,一起玩的小伙伴,辛巳年生,比自己小两岁,很讨厌放牛,不是这样的问题就是那样的借口。她的父亲吵她,“你说你肚子饿,给你挞的粑粑(即煎的饼)你背在身上(吃),你说你脚具人(被刺刺),给你纳的厚还(鞋,后同)底的新还子你穿起,哪就不(肯)克(去)放牛哋?”她还特别怕牛拉屎,因为牛拉了屎肚子会瘪下去,回去若被父亲发现牛肚子没饱,就会挨打,又要多放一会。母亲她们就喜欢逗她,玩着玩着叫一声,“你的牛又屙屎啦!”,有时是真拉了,她一听就哭。但母亲他们从来不知道她的父亲竟是那种人,觉得她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没两样,不是照样要放牛吗?甚至比别的孩子更可怜,还经常要挨父亲的打。

她的母亲也常挨她父亲的打骂,还被按在堰塘的水里淹,她在旁边吓得大哭大喊:“不要把我的姆妈瓮(淹,后同)死打(了,后同)啊,不要把我的姆妈瓮死打啊……”。她的母亲是她父亲的大老婆,她父亲偏爱的是住在絅啊岗的小老婆。

尽管如此,母亲说,也从来没有想到,她的父亲还是个有抢犯名声的人,只知道对她们母女很凶。母亲说她的母亲:“真的就没有享陡(到)福”。但身份在那里,一家人怎么撇得清?也一起受到了惩罚。且惩罚的方式,在今天看来,荒唐得不可思议。

原来,男人被镇压以后,她重新嫁了一个身强力壮的贫农,就是外公外婆最后招来的那位当过兵,后来当过小社社长的邻居。刚刚翻身做主的贫下中农们不干了,说就是不让她弄(嫁)好脚好手的人又享福。在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强行将他们分开。非要她嫁给一个瘸腿的雇农,要她也过上受苦受罪的日子。她也真的嫁了,也生了一个孩子。没多久,雇农去世,最后又嫁了一个当过兵的贫农,又生了一个孩子,一世多坎坷,令人唏嘘。

东岳庙那一带,还有个叫美成(谐音)的大土匪,在自己家不显眼的阁楼上躲了起来,竟然平平静静地过了好几年。没想到,有一天家里请人帮忙做事,有年轻人不经意地想到阁楼里随便看看,于是,爬上阁楼,撞破了这个秘密,便再也藏不住了,抓起来很快就被镇压,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兵器堆的树林里,也曾经是镇压土匪恶霸的刑场。母亲还亲眼目睹了全过程。

母亲说,那天,先是开万人斗争大会,来了很多人。开完会,就地执行枪决。自己想看得清楚,穿过人群挤到前面去,不想那些要镇压的人,被执行者摁住,就都近在咫尺了。刚想走开一些,就听到一声命令:“原地立定,任何人不得再走动”。枪手拿枪顶住那些人的后颈窝,枪都没听到响,人就倒下来了,其中一个就倒在母亲的脚前,另外还有三个,并排倒在几步远的一根松树边,母亲甚至还准确地认得出,那几根松树,是父亲他们六队的赵书记的哥哥,当兵以后在那边工作时栽下的。

什么事情都喜欢上前,充满新奇和热情的母亲,虽不识字,但言行举止,劳动能力等,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已经可以胜过社里的许多女性,让社长刮目相了,一定要推举她作为四个代表之一,并且是唯一的女性代表,去南坪参加区里召开的为期十一天的代表大会。

对母亲来说,这是荣幸之事,可在外婆看来,却并非什么好事。一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女孩子,又快要出嫁了,还出去那么远,住在那里开那么久的会,遇到点事情怎么办?就是不担心这些,开了会又有什么用?社长一下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一定要母亲去,又是外公外婆信得过的人,母亲还是去参加了代表大会。母亲说,好多的人咯,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多人的场合。

那些火热的革命激情,和国家重要的指示精神及任务,就是由他们带向了四面八方,并成为积极的践行者。

母亲他们要在开会的先天晚上赶到,第二天早上准时参加大会。去到那里,已经很晚,母亲直接进到安排给女性代表住的住房,所有代表们都是统一安排,一律睡地铺。一共十一天会,母亲开完了才回家。那次应该是母亲这辈子唯一独自离开家,并在外面时间过得最久的一次经历。在母亲的记忆里,南坪不是很远,走起来不累人。这种感觉,让母亲在自己日后的生活中,吃过一次大亏,这是后话。

那些土匪恶霸地主被镇压以后,上面的新政策下来,再不准仇视和打骂任何人,而是要讲团结,平等相待。这也是这次长时间的大会传达的重要指示精神。

回到地方,乡里开大会, 执行上级指示,演绎过这样的情节:地主和富农面对面,自耕中农和贫雇农面对面地站开,大家同时向对方伸出手,口里喊着:“好朋友,一家人”,同时跑到中间握手言欢。“泥鳅鳝鱼一般长”,是针对当时所有成分的人要成为“一家人,好朋友”给出的形象比喻。讲团结,成为当时新中国建设中,很重要的一条政治措施。

父亲说,并不是所有的地主都是恶霸,都要被打倒的。有的地主,没有恶迹,他们自己也参加劳动,并不剥削他人,请的劳动力,都有正当的报酬给他们,唯一不同的是,有自己的土地,家境比别人家好。人们给他们一个特别的冠名,叫劳动地主,不能治他们的罪。

这是我从父亲的回忆中,才听说的名词,不知道词条上是怎样定义的?在百度中搜索许久,终于在《博客中国》中的一篇博文中找到了。博主竟也说那是他父亲回忆的,他们当地的一个拥有地主级土地,但不甘心划为地主之列的人,自己创想的一个劳动地主的身份,上了花名册。并怀疑他可不可能是中国唯一的一个劳动地主?现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他,不是,至少我们家乡就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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