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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26)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05

龙年启首,文家湾银装素裹,瑞雪呈祥。辞旧迎新之际,我们家双喜临门——父亲母亲在新春佳节中喜得贵子,才一岁半的我有了弟弟。还是母亲赐名,就叫“年喜”,恰是喜中之喜,再好不过。

大年初二傍晚,大伯家有拜年的客人打牌,父亲也在场作陪。大姑妈大姑爹在我出生那年已搬回盐井自己家,爷爷奶奶住一边,大过年逢上大雪天,又天色已晚,早已收门歇息。寂静的山湾,外面几乎没有人迹。母亲独自带着幼小的我在家,突然有了些产前的预兆,不得不去叫了父亲回来。

母亲说,就父亲陪着,两人也没有声张,天擦黑时,腹疼还轻,和父亲都已上床睡下。很快阵痛袭来,便自己默默地披了父亲的棉袄起床,刚在床头柜上坐下,就感觉要生了,赶快走到房屋中间,关门戌时,仍是在地上生下了弟弟,父亲的大棉袄都仍是披着的。父亲慌忙起床过来,和母亲换过棉袄各自穿上。这次,母亲已是驾轻就熟,在父亲的帮助下,迅速替弟弟剪扎好脐带,再从热水瓶里倒出时刻备着的热水洗浴。父亲的大手,总抓不住弟弟那小小的嫩嫩滑滑的身子,天又太冷,洗了几下便催促母亲,“算了哋,不洗了不洗了”,赶快把弟弟从水中捞出来包裹好,让母亲上床一起捂进被子。年轻的父亲母亲,就这样举重若轻地迎接他们的孩子降生。不说请接生婆,父亲竟然都没有早点让奶奶知道一下,对母亲是言听计从,信任有加。在母亲的叙述里,没有我的干扰,想来不知世事的我早已睡熟,体会不到父母的辛苦与喜悦。

但是,时至今日,却不能不有自己的疑虑。那时的大雪天啊,房间除了床上的被子里,没有任何可以升温保暖的方法。要生孩子了,即使在外面的人都应该尽快上床待产才对,母亲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倒从床上下到地上?

我问母亲:“天寒地冻的,为什么也要在地上生,是怕弄脏了床?难道不怕孩子冻坏,自己冻病吗?”

母亲说:“老人说的,要打动地气,伢儿才好引(养)哒。生你的时候是热(夏)天,一点都不怕冷,列回就真的是冷咧”。

还知道真的是冷?还好,弟弟和母亲,都是棒棒哒,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渡过了严寒关。

父亲安顿好母亲和弟弟,麻利地给母亲煮来了鸡蛋茶,才要去把奶奶请过来。母亲还是不让,说天太冷,就不吵闹(麻烦)奶奶了。过去有生孩子的人“火焰低”,容易被邪气侵害,得有人陪护,脏物邪气才不能近身的说法。母亲刚刚生产,又是格外需要注意的时候。其实任何时候,即使是再偏僻落后的地方,民间也有流传的安全意识和防护措施,出现问题越多,讲究也就越多,只是观念的科学与否和措施落实的能力问题。父亲这次是少有的没有听母亲的话,坚持去请了奶奶过来。自己则到冬大婆家去借鸡蛋。

冬大婆是位温和慈蔼的老人,也很有一些生活的智慧和谋略,生得娇小玲珑,却是一家的主心骨。有织布手艺。一把梭子,握在她的手里,随着双脚踩踏踏板牵制纱面上的打板,在“哒哒……哒哒”的一进一退的密集的节奏中,飞快地穿梭在上下两排棉纱夹成的通道间,一下左手,一下右手,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外婆和大姑妈会织布,但我都没见过。见到冬大婆织布,我的第一感想就是,这等手艺,自己是一定学不会的。除了手艺,老人家还把一个继母的角色,也当得不知底细的人根本想不到她的真正身份,我就是其中之一;不是亲生的儿子,却一口一个“亲娘”地叫到她老去。

这里主要想说的,是冬大婆家的儿媳妇,一个简单憨实的女人,长得身圆体胖,个头也不矮小,人叫光秀大姐。因为她特别坎坷悲戚的人生,就是由生育造成的。她一生生了多个孩子,没有一个养大成人,生得也特别艰难。

“她的大的(孩子,后同)跟张春兰一年的;小的跟杨诚一年的,接生婆先到她的克(去)打(了,后同)再来的列(这。因和我们紧挨着住,所以这样指代)边”。他们都是队里邻居们家的孩子,母亲细说起来,却如数家珍,当时情景一清二楚。

“大的嘎嘎屋里(外婆家)来送打粥米后就丢破(夭折)打,是大爷(伯。母亲随我们称呼)帮抖(忙)埋的,看抖(到)她的舌条妥的(拖在)外头蛮长,还说不晓扽(得)是不是她压坏打的?还有几个也是都没引(养)几天(就没了)。有两个伢儿生下来不会哭。最小的一个是儿子,发作几天才生,不光不会哭,还脑壳都耷在身上,枪(像)个没得嗝嗝(脖子)的皮伢伢(用兽皮做的皮影戏人像道具),引打几个月也还是恁过(这样)“

“有一回,我到他们洛(那)边出(集体)工,万医生跟詹医生两艮(两个人)跟(给)光秀大姐看病,冬大婆说,'医生,人噶(家,后同)都望(想,后同)伢儿笑,我就只望我的孙儿哭啊!'万医生说,'要伢儿哭还不容易?'接抖(马上)就拿打(了,后同)一根钢针,扎伢儿的人中,他眉都不酷(皱)哈子(一下),万医生说,'列我就再没得别的办法打'。七八个月的时候,一回回娘屋(家),伢儿就死的(在)娘屋的打。后来,她跟打(了)别个,还是产难死的”。

最后让母亲感叹的,仍是今昔之别:“要是人今过(如今),(她)哪会七(吃)咧(这么)多的苦,受列(这)些罪?”是啊,生活在今天的人,谁都会对母亲的话深表赞同的吧?现在的女性孕育,从国家、社会到家庭,多少贴心的关爱,更有医学科学的保驾护航;哪会那般听天由命?

“她还跟了别人?离婚?为什么?”他们夫妻两个都那样性格的人,又年纪大了,怎么还会离婚?我觉得自己太熟悉他们了,有些惊讶,不禁又问。

母亲说,冬大婆去世后,当丈夫的和当公公的父子俩,什么都精打细算,大概是怕从未当家理事的她不会过日子吧?把家里的食用油也锁进了大柜,无奈的她竟然用蛮力来对抗,对着柜体一通乱摇乱晃,结果把油坛给摇倒了。这可是一年的吃油,也不知道是自己祸惹大了怕了,还是生活没了温情太冷了怕了,性情如她,竟也在已然不再年轻的时候,对婚姻说起了不,回了娘家再不肯回这个家,后来就离婚嫁了别人。竟然还是因为生孩子丢了性命,令人不得不想到“命运”二字。

再回头想想母亲,不能不说是一种侥幸。自己家的,别人家的,例子何其多!母亲靠的不就是运气吗?若不能顺顺利利地生产,遇上紧急情况,自己又能怎样对付?

父亲说:“洛(那)时候的人都一样哒,好像都没有把郭人(自己)和伢儿的命当回事,出事的还不是多?”

后来,母亲也到底还是因此导致过严重后果;但即使这样,也没能让母亲吸取教训,有所改变。

再说父亲,那么晚的雪天,还急着去借鸡蛋,大概是母亲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早上又讲究天亮前就吃,父亲不想让母亲下顿就不能适时有蛋吃,只能赶快去借。我问母亲,既然把吃蛋看得那么重,怎么没有攒下些,刚吃一次就要去借?要是借不到不是就没得吃?要是一家借不到不是还要跑几家?母亲说,没有鸡生蛋,哪里攒得起?也不知道哪天生(孩子),所以也就没有先备着。不过也不用担心的,就对付一两天而已,总能借得到,到“洗小三”就有亲戚送鸡蛋,再过几天洗大三吃红蛋,家里一定会收到鸡蛋,自己吃的怎么都不会少。那就是说,缺也是缺在别的地方,哪里呢?说穿了,就是没有真正的红蛋给来吃红蛋的客人们吃。

生弟弟时,鸡蛋确实紧缺,但洗大三的日子,父母还是首先满足了“吃红蛋”所需,并以当时的最高规格招待了客人们,以示大喜。“吃红蛋”若少了红蛋, 意义和口碑都是会大打折扣的。

即使是母亲生我那年鸡多,也是因为我出生在夏天,鸡蛋才格外丰盛。同年冬月,大妈生了大堂弟,是大爷大妈的家的第五个孩子,第一个儿子,特别的大喜。但因为冬季正是掉(缺)蛋的季节,天冻地寒,母鸡都歇窝了。大妈告诉我说,当时听了母亲和亲戚们的意见,“炒粥”那天没煮红蛋。但并没有因此就得到别人的理解和认同,还是有人谈酸(议论),90岁的大妈, 仍然头脑清晰,语言流畅,回忆起来一点都不含糊。大妈说,凡是后来来过家里的人,都补给人家了。我问大妈,怎么补?大妈说,来一个就煮一碗蛋给人家吃,时间久了都没有再去的,就没有吃到。

生我的时候,鸡多蛋多,有吃有剩;生弟弟时,鸡少蛋少。如果说也是季节造成的影响,那鸡应该没关系,不会少的吧?但情况是鸡也极少了。母亲坐月子,奶奶要给母亲杀只鸡吃,母亲不让,舍不得。奶奶说,“不是你要七(吃,后同)的,是送子娘娘要七的”。但不管是谁要吃,反正鸡得母亲吃下去。那天,奶奶坚持杀了只鸡,炖好了,亲手给母亲端到床前,搁到椅子上让母亲吃,看看离得有点远,便又伸手端起钵子想要把椅子朝床边挪一下,不想底部早就炖出了裂缝的钵子,破损开来,鸡汤一下都洒漏完了。奶奶懊恼地对母亲道:“你的命咧,说弄只鸡给你七,结果还汤都没得喝了”。

那么,一年多前还那么多的鸡,现在为什么变得这么少了?什么事情,都是有利就有弊,要两全其美实在是难,鸡鸭也一样,喂养多了可以多受益,但也会带来多的害处。

小的时候,看过一出热闹的湖南花鼓戏,叫《打铜锣》,里面的蔡九哥。提着铜锣,手执锣槌,边敲边喊,“收割季节,谷粒如金,各家各户,鸡鸭小心”。我们队里,也曾安排了几位干不了重活的老人,扛着竹篙,到处赶鸡鸭。山里水面少,养鸭较少,养鸡多,并且习惯都是散养。政策一提倡,家家户户都养起了大群大群的鸡。主人早晚在鸡出笼和上笼时,都会喂一顿吃食,白天就由它们自己去找吃的了,它们也乐得四处撒野捞吃,对它们跑得够(到)的田里地里的庄稼,危害几乎是毁灭性的。零散的住户和农田,靠几个人来来回回的赶,哪里保得住?人还没走,鸡就又去了。庄稼和鸡成了难以调和的一对矛盾,必定要有所取舍才行。

后来,队里便下了狠招,规定按人头每人只能养一只鸡,张队长亲自负责监督,待到晚上鸡都进了笼,就去人家鸡笼里摸鸡脑壳,清点数目,严禁超养,落下个野猫的诨名。野猫是一种常偷猎鸡吃的野生动物。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叫出来的,我小时出工也听人偷偷叫过,都是在遭到队长批评教训的时候,很奇怪为什么叫队长这么奇特的诨名?到这才知道,原来是个形象的比喻而来。当干部的就是这样,有权力让人眼热;还可以干许多好事名垂青史;但也免不了要当“恶人”,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不然,怎么说干部也不是谁都能当好的呢?

两年时间生了两个孩子,怀孕生产历尽辛苦自不必说,我更想知道母亲是怎样同时带我们这么小的两个孩子的?母亲说,我白天跟奶奶,晚上母亲则带着我和弟弟睡一头。

当时任大队会计的王秘书,到队里来指导和帮助工作,有时和父亲工作得太晚,就在我们家休息一下。看到我们的情形,给父亲支了一招:“文会计,他们列(这)样哪行?你就拿糖敷(哄),她姆妈就打,让大的跟你睡。”

父亲笑回,“列个办法才不行呢,他们要一头睡的”。一定是我不愿让弟弟独占母亲,母亲也就随我高兴了,能让父亲休息好,也是母亲希望的。

母亲还向大我参了小我一本,不过是转弯抹角的。因为生猪严格的派购任务,造成了一猪难求的情形,到处买不到半大的“糙子猪”。但是,不能放弃,要一次次地去碰运气,越迟买到就会越难在当年达标;交不上任务,过年就杀不了年猪,杀不了年猪就没有猪头煮来敬“司民嗲嗲”(灶神),就没有猪头肉吃,年味就会寡淡失色许多,还会失去完成任务后的粮食奖励。所以,家家户户都会极力追求完成,父亲母亲自然也不甘落后,至少要保证完成任务,有时还能有超额。送交的派购猪,必须达到130斤,如果达不到,哪怕十里山路,用车推去了都要推回来的。所以只有买“糙子猪”,才能赶在年内几个月的时间里,把猪喂达标。新春伊始,正是安排一年之计的时候,猪也要赶快买了。

一天,财二嗲和父亲结伴去街市买猪,提前来我们家过夜,早早地就起来准备动身。母亲说,“街(今天,后同)还蛮早呢,再睡一会,才端了四回尿。”

财二爹不太信,端尿的时间哪能那么准?迟了恐怕越发要扑空,便坚持和父亲出发了。到了石子滩,街上都还没开市,果然是很早。后来两人合计着,章庄铺可能机会多一些,干等着天亮,不如去那里碰碰运气,便转而又走了一二十里,到了章庄铺天才破晓。那么远的路,还是都白走了,这次仍没有买到一头糙子猪。

第二天继续,财二爹就直接问母亲了,“街可以起身打啵?”

母亲答:“街可以打,端五回打,再一回就亮打。”

我问,“还有弟弟,一晚上不就端尿了,n那(您)还睡得成不?”

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小的包片哒”。

“那小的还七妈(吃奶)咧”,我也学着母亲的口吻又说。

母亲就“呵呵呵呵”地笑,就是不说我想的那个字,什么字?“累”呀。

那些非常有限的集体劳动之余的时间,父亲母亲总有做不完的事,真正休息的时间少之又少。一般不到半夜都上不了床,有时还没睡下,鸡就叫了,明天无一例外地还得早起,怎能不累?对带着两个婴幼儿睡觉的母亲来说,当然更是辛苦,想要睡个安稳觉,就如天方夜谭。我实在难以想象,如此生活节奏,是怎么能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持下来的?

母亲却说,重活累活再多,晚上再睡不好,自己都可以忍受。就是心里太苦,却没法说,没地方可说的日子,那才是最难熬的。母亲之所以这样说,正是因为接下来的一年,就是这样的日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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