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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39)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08

是的,母亲用的就是“红火”二字。我有些怀疑,父亲却表示很认同,接过母亲的话说:“过是呛折是哋,攮豆皮子打(了)人嘎(家)一般都要把(送)四个,有的还把六个“。

父亲的话,重点在第一句,意思是:那就是还可以呢。对人家送给自己几个豆皮子表示很满意,和母亲的心态如出一辙。

而我却直呼:“啊~?那么大一夜的功夫,就打发四个六个豆皮子,算得了什么?”

父亲却说:“洛(那)时候都就列样子哒”。

对于这些数字,我也是有些记忆的;只是,知道父母是知足的人,但还是想不到是这么的知足。我也曾跟父亲参加过一两次,去时兴致勃勃,到回家的时候,走在田坎上,觉得整个人都是摇晃着的,再也不想参加第二次。作为帮忙,不给也无话可说,但若作为报酬,我还真觉得不值一提。

其实,大家也确实谁都没有把它当成报酬,不过是邻里间的相互帮忙罢了,我们家攮豆皮子也是少不了有人来帮忙,也会同样送几个给人家作为答谢;只不过,父亲帮忙和获赠的机会更多一些。父母亲的感觉是对的,那年月,能有额外的精细食粮赚回家,真是件很幸福的事情。而父亲母亲对那些对付着能够温饱的平凡而又普通的生活,适应且满足的态度,是我们小辈所缺乏的,所以,反倒是我们替他们有更多的不满和缺失感。

我还问父亲,“攮豆皮子都是熬夜熬到那么晚,又要早起出工,人不会累得受不了吗?”

父亲还是说,“过呛折是,也来的活,休息时随便的腊些穿哈子就好打,哪门说,人年轻的时候七点苦折是地?”意思是:没事,干得了,休息时间随便在哪里打下瞌睡就好了,所以说,人年轻时吃点苦没事的。

当然。父亲的总结也完全正确,因为有他们自己的切身经历为证。

说了许多次攮豆皮子,还没细说过,现在补上。

过去,这是家乡一件充满仪式感的生活大事,因为很大意义上,是为过年准备的。每年每家到了冬腊月,最迟也要赶在年关之前做一次;一家不能胜任,几家搅伙(联合)也要做;豆皮子几乎是年货中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同时,还有推粑粑,晒阴米,炒米子,熬糖,打豆腐等等,把一个农家的新年,渲染得有声有色。这是对一年的奋斗成果,进行检验的时候,也是对平时简单甚至寒碜的生活,最隆重最心安理得的改善和提高。一切,似乎按部就班地和去年同样地进行着,却又心向往之地有着更胜过往的热情。

相比于其他,豆皮子有着更胜一筹的性能。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可当主餐主食,无论是自己吃还是待客,配菜都可比做饭简单;另外,若遇米粮紧缺,还有隐蔽的节约功能,宽酌一瓢水,便可多吃一个人,却比稀粥体面;当然,还有它本身的美味可口,也是深受大家喜爱的。

说是豆皮子,其实与豆子并没有多大关系,配料是大米和甜荞。荞的配比越重,豆皮子韧性越强;在没有荞的情况下,有人也确实试过用绿豆什么的替代,但味道略逊,易裂易碎。父亲说,我们家攮豆皮子,从未用过其他;一般一斗大米掺入二到三升荞米,荞少了不行,多了也不好,前者易碎,后者黑硬。

攮匠师傅要用一种特别的专用工具,名叫“符垮”,我想应是湖刮或弧刮,因为父亲说,它是从湖滩上捡来的一种特别的大蚌壳,厚实,面平,可以打磨得光光滑滑,拿着不割手,用来刮米浆,还不会糊在上面。我们本地堰塘随处可见的普通蚌壳可不行,壳薄,经不得打磨,面太拱,也不好摊浆。

开攮之前,还要作以下准备:一把新稻草扎成的小油刷;一张大晒簟;一个大案板(大都是比较合适的门板替代),几把磨得锋利的菜刀;两把大篾筛;以及箩筐、筲箕,一个顶部安有绳环提手的轻巧的气篷;还有松毛,短小松散易燃,方便在灶膛撒开了烧,让整个锅底均匀受热,火力不软不硬,最好把控用量与火候,是攮豆皮子的上好烧柴;以上种种,缺一不可。另外,还要整锅,这也是不可忽略的事情,父亲都是在屋外搭上两块大土砖,将锅倒扣着架上去,再燃起大火,烧净积垢,涂油润滑,这样的锅才能担当起攮豆皮子的重任。

攮豆皮子虽是大功夫,但为了不耽误集体劳动,大家都是利用夜晚的时间进行。父亲从十几岁就开始就学,做了几十年,全是夜工,有时几家搅伙,要攮担把米,合百多斤,喝完“磨嘎汤”,天就要亮了。有谁知道磨嘎汤吗?我小时就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煮的是汤豆皮子,为什么不叫豆皮汤?而现在我发现,我们传统的农村文化,特别富有含蓄、隐晦,诙谐,暗喻之类的特质,很多的话都是不直说的,一定要找个“替代品”。磨嘎汤不过就是个逗乐的“诨名”吧?因为攮豆皮子的米浆都是在磨架上完成的,结束了,磨嘎就可以不要了,打了煮汤喝,其实就是用开玩笑的方式,来表达结束之意。

要说,这是个很累的活,可父亲却说,自己是因为好玩才学的,那些熬夜的经历,似乎也还是因为开心、喜欢才做,仍不说一个累字。在这一点上,父亲和母亲也是高度一致。还笑嘻嘻忆起,那时每有人家要攮豆皮子,还在出工的场所,就有人会主动请缨,闹着要去拖“荞粑(八)”,我们家朗豆皮子时,来帮忙的乐天派的孝义伯,还在门口的山岗上,就一路叫喊:“我来拖荞八了啊嗬嗬……”。

所谓荞粑,因豆皮子含荞,自然说得过去,但荞八又是什么呢?这也是我以前不知的,从来都以为就是荞粑。原来,豆皮子的作用大,攮豆皮子的排场也大,因需要的人手多,最起码得有八个人:推磨两个,喂磨一个,“刀斧手”两个,端筛子的一个,烧火的一个,攮匠师傅一个。于是,便有人移花接木,用“荞八”以概之。如此双关,也亏那些原创者们想得出;虽然牵强,但懂的人自然一听就明。主家则乐得有人来参加,人手多,大家才可轮流歇息,吃热豆皮子而不耽误功夫,早点结束。

刚一开锅,主人就开始热情有加地大请特请大家吃荞粑。有人回应道:“刚吃过晚饭,哪里就吃得下?等会儿再吃”,接着吆喝道:“谁没吃晚饭的就吃啊!”有想吃的接话:“我吃我吃,我铁箍子(特意)没吃满(晚)饭,就是留着肚子呢”。一屋子的人嘻嘻哈哈,好不热闹;热气腾腾,软软乎乎的活(鲜)豆皮子,面上猪油或猪肉炒的葱蒜盐菜或炒咋辣椒,包裹折叠起来,吃的人等不得冷却,抱在手中一边倒腾,一边嘶嘶啦啦地吃起来,咬一口,满嘴生香,充满了乐趣和享受。

攮匠师傅,都功夫了得,我们从小到大,不知看父亲攮了多少回豆皮子,也没想到自己去试一下。就见父亲在两口锅之间左几下右几下地忙乎,几乎没有空档。大概程序是很熟悉的:锅烧至大热,油刷沾油逛(涮)锅,放回油碗,从米浆钵里拈起碗来,舀一大饭碗米浆,沿锅的半腰间划上一圈,又将碗丢进去,手中再换湖垮,用它圆滑的背面,将流向锅底的积浆均匀地朝周围摊开,放下,提来气蓬盖上;然后,转向另一口锅,重复前面的步骤,回头将原来锅上的气蓬移过去,双手轻轻摁住已经熟透的豆皮子,贴在锅底转上一两下,旋即翻过,提起,一个比普通的筛子底还大的豆皮子,就出锅了。这一提很不简单,手要又轻又快,毫不迟疑,并同时就势将锅底的一面朝上,脱手翻盖到倒扣在旁边桌子上候着的筛子上,一气呵成。父亲特别提到,起锅时手指只要戳破一丁点,整个豆皮子就会霎时烂掉落回锅中,我想,师傅们在初学的过程中,一定都没少体验过。

就这样的节奏,除了攮完一钵浆再裝钵和吃一个豆皮子时,可休息片刻外,要一直坚持五六个小时,有时七八个小时,甚至更多,真的不累吗?

运豆皮子,大点的孩子就可以胜任,我跟父亲参加,就会干这点活。豆皮子一上筛子,端上就一路小跑到晒簟和门板边上,双手快速反转,将豆皮子平平整整地扣下,这个动作,开始做也常遇失败,若反转不到位,豆皮子就会滑下去堆成一团;路程较远,就马不停蹄地跑,得赶紧把筛子送回去,切不可豆皮子熟了筛子还没到,锅里一等就糊,或者攮匠师傅一不留意,就将豆皮子丢在桌子上了;近的话,时间稍有富余,就帮着将凉透的豆皮子折叠好,送至刀斧手的案板上,由他们切成宽窄均匀的小段,堆放进筐篮,天亮后仔细摊开出晒。

这里还有一个人不能不提,就是烧火的;也要经验老道,配合默契,不能打洋枉(开小差),在气篷盖上去的时候,火势要既旺且匀,保证豆皮子匀巧断生而不糊锅,熟得恰到好处,品相上乘,又不耽误效率。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攮一桌好豆皮子,也是需要团队精神的?没有大家的通力合作,一个人掉链子,都是失败。

攮了豆皮子,一定还要推粑粑。在我们家乡,粑粑豆皮子是一对黄金搭档,说都是喜欢连着一起说的,是作早餐和宵夜的最佳选择。虽说它们都是以春节的名义出现,实际上却常可吃到栽早(稻)秧。过年客人多,菜肴丰富,一日三餐都是鸡鸭鱼肉酒饭,有三大毛病:一是人的肚肠受不了;二是厨子师傅奈不何,三是经济负担不轻松。有了粑粑豆皮子,一箭三雕,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从这里还可看出,养生不见得都从理论到实践,而是可以倒过来,从实践到理论或经验的。

比起攮豆皮子,推粑粑就是小儿科了,二人就可搞定;泡上一大钵米,一个迂磨一个推。粑粑可粘可糯,一般以粘米为主,配比不定,二八、三七、四六皆可,喜欢糯的多加糯米,当然,受条件限制,糯米干贵,想糯也糯不起来的另当别论;不过最多二一添作五,两两各半,就已糯得不行了。磨成的米浆,要静置沉淀两三天,散去米腥味,可一块一块地抠出来时,裝坛。吃的时候,就再抠一坨出来,揉搓成桂圆荔枝大小,和豆皮子一起煮食。或者,做糖炒粑粑:将搓圆的粑粑在两掌心间摁成小饼,清油煎熟,撒上适量红糖和水,翻炒至均匀裹满糖汁;嗯~,好吃到爆!这一款,最好是要糯一些,口感更好,不然硬硬的,一咬几个牙印,就没那么好吃了。

糯粑粑很奇怪,春暖之后,明明从坛子抠出来白花花的,下锅煮就会变成橘红色,人们说是它是“天愚”了,意即老天黄混(糊涂)了;吃起来却一点异味也没有,我们都是照吃不误。父亲母亲都说,是发泡了才变色的,有的过些时候还会变回去,但有的却又不能,只知现象,不懂原因,都是自然发生的,没有人为控制的方法和经验。聪明的家乡人想不明白,所以就拿天说事,并用来揶揄别人:你是天愚了吧?或你是不是天愚了哦?是不是独出心裁的联想?所以,准备蒸腊水粑粑的,宜选气温低时进行,并且不能久放,要尽快蒸熟,如果已经天愚,蒸熟后的红色就怎么也变不白了。

腊水粑粑,我们又叫个独粑粑;米的配比,以少糯多粘更合适一些,黏度低,好成型,做成大约手心手背大小和厚度,蒸熟,晾干,到手拿不粘时,再用坛子装水泡上。这里的水很有讲究,按传统要求,得用腊水泡,才可较长时间地保存。作为年货,一般也会选择办在腊月,正是一年里最冷的小寒大寒节气里,此时的水即为“腊水”。父亲母亲都说,用腊水泡粑粑,到来年春天,水也不会臭,粑粑也会坏。腊水粑粑除了切片和豆皮子组合;我们还喜欢在烤火的时候,放在火坑边上烤着吃,里面什么都不添加,原汁原味,却也能诱惑到我们。

华表弟说我们口福好,我也这样认为,母亲曾“翔翔地”不止一次做过包子粑粑给我们吃,就是把粑粑做成包子样,里面包上盐菜肉馅或者纯肉馅,用大锅大籓蒸熟。因为推粑粑的时候,也是杀了年猪的时候,只要舍得,不缺肉。不过,口感还是不敢与包子比肩,不够松软;但比起常规做法,又是一种新鲜的味道。除了母亲,我至今再没见谁这样做过,由此,母亲对于生活的用心,可再见一斑。

晒阴米炒米子,则更简单一些,一个人也可完成。方法虽不复杂,但做起来也挺麻烦:先将糯米蒸熟,散开放在屋里阴得半干,以糯米饭坨不再粘手,可一捏就散为宜,仔仔细细地搓捏成粒。这可是个马虎不得的活,虽没有技术含量,却特别考验耐心,若留下许多小坨坨,干硬了就再也捏不散了。晒干后的熟糯米便改名换姓,叫阴米。阴米还要过筛,隔出那些漏网之鱼的小坨坨,因为用它们炒米子,既泡不起来,又会夹沙,只能煮粥吃了。

阴米粥有一种和糯米粥迥然不同的香味,在稠度适宜的阴米粥里,卧上两颗白白嫩嫩的荷包蛋,是过去家里待客的上好东道。不知大家还记得吗?我曾有记叙过,外婆就是这样款待被土匪强派到家里要钱的人的。

不过,阴米最大的作用,还是炒米子。需用隔筛子筛出一碗粗细均匀的中沙,洗净备用,还有一把漏沙撮子,一把用细细长长的篾签扎成的炒把,然后开炒。先把沙子倒入锅中炒得干燥滚烫,再抓一把阴米丢进锅中,用炒把快速挠炒,阴米“吱吱吱吱”地,瞬间便膨胀成白白胖胖的米子,即刻用沙撮子撮起,筛去沙子,出锅。阴米越干,炒的米子品相和口感越好,蓬松度高,不粘沙。

米子是我们的传统方便食品,也是最受我们青睐的美食,平时想吃,舀上一碗一盘一升,手抓着就可吃起来;用心点的,烧了开水加糖泡着吃;吃汤汤水水的粑粑豆皮子时,拌入米子,又是一种特别的味道。出门做事防饿,又是好干粮,父亲他们过去出远门打猪草,带的就是它。还有米子糖,人们最喜爱的年货之一,更是非米子不能成其物。

每次到母亲炒米子时,我们就在旁边猴(候)着,起来一锅,就拿手去抓了往嘴里扑。母亲有一把专用的炒米刷,不知在滚烫的沙锅中打了多少转转,大概每年都得用万计吧?因为一年总会炒几次,一炒就是半箩筐,刷头都炒得糊糊的颜色了,炒完,又挂在墙上,明年还用。

如果,回忆中都是这些甜甜美美的事情,该多好。但是,古往今来谁都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生活中,磨难、挫折,也总是夹杂其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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