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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柏霖先生论汉语古典文本的读法

 小藏身馆 2022-02-10
汉语的历史语言学 第一部分 向柏霖_哔哩哔哩_bilibili

最近法国巴黎的语言学家向柏霖(Dr. Guillaume Jacques)在网上开讲汉语音韵学(或称“历史音系学”Historical Phonology),其第一讲的视频已经上传至油管和b站了。向先生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汉藏语系语言学家,也是豆瓣上非常有名的企鹅师龚勋的博士导师,他的著作《西夏语历史语音学与形态学纲要》(Esquisse de Phonologie et de Morphologie Historique du Tangoute) 被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内藤丘教授(Nathan Hill)称赞为“汉藏语言学研究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著作”。这一次向先生的授课中仍然延续他近几年的学术思路,强调在汉语古音构拟中形态变化(Morphology)的重要性,这往往是中国传统音韵学者的短板和弱项,只有在印欧语言学方面有深厚学术积淀的学者,才容易形成这种思路。

这次授课中,向先生尤其对汉语古典文本的读法提出了很多新颖的看法,这些看法对于未来的汉文古籍整理有很大的启示作用。尤其是在中古时代即有相当多学者研读的上古文本,即陆德明《经典释文》所解释的十四部先秦经典:《诗经》、《易经》、《尚书》、《春秋》三传、三《礼》、《论语》、《孝经》、《老子》、《庄子》、《尔雅》。向先生的思路是传统的中文系背景的学者很难想到的。但由于这个视频是用英语讲的,而且时长有100分钟,且前50分钟的内容对于中国学者意义不大。因此我用中文,将这个视频的后一半内容作简单概括,希望能引发汉语学术界对于汉文古典文本的读法以及古籍整理方法论的讨论。

0:54:45 向先生即将在BSOAS上刊发一篇论文,标题大概可以翻译成《论上古汉语形态变化的性质以及它们对形态句法的影响程度》。

0:55:02 中古汉语的一个字很多时候有2个、甚至4、5个异读,这些异读有一部分会反映在现代汉语诸方言中,如普通话、粤语等,但也有一些异读在现代汉语诸方言中已经丢失。这些异读有时候可以反映形态的变化(如及物动词或不及物动词,名词或动词),有一定的屈折性。如“繫”字在中古汉语中的两种读音,分别是及物和不及物,但在普通话中已经丢失,系安全带,多数人读xi4,但因为是及物的,如果按中古音折算,这里应该读ji4才对。

但也并不是普通话中所有的异读都有中古的来源,如“柏”字有bo2和bai3两个读音,但在中古汉语中只有一个读音。这是因为普通话是方言混合的结果,两个音一个是从中古继承的,另一个是从其它方言借入的。这就是“文白异读”。所有的汉语方言都有多个层次。

0:57:45 并非所有的异读都是从中古继承的。如“背”字,有bei4、bei1两个读音,但中古音中是清浊对立,名词为清声母、动词为浊声母。两个音折算成普通话都是bei4。

0:58:08 “背”字的异读滋生,是因为“逆向构词”(back-formation)。即其它词(如“钻”)用声调来区分名词和动词,就也为“背”创造了一个没有来源的平声读法。这里发生了形态学的创新(morphological innovation),这在印欧语系语言中是很常见的。

同样,中古汉语中可能也存在这种创新,有些异读并不是从上古继承的,而是在中古汉语和上古汉语之间的某个时期被生造出来的,具体是哪个时期已经很难考证。中古汉语可能也遗失了大量上古汉语的异读,正如中古汉语的异读在普通话中丢失了一样。

0:59:37 中古汉语中“衣”有平生、去声两读,平声为名词,去声为动词。但这个差异在现代汉语诸方言中没有保留下来,因为动词被替代了,如普通话“穿衣服”,粤语“着衫”。

1:01:15 尽管所有汉语方言都没有保存“衣”的异读,但却出现在了白语当中。白语保存了“衣”作为动词的这个异读。因此这个异读是中古汉语中真实存在的,而不是经师的臆造。因此,田野语言学的材料可以证明或证否文献语言学(philology,或译“语文学”)的材料。

(按:与中国学界的观点不同,向先生认为白语是一种汉语方言,只是从中原分化的时间比闽语更早。)

1:02:57 关于中古汉语的异读,我们根据的是隋代陆德明所著的《经典释文》,但同一时代的颜之推认为“败”的两个异读是江南学者所臆造。(被人打败的“败”读浊声母,打败别人的“败”读清声母。)

对于这种情况,零假设(zero hypothesis)是认定所有《经典释文》记载的异读都是中古汉语中实际存在的,只有在找到确切证据时,才撤销一部分的异读。

1:05:41 顾炎武发现,部分中古汉语的异读和上古的实际读音不能匹配。如《离骚》中,“好蔽美而称恶”的“恶”、和“固”、“寤”押韵,但按照字义,此处在中古汉语却读入声(中古音:“恶”作动词时读去声,作名词、形容词时读入声。)

1:09:04 在《经典释文》对《礼记》的注音中,对此字的注音是“乌路反,又如字”。

https://homeinmists./shiwen/shiwen.html

上面这个网站可以检索《经典释文》中所有的被释字,而且可以链接到原书的书影。

1:10:00 其中大多数都注音为“乌路反”,没有注入声的读法,说明陆德明认为入声是缺省(default)读音,也就是“如字”。陆德明之所以会注出又音,是因为他参考了不同的来源,当时的学者对这个字的读音有分歧。“美恶”的“恶”是名词,在当时既可以读去声也可以读入声,这与顾炎武的《离骚》中观察到的押韵现象可以互证。这个例子也可以说明,异读现象是复杂的,并不能简单概括为“名词读入声,动词读去声”这么简单。

如“使”字,在中古汉语,动词读上声,名词读去声。然而去声的读法在普通话中丢失了。

因此,《经典释文》是我们观察中古汉语异读和形态的关联性的最好材料。

1:16:53 用现代语言学来解释,“恶”这个字(character)可以用来表记4个词(word)。

1:17:52 “使”字的主动语态读上声,被动语态读去声;“食”字的致使式(causative)读去声,一般情况下读入声。

1:18:21 向先生认为,这对我们整理校勘(edit)先秦古书有很大的意义,尤其是在我们已经有了词表(gloss)的情况下。尽管我们不能按照先秦的音来朗读古书,因为上古音已经无法准确重构,这是因为汉字体系是有缺陷的(defective)。这不意外,因为世界上所有民族的古文字都有缺陷。

因为汉字体系的缺陷,我们无法得到准确解读文本所需要的全部信息,这是汉语古文献难读的原因之一。任何一个读《左传》的人,如果离开了杜预的注释,有些地方就完全看不懂原文。这并不是正常现象。与《左传》同一时期的古希腊文文献,只要有字典就可以读懂,不一定非得需要注释,除非是特别难的地方。这说明,古代的中国人使用汉字来记录古汉语的过程中,大量的信息丢失了。这可以类比于古希伯来文的文献,因为古希伯来文并不记录元音,我们需要依靠中古犹太学者为上古希伯来文加标的元音符号、来释读上古希伯来文的文献。尽管我们已经不能按照上古音来读上古汉语文献,但我们可以依据《经典释文》、用六朝学者的音来读上古汉语文献,这比用普通话来读好得多。

尽管用中古音来读上古文献是时代错乱的(anachronistic),但并不比古希伯来文的时间差得更多。希伯来文的《塔纳赫》(Tanakh)写成于公元前6-4世纪,但现在只能用公元后7-8世纪的希伯来语发音来读,相距一千多年。尽管如此,通过比较语言学,可以将希伯来语的读音与其它闪米特语比较,可以知道这种读音在相当程度上是可靠的。但是,通过希腊文七十子译本(septuaginta)对古希伯来文的转写,可知上古希伯来语的元音体系与中古希伯来语有很大区别。(按:希腊文是可以表记元音的,而上古希伯来字母没有元音符号。)

因此,《经典释文》是现存最早的关于上古汉语文本读法的系统资料,我们可以根据此书,将它所解释的十四部上古经典、转写(transliterate)成中古汉语罗马字。这样转写以后,所有的异读都能呈现出来,包括那些已经在普通话中丢失的异读。

上图中所展示的《左传》及其中古音转写,第一行红色的“大”字,是有异读的,但在《经典释文》中没有出现,只能猜测它的读音。第二行蓝色的字在《经典释文》中有注释。在传统的古汉语字典和《左传》字典中,“被发及地”中的“被”会被注音为pi1,这是根据普通话的读音来注的——“披衣服”的“披”有类似的意义。但问题是,《经典释文》并不支持这种读法。对于第三行的“杀”和“请”,只要《经典释文》没有出注,就直接采用default reading(如字)。但事实上,并不是所有没有出注的地方都是如字,有些地方可能陆德明认为足够简单,不需要再注释了。

1:28:11 此处,陆德明认为“坏”要读成“怪”的音,但所有现代汉语方言都没有保存这个读法。实际上这个“坏”字可以表记两个词,一个是主动,一个是被动,两个词读音不同,这里是主动。这更让人怀疑使用今音读古书是否会损失许多重要的信息。

同样在第三行,只要知道“觉”字应该读什么音,就知道这里的意思是“睡着了”还是“睡醒了”。


提问一:多音字在中古汉语中占了多大比例?

答:普通话里只有一个读音的字,很多在中古汉语里是多音字。但不知道具体的比例是多少,肯定超过10%。

(按:余迺永《新校互注宋本广韵》中统计得:《广韵》收字25329个,其中独音字14921个,多音字4595个。多音字占18.1%)

提问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多音字?

答:我认为,上古汉语是带有屈折语特征的,有丰富的形态变化,而中古汉语比现代汉语更接近上古汉语,所以我认为应当用六朝学者的读音来读上古汉语文本。中古汉语保存了一部分上古汉语的异读。目前对上古汉语的构拟最多只能还原出30%,当然我也不能做得更好,因为材料太少了,这就是为什么上古的汉语文献这么难读,因为信息的丢失太多了。

提问三:《切韵》的音系到底是一个方言,还是一个共同语?

答:《切韵》音系不太可能是一个单一的方言,也不太可能是真实的口语音系(a spoken language),它是多个读音传统的汇编(a compilation of several reading traditions),很大程度上是人造的(artificial)。但关键点在于,《切韵》所呈现的语音对立(distinction)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上到底是不是存在一个汉语方言是完全按照《切韵》音系来发音的?这个问题不重要,关键点在于,《切韵》音系的语音对立和所有的汉语方言都是有联系的。

提问四:中古的学者说一些异读是生造的,但其实这些异读是存在于上古汉语的。同样,他们批评一些奇怪的会意字是后来造的,而这些会意字也是上古就有的。

答:对于汉字的问题,是比较容易解答的。只需要用古文字学(paleography)的方法就可以解决了,但对于发音问题,就很难了。在反切被发明以前,并没有办法能准确了解当时的发音是什么。

提问五:哪里可以下载《经典释文》?

答:ctext网上有。建议大家一定要结合古注来阅读《经典释文》和上古文本。如《左传》一定要合着杜预注来看。对语言学家,古注也很有用。虽然上古汉语的异读已经无从研究,至少隋代存在的异读都有记录可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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