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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水桑麻话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2-02-10
吴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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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环沂邑大半皆山,其大者即《周礼》之东镇沂山也。巍然峙于邑之北。其东北、西北、西南一带,皆层峦迭岩,山石确荦,鲜有沃土。又沂沭两大水皆出邑境。沭水经沂境百余里,即入莒州境。沂水自沂河头发源起至沂之葛沟庄止,曲折经行于邑境者几四百里焉。每遇夏秋之间,滨两水之左右岸居者,岁岁苦涝甚,且漂溺畜产室庐,人有其鱼之虑。以故,沂境虽辽阔,则壤成赋之地甚少。其风俗又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椎,又不善治生产,于是富者亦贫,贫者乃益贫。夫礼义生于富足,民无恒产,因无恒心,无怪地方日以多事,而风俗亦因之不古也。
余于癸丑春摄邑事,凡七阅月,而得代簿民书鞅掌,足迹遍于四乡。余既悯邑人之不善谋生,而又虑风俗之不能还淳。因于足之所经,必召其秀者与父老勤勤咨询。邑人既喜余之质,又乐余之宽,故问无不言,言无不详,余皆心焉志之。
回忆乡居时,好读农麻书,亦时有所得。大要不外“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四语。沂之民往往与是四语相反。余既与沂民习,因以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证之载籍,考之沂邑之风土人情,有可以药其困而厚其俗者,辄笔之于册,颜曰《沂水桑麻话》,盖在沂言沂也。若泛论农桑,则农家者流其书亦何尝不汗牛充栋,又何俟余之摭拾也哉!
咸丰四年岁次甲寅仲冬月 保山 吴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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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多山,山必有场。种楞以养山蚕,岁出山茧山绸无算。西客皆来贩卖,设经纪以抽税,岁入数千金焉。东门外山绸会馆,为山绸客公会之所,颇壮丽可观,可想见当日绸行之盛。近则小民贪目前之利,伐其树以助薪,刨其根以为炭,无山不童,而山蚕之利,在官在民皆不及昔之十一二。沂在群山中,粮粒不能致远,唯赖此项为生财之大宗,今此项一废,非复昔日之殷富矣!
沂既多山,山必有水。有源者十之五、六,皆冬春不断流;无源者十之四、五,惟夏秋间间承受山水。其有源者,类在山中,诚能屈曲引之,使勿遽就下,凡山麓原隰之地,皆可仿南方开水田以种稻。既可以得水之利,又可以免山水骤发时冲淤低地之患。计不出此,任其势若建瓴,一泄无余,殊不可惜!
两山之间谓之峪,峪必有平地数顷或数十顷不等。又有山泉溪涧以资灌溉,其风景与南方无殊。诚得留心民事者之修水利,讲农事,沂民之生计,不患其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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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民多种苹果,成熟时正值沂河水涨,可以由水路直往南贩卖,获利者不少。
近日山场椤树几伐尽,育蚕者甚少。亦间有种桑者,唯不知种植之法,只有树桑,并无田桑。又北地较寒,树桑发叶甚迟,往往蚕出无桑。故育蚕者率同儿戏,以柳筐盛之,甚不如法,利益亦微。然亦间有收丝一、二百两者。有双丝绢,其佳者类纺绸,价亦不廉,惜业此者尚少耳。绸行虽坏,茧行尚可观。每至茧成时,各集卖茧,堆积如阜。间有贵州客来贩买,然亦祗有昔之十二三矣!
邑民不知种桑,近有种植者皆自临朐倩人来种,亦不甚如法,予以南方田桑之法,详细告之,其父老甚喜,求以所告者刊本,会瓜代不果。
蚕初出,桑叶苦不足。地内出一种草,叶长而厚,一草四、五叶,皆贴地生,名曰“地桑”。三月杪采之,云可以饲蚕。此予在莒州目击者。莒、沂接壤,想亦有此草也。北方寒,桑叶甚迟,此草大有益于蚕事。
秋后,桑叶经微霜甚肥嫩,土人采以为茹,据云可以搀小豆腐。柳树初发嫩芽,亦掇以为茹,榆钱、榆叶食者尤多,亦可见业园圃者甚少矣(种豆者,豆将熟时必尽掇其叶以搀小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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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河入夏,水势平槽,数百石粮食船可以直入运河,每年皆有粮客自南来贩买。沂邑木值甚贱,若广造船只,不惟粮食可运往南方贩卖,一切土产如柿饼、核桃、梨、枣、落花生、靛、酒、豆油、豆饼之类,皆可贩运。每年苹果皆运往南方。可以类推,其船回头又载南货回沂,此无穷之利。惜北人不知水利,有此名水,徒受其涨溢之害,不获其利济之功,良可叹也。诚能修舟楫之利,葛沟集为第一码头,界湖第二,县城第三,葛庄第四,东里店第五,中庄第六,燕子崖第七,南麻第八。每岁四月开运,九月底归埠。以冬春两季,处处有桥梁,恐有阻滞也。如此办理,则沂将为一都会,西通蒙阴,北通临朐、博山,百货流通,利济良非浅鲜也。
沂邑木值甚贱,尝见柏树长丈余,粗一两围者,不过值钱六、七百文。若于近河之地置木厂收买。于夏秋之时编筏南运,即近在兰郯售卖,获利亦不少也。
东里店北有水碾一座,碾榆皮为业(用为线香者)。土名榆皮,疑即地榆也。岁入租价不赀,工费亦巨。宜于有源山水处所,多设水碾、水,可省人工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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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邑地非不足,特若硗瘠,其俗又广种薄收(北方大抵皆广种薄收,沂为尤甚)。穷户恒苦无牛,一夫辄耕四五十亩。人力既不能精,粪力又薄,就使岁岁丰稔,不过亩收数斗,仅敷食用。一遇旱涝,则流离死亡,不堪言状。每一念及,不禁恻然。种植之法,宜精不宜多。一人之工夫有限,与其枉用于不毛之地,收成亦属有限,曷若专注于数亩恒产中,耕耨耘获皆及时从事,一无苟且,又勤勤积粪,所收必倍。就使家有余田,宁可少种一季,仿古人易田之法,以舒地力。
山场既坏,小民不如大计,有山必开地,即硗确坡陀亦必多方开种,最为害事,山水甚骤,赖有草根护持,不致冲刷。一经开种,则本山之沙土随水而下,近山之地先受其害,久而山河尽淤,山水暴涨,势不能容,必将横决。平原近河之处,无不受其害。官私皆宜设厉禁,断不可姑容,保全当不少也。
沂邑集场甚多,著名者三十余处,尚有义集、小集不计其数。通工易事莫便于赶集,若无事赶集微论,易滋事也。一人入集必不能枵腹终朝,数日一集亦不能徒手而归。为家长者各宜约束其子弟,总以少赶集为要。每集必到者,除工商买卖人外,其人可想而知矣。
沂之烧锅约二百余口,每口约用粮粒百余石,计岁耗粮粒数万石。他属烧锅尚有多于是者,而地方不受其害,以其酒能行远,或在通都大邑,虽曰耗粮,获利尚厚也。沂则以数万石粮粒,徒供本地之人一醉于朝夕,而餐仍不能稍减,大可惜也。且乡愚无知,往往大案皆由于酒后,尤为可叹。是在长民者无贪小利。若骤行严禁,势必不能,宜仿都中戏楼法,准其日减,不准日增,亦去火抽薪之一说也。
民间好种烟叶,必择肥地,用十成粪,一亩之入,值数千焉。次年种麦,其粪之余力犹可倍收。夫粪多而力勤者为上农。但使不惜工本,皆可倍收,岂第种烟然哉!种烟之利,沂民胥知,一时诚难骤更。凡种地者皆能如种烟,则谷不可胜食,虽遇歉年,不致为灾矣。
民间有地百十亩,必招佃种,名曰觅汉,多系南县流民(俗谓兰、费为南县,临、博为北县),无以为生。土著者喜其勤谨,拨田与种,久而流民之室家亦来就食。通工易事,虽有古人任恤之风,无如生聚日多,地土日狭,种山开荒,大抵皆此辈阶之厉也。又中人之家,必有饭妇、针工,家人安坐而食,既不能各尽其力,外雇之人除身工食用外,浸渔走漏皆所不免,懈怠成风,勿怪贫者益贫,而富者亦日贫也。
民间不善积粪,故膏腴之地水旱时若犹可丰收,至于瘠壤虽收已仅矣。积粪之法,养牲口为上,老幼勤勤捡拾为次。若有坑洼,尤宜沤粪。惟北方多用干粪,若将所沤之粪掺土曝干上地亦佳。总之,勤俭为居家要法,勤则有余力,俭则有余财,好处不可殚述,积粪特其一端耳。
沂俗,家有地数十亩,往往无牛,以不善积谷,岁稍歉即卖牛。盗窃又多,其弊,皆由于不禁杀牛。夫杀牛者,盗牛者之窝也。卖牛者亦取其易于成交(牲畜例不能质当,上集卖又须经纪牙行,故愿卖于屠)。夫中人之产,买一牛甚难,卖一牛甚易。必待官司设厉禁,则盘查实为利薮。是在民间自行禁止,有犯则告官严究。无人杀牛,则窃者无处销赃,卖者亦难于售主矣。
南乡仿泉庄居民数百户,尽以绩麻为业,合庄无一穷户。东里店居民善种烟叶,地方亦颇富。可见自然之利,本属无穷,苟善于谋生,无不足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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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境辽阔,地土不少,跬步皆山,成熟之地,不能一则。除膏腴平壤种植如法外,其余类不得法,兹特为一一拈出:
坡地(俗称平壤为坡地),两年三收。初次种麦,麦后种豆,豆后种蜀黍、谷子、黍稷等谷,皆与他处无异。惟锄芸欠工夫,粪力又少,故收成较薄。不知多锄一次,多粪一次即可多收数分,地土决不负人。蜀黍地尤为芜秽,禾苗尚未成熟,草菜亦丛生其间,虽有肥地,如何能望丰收?
涝地(俗称污下之地为涝地),二年三收亦如坡地。惟大秋概种子(形如稗子,莒、沂最多)。此禾性耐水,且易熟,不费工本,民间食谷大半皆此,甚合土宜。麦后亦种豆,雨水微多,颗粒无收,徒费工本。沂俗有种稻者,原系秋禾。然南方有晚稻,夏至始种,似此等涝地,麦后亦可播种,收成虽薄,较之种豆,终可望收也(稻皆旱种,其种植之法与北方种他谷同,非南方水稻也)。
洼地(较涝地尤下),常有积水。遇旱年涸出,始可播种,不过种麦一季或蜀黍一季耳。此等地全赖人力。与其十年九荒,莫如择最下之区,挑深为塘,以泄积水,近塘皆种苇(苇之用处最多,一穗值一、二文不等)。挑出之土,就以培稍洼之地,地既垫高,水又有所归,年年可种矣。特小民不知大计,难于谋始,是在有心人,善为督劝也。汪坑冬春皆有水,可种莲藕,花实根叶无一不可得厚值。城东北有庄名梨行,莲塘弥望,杂以芦苇,此庄最为殷富。南乡之苏村亦有种莲藕者,类皆小康之家。其余汪坑甚多,弃而不种,甚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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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畦(有水之地,始种园畦),沂俗竟种烟叶,业园圃者甚少。劝民多种园圃,民间菜蔬自多。且业园圃者,终日勤劬,可戢游惰之风。有水处种靛(即大蓝),亩可获钱数十千。近城市处种蔬、瓜、瓠、茄、豆(如扁豆、刀豆之类),不惟可蔬,且可代粮也。
沙地,宜种长生果。蒙阴种者甚多,沂水尚少。此物虽不可以为饭,用以打油不次于豆也。又宜种薯芋(俗称地瓜)。民间亦有种者,藏以地窖,不能过二月。不知此物可以切作小块,晒干收藏,次年和粮食为粥,可以省谷,且甚宜人。种之亦不费工本,不可以不多种也。此物易种易生,水旱冰雹均不能伤。南人有晒干筑墙以备荒者,常年充民食,亦与米麦同功,非寻常瓜果比也。沙地亦有宜种木棉者。沂不务纺织,布匹甚贵,以种棉者甚少也。宜相地多种,教以纺织,布匹自可足用也。
石田地,内尽小石子,虽出粮食,收成甚薄。宜于耕地后效种长生果法,以竹筛筛之,一亩不过费三、四工,以后永食其利,何惮而不为也。
岭地,本属荒山,不宜五谷。近来贪利愚民,沿山开垦,法宜严禁。其稍能蓄留水泽、遇山水涨发亦不甚坏事者,亦只宜种包谷(东省名棒子,沂邑名玉米)。取其易于成熟,亦不大需粪力也。
山场,以前皆种椤,近已刨挖净尽。虽种杂谷,一遇旱年,颗粒不收。雨水稍多之年,又冲刷为患,不若仍旧种树。不惟椤、山桑可益蚕事,凡松、柏、楸、栗相其土宜在在可种,既可以落实取材,又可以保护山脉,不致冲淤田地。其利甚溥,是在良有司实力劝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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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各条皆目见耳闻,访之贤父老。虽未必尽合机宜,可采者当亦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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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摄篆数月,正值多事之秋,加以才力浅劣,虽心知其故,不能为邑人谋兴除之方,余负邑人多矣。爰以所记忆者随笔书之,以俟诸异日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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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树声(1819—1873) 字鼎堂,一字筱亭。云南保山人。清书法家。1844年举人。官山东肥城知县、沂水知县。善书法,尤好钟鼎金石文字,著《鼎堂金石录》。长于音韵训诂之学,有《歌麻古韵考》《经传释词续》《六书微》《沂水桑麻话》等书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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