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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户人家(下)

 平型关杂志 2022-02-11



庄 户 人 家(下)

文/程守业

白小出了外面那阵儿,郝作人估计他还会回来的,停住了办公,想应对白小的办法。
墙上的挂钟“铮,铮”地响,像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了一段长长的路了,还在走。郝作人没给的意思,拿起一枝“中华”烟来,在鼻孔下嗅了嗅香味,点着后,抽了一口,拱起上下唇,喷出个烟圈儿来。见那烟圈儿越飞越大时,舌头一拍,又一个圈儿出来,直向前一个扑去。由于第二次的力度掌握得好,小圈儿迅速穿过渐飘渐远的大圈儿,飞前去了。写字台周围的人齐声奉承“好——”,正在兴头上的他一看,烟剩半枝了,往地上一扔,再拿一枝,哪知扔的那半截烟,滤咀那端,直直地掉在他吐的一块痰里,粘着不倒,余烟还袅袅地升着,众人又一声喝彩“好——”他陶醉在自己的佳作里,像诗人灵感乍现,像作家思潮汹涌,忘了刚才在他面前的两个山西人,现在在他身边的十几个农民工。
“郝经理”,白小低声下气地道,话音像蚊子哼哼,脸上是强提嘴角做出来的笑。
郝作人一抬头:“没走?”
“嗬,嗬,哪能走呢,家中的老母亲等钱的呢。”
“你妈怎样了?”
“经理,俺那边,生活苦,她身子差,要不是吧,我也不来,只是这几天,饭也不吃了,床也不起了,想见我哥一面。”二小帮腔。
“要真是那样,就拿上吧,老妈可怜呀,来,你签个字。”
白小一听,满心欢喜,探前身正要签时,只见郝作人眉头一皱,突然问道:“慢,老妈今年高寿?”
“八……八十六岁。”
“是哩,属牛的。”二小又帮腔。
郝作人一听,眉间思索的皱纹顿时展开:“刘白小,你为哥,他为弟,你今年三十四岁,老妈妈不可能在五十二时才生的你。我这个黑旋风,今天差点让你这个李鬼给哄了。”
“郝经理,反正你拔根汗毛也比俺的腰粗,又是个慈善家哩。”白小哀求。
“我给养老院捐款是尽企业的社会责任,不给你钱是咱们有劳务合同在先,合同未满,半路离岗,理当不付。现在,早过了用人期,叫我从哪儿找人去,都像了你,延期交工,我得赔,得跳楼。”
“郝经理,山西连年荒旱。”
“山西旱,广东涝,说这没意思。”经理不松口。
白小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就像炉上的壶,再有哪怕是一支柴棍儿的热,就要顶翻壶盖“扑哧,扑哧”地往出溢,他强压着心头的愤懑又出了大堂。
跟出来的二小说:“哥,咱回吧,就当让小偷偷了。”
白小说:“明明没偷么。”
二小说:“哥,咱回吧,就当耍钱输了”。
白小说:“明明没耍么。”
这时候,郝作人出来了:“看啥呢,任务也领了,干活儿去!”
白小又说:“郝经理,你还差这几个钱,给了我吧。”“晾我的摊子,给你个卵子!”
二小听不懂广东话,卵子是什么,白小说骂人哩。二小一听没希望了,拉哥的袖子:“回吧,咱人穷就认了命,低了头吧。”
白小一听如同火上浇油,一股无名业火,从心底腾腾而起,心想,再咋也不是旧社会了,共产党的天下,岂容恶霸再现。(“恶霸”这称号是白小认为的,气头上的他,也许把郝作人和黄世仁、刘文彩、韩老六联系在一块儿了)软的不听,来硬的,厉声问道:“郝作人,你给不给?”
“不给,想咋哩!”
“想咋哩,我,我........”白小气得人拉也拉不住,低了头遍地找钢筋。这里是早盖起的写字楼,门前鲜花绿树的,没铁棍;到处找砖头,都是光洁的硬化地面,哪有砖头;气极了的他瞥见垃圾桶里有把扫帚把子。
郝老板脸色大变:“你敢打我?”
“嫌你不值钱呢,我问你,门庭上的一块玻璃值多少钱?”
“你敢?二百。”
只见白小将扫帚把子往右手袖子里一插,拿袖头包住手,光露出那截扫把尖头。
“来人呀,来.......”在老板外强中干的叫声里“一,二、三......” 边捅边数,“哗啦,哗啦”碎片飞溅,高档写字楼门里门外,一片狼藉。一连捅烂十块,才将扫把抽出,往郝作人面前一扔:
“姓郝的,帐清了!”
“别走,我要打110报警!”
“报你娘的卵子吧,正好我到法院抖搂抖搂,咱看闹住谁呀!”
郝作人一屁股坏事,一事一发,就得坐牢,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兄弟二人拍了拍身上的玻璃渣子离开。
余怒未消的白小走出十来步时,回头一看,老板那声吼,也吆喝出十来个小工。他也朝小工喊了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话音一落,站着不动的小工们纷纷咧开嘴笑这个只念了二年书的山西人,只有老板的脸色还是黑氛氛的没话。
哥俩走远后,觑见郝经理脸生悔意时,身边的人才说:“经理,哪如给了他呢,你少喝一杯'路易十六’就有了,这是何苦?两千元,买不了你小车上一个倒车镜,他拿回去,合家欢笑,说不完你的好了。”
老板挥了挥手,拉开大堂的门,踩着碎玻璃片儿,一回首:“唉——各干各的去吧。”
忙了五天,老汉一天都没适闲。掐算着两个儿子快回来时才想起,怎么五天中间也没给他来个电话。“噢,对了,”他自言自语:“每天一到了牛场就受开了,一干活,就得将褂子脱掉,手机在衣服口袋里呢。”
回了家,给老伴叙说,老伴说:“怨你老古董了,不光报了平安,还发回好几个视频来,看这个——澳门。这个——弟兄俩个在白云机场,唉,你得换个手机呢。”

“没用。”老头凑过去看了看,很高兴,觉得二小能出远门总是有出息了。又看了看白小,“唉,瘦了,”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心情马上又复杂起来:二小不听话养了牛,白小回来种不种地呢。又想到,白小回家了,彩彩能收住心了,有了扶贫工厂,彩彩也不可能闲着,白小是个农民,不种地他能做啥,想到这里,他皱着的眉头又舒展了。一高兴,就心下无事了。想抽袋烟,他点着了烟斗,吐出口烟来,随即问:“没说多会儿回来?”
“快了,刚才还来过一个电话,说过了石岭关了。”许是要见儿们了,女人一高兴,话也多了。
“前天二小电话里说,等打完贷款,想重修修房。”
“什么!刚修过没三年又要修?”
“他嫌上次匠人也没用,你裱刷了一下,有点凑乎。”
“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当然是他了,他说俺爹老了,找他的老弟兄们歇凉去吧。”
老汉越听越气,二儿不把我放在眼里,又不另立锅灶,云云想让我给他们照大门,彩彩老说尽帮了二小了,看见她一家不好,将来老了,想让俺接济——没门儿,到二小炕头上去吧。不立锅灶就不立吧,老伴竟然要将一家之主的位子往二小身上加了。唉,我四面不讨好,妈的,早知有这么多麻烦,不如在小时候就当了和尚。“心无挂碍啊。”他又想起了出家人说的那句经。当了和尚多好,庙门一关,睡上一天也没人打扰。初一、十五还有人上布施,功德箱里的钱花也花不完。现在,这把年纪了去出家——迟了。要入空门得趁早,才能带出小和尚来,老了以后才有人伺候。现在入了庙,成不了主持了。
他的心情越想越纷乱,怨中间儿女,怨起了老伴,因为儿女是她生的,怨中间老伴又怨起了父母,因为老伴是父母给娶的,二十四五那两年,父母天天叨叨着,你不成家咋呀,俺们等着抱孙子呢。自打成了家,就没一天消停过。
女人最爱儿女,她关了手机,跳下地,背过身子,在灶前开始做饭。她那张嘴,切菜时也没停住,絮叨着抱怨:“别人早就进城住楼去了,咱几间烂房还不叫重修。”
他一听见这种老调子,就想捂耳朵。“邦、邦”扣掉刚燃着的烟丝将烟斗插进烟口袋里去,心里说:“不能听了,女人们的话又来了。”
“别人见啥吃啥,咱是啥贱吃啥。”
要在平时,他早吼起来了,今天没有,他立马下地找鞋。
“光景过得苦哈哈,花钱时候紧巴巴。”
他一会儿也不想在了,抓起褂子,把手胡乱从袖子里伸出来。女人俯着身子,在安顿铝箅上的糕糕儿,魚魚儿,今天还特意放了五六颗鸡蛋。打电话让彩彩和孙子中午回村,全家人一起吃顿饭。
“没一点本事,就会刨个二垅子……”
“砰”的一声,听见他甩回门来,“挺,挺,挺”地走了。
“吃饭呀,哪个呀!”她直起腰来,朝着他的背影又喊了一声。
街上迎见吴汲樵,和他诉说了一会儿苦衷,吴汲樵听过,苦笑了一声说道:“不行了,老伙计,我老婆也是这种腔调。说我,'看了一辈子书,看出个楼来了?别说黄金屋了,就把那不黄的来一套’。”只有吴汲樵和他有共同语言,他叫他吴老师,他叫他老伙计。吴老师当过几天民办教师,没转了正,扛锄头种了地还手不释卷,言必魯、郭、巴、茅、老、曹。说都怨他爹没给他起个好名字,“汲樵”——还不是担水闹柴,加上又姓吴,还不是无。命里没五升,不用起五更。“老伙计,名字可得起好呢。”他一说到这句,老汉就续上下话:“那是,那是,要不,我那孙子就听了你的话叫了个'文发’”。
和吴汲樵聊了几句,又想到,该到何处呢,庙前台阶上,天天坐着一伙老头,他还不到那个年龄。扑克、麻将、凡耍的他从不沾边。走惯了,脚顺了,不觉又到了地里,坐在田塍上呆望起他的玉米地来了。五天没见,高了不少,崖畔上的酸枣挂果了,油绿的叶子下,是浅绿的小枣。雨水好,圪塄就像伏着的一条条草龙,草丛里探出来的小黄花、小紫花是苦菜,碎纷纷的小白花是羊拉拉。伏天,除了斑鸠唤雨声,蜂蝶嘤嗡声,野外静悄悄的,倏然而至的小风,让玉米叶子窸窸窣窣动了几下,一只蜻蜓嫌在狗尾巴草上晃得站不稳,到艾上立去了。天蓝的没一丝云彩,有只鹰定了身子在扑扇翅膀,扇了一会儿,没发现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划过天空,在远处消失成个黑点了。田间地头,是庄户人的天地,眼前的这一切,让他感到相宜和心惬,忘了未来的纷扰,喜乐,忧愁。收回目光来,他想,重学新事物,已不行了,我还能做甚呢。
往东望去,那边有块谷地,足够二十多亩,是村里虎小的,他俩口子进城开纸扎店去了,种过今年明年就不种了。明年,我把它包下来,连他的带我的,满共四十亩,村里的年轻人,走的走了,在的也干了养殖、加工、观光业了。如今五六十岁的人,都是壮劳力,我不光要种,还要种好,只有这样,在家里还仍旧有点威信。至于白小,我提前为他问个百十多亩地,今年后半年,替回彩彩,她入了厂,他能干啥干点啥,明年,和我一起甩开膀子种地吧。
主意有了,他又掏出烟斗来:“唉,怎么把口含的那头插到袋里去了。”攥住烟咀旋了个圈儿,清了清末子,按上烟丝,打火机一闪后,一缕轻烟便慢悠悠地吐了出来。

二小和他哥踏上回程了,首次乘飞机的喜悦,冲去了与郝作人的龃龉,心情好了起来。飞机在广州白云机场跑道上滑行了几分钟后,听得引擎隆隆隆加了力,机头一昂,迅速升空。地面上几千平米工业园区的厂房,这时看,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了。江河如绦,阡陌如丝,摩天的烟筒仅像竖着的一个烟头了。南方水乡,处处青山明水。飞进太行山区,兄弟俩就急着想从空中看看柳树湾。其实,根本看不到,从武宿机场下了飞机,离繁峙还有190公里呢。
大巴车驶入代县枣林,二小说,看见了么,前面就是咱繁峙了。白小紧张地望着,马鬃山。峨口,馒头山......故乡的山川虽不像南方那么草茂林密,但它是亲人之乡,祖茔之地,胎衣就在这里埋着。它广阔无垠的农田,正像一位慈爱的母亲,敞开心怀,拥抱着自己的农民儿子,给他们以收益和喜悦,白小虽无深邃的思想,缜密的逻辑,丰富的艺术联想,他凭感觉认为“我白小,回对了。”
公交车上了大桥,太阳照在滹沱河上,县城这段河床,碧波粼粼,银光闪烁,迤逦十多里的绿树浓荫里,亭台廊榭,,棋布相峙,杂花其间,望之如绣。
一过桥,村里那株大榆树已遥遥在望了。白小眼前仿佛已看见树上的红布条,树下卖黄瓜的担子,做针线的女人,跑来跑去的孩子。——啊,——琴琴,还有琴琴呢,走的时候,她在树下送我,记得她摆着手说:“哥哥,保重啊——”他问二小:“妹妹还在饭店?”二小说:“早就不在了,现在是绣娘了,端盘盘那工作,简直不像个营生。”
 白小一惊:“她咋啦?”
二小岔开了话头:“咱村双根子和小寡妇娟娟要结婚了,你回了村, 正好搭个礼,多年不通庆吊,快走不开呀。”
“就是,就是。”
二小和白小说话时,想起了路边店的老板娘,——那个撅着屁股,走起来像母鸭子一样的女家伙。就是她,给每个端盘盘的姑娘发了一大把安全套,不禁恶心了一下,掏出一张手纸“呸!”朝上面吐了口痰,揉成一团扔到车窗外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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