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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虐风饕七昼夜——抗联战士邴升臣回忆东北抗联买粮负伤后脱险记

 铁血老枪 2022-02-12

一九三九年初冬,东北抗联第七军发生了粮荒。夏天埋藏的粮食,被叛徒告密的鬼子给挖走了。

鬼子成天跟着我们屁股后边追剿,扬言要把七军饿死在山里。部队的战士瘪着个肚子跟着鬼子打转转,经常两三天吃不上一顿饱饭,只能用一些榆树皮充饥。

以后,部队出了一次山,偷袭了日本的开拓团,得了三十多头牛,便天天吃起牛肉来。一天两顿牛肉,没有盐,没有粮食,吃得人们直闹肚子。三十多头牛,一个月就吃光了。搞粮食,成了当时部队中压倒一切的任务。

迸腊月不几天,军参谋长崔石泉(崔庸健)同志命令我带领一名战士到同江一带去买粮食,买下粮食就地藏起来,以后再组织人往山里运。这个任务十分艰巨。

崔参谋长说:“邴副官,无论有多么大的困难,你也要把粮食给买出来,有粮食我们就有活命!”

“参谋长,你放心吧!有我在就有粮食!”我斩钉截铁地说。

出发那天,由连里找来一个战士,姓朱,是我们从山林队收编过来的。他对饶河、同江一带的山道很熟。我带着几百块“老头子”(伪币),装扮成老百姓,带上短枪,就同老朱出发了。

走了两天,到了同江县境青龙河沟里的东大林子,找到了已被破坏的被服厂的地窖子,就在那住下。第二天便出山拉关系,买粮食。

事情还很顺利,不到半个月,粮食已经筹集了千八百斤,分别坚壁了起来。我掩不住内心的高兴,便和老朱说:“粮食搞得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就回哪里吧!”

他躺在草窝里,心不在焉地说:“明天回去!这点粮食吃光了,以后该怎么办?咱们这算是哪一行?是兵没饷,是胡子不抢。”

出山以来,老朱就有些反常,成天叫喊抗联生活太苦、不自由。

我劝解他说:“老朱同志,老天还饿不死瞎家雀呢,别说活人了。我们有枪有人,等翻过年,雪一化,咱们又可以在山外活动了。”

他侧过身去,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也没往心里去,倒下身便睡着了。

正在蒙陇中,猛地听到一声枪响,我翻身坐起,回手去掏枪。可是,右臂已不听使唤了,血流了满手。等回过左手来,一摸枪已经没了。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朱站在门口,两只恶狠狠的眼睛直盯着我,右手握着橹子对着我的脑袋,左手提着我那支“七星子”手枪。

他咆哮着:“把背篼给我解下来!”

我想趁着给他递背篼的机会,猛扑上去,把手枪夺回来。

可是,当我猛力往起一站时,他又一枪打来,击中了我的左腿根部,黏糊糊的血立刻涌了出来。

我顿时无力地瘫软在地上。他从我手中夺去背篼,就慌忙逃走了,一种危险的预感告诉我:要赶快离开此地!

我艰难地站起来,拖着受伤的腿,摇摇晃晃地跑了出去。外边没有月亮,周围一片漆黑。

“往哪去呢?部队离这一百七八十里地,到沟外屯子里去一定要遇上鬼子。找队伍。对!一定找队伍去。”

我心想着,一直往饶河方向走去。这时,我的左裤管已被血水浸透,裤子里黏湿湿的,外边冻得邦邦硬,像一个铁桶似的箍在腿上,走路时裤管碰到伤口上刀割般的痛。

这样,我忍着剧痛,一口气走出了三十多里地,天就大亮了,便在一个向阳的小山坡矮树丛里隐蔽下来。

腊月的早晨,天气奇冷,一停下来,浑身冻得筛糠似的。我缩着身子躺在树棵子里。

过不一会儿,寒气便由衣服的各个空隙间钻进来,冻得身子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实在忍耐不住了,我便把附近的干树枝折断,点起一小堆火来,一会儿,上半身暖和了一些。

我把上衣脱下来,在棉衣里撕下来一条布,把右臂伤口缠好,左腿的伤口正靠近腹部,无论如何也包扎不上。

我仰着脸默默地躺在山坡上,等到天黑好赶路。快到傍晚时,想坐起身子,看一看周围有什么情况。可是,说什么也坐不起来,左腿像是断了一样。

一种朦胧的恐惧掠过我的心头,我问自己:“就这样完了吗?!就这样静静地死去吗?不!不能,决不能!我要找上队伍。”

我咬着牙,用受了伤的右臂支撑着身子,伤口像被一根杆子捅进去似的疼痛,汗珠立刻从额上滚了下来。

我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这回我再不敢躺下了,就那样一直坐到天黑。我站起来刚一迈步,便又猝然摔倒了,左腿已经不能移动。

我拖着左腿,侧着身子在山坡上爬行,寻了好久,才找着一根长一点的树枝。我拄着它慢慢站了起来,用它代替我的左腿,便一拐一瘸地走下山坡。

午夜过后,突然起了大风。风狂啸着,像是要把地上的一'切物件都给吹走似的。风卷起一团团白蒙蒙的雪粉向身上扑来,从袖口、领口往里钻,顿时浑身没有了一丝热气。两只脚艰难地在深雪里慢慢地移动,渐渐地支持不住了,便被风卷倒在雪里……

不知躺了多久,当一阵剧烈的疼痛使我苏醒过来时,天已经经亮了。身上厚厚地压了一层雪,我把周围的雪推了推,便在凹地里倒了下来。

这时两只手已冻起了白泡,脚冻得完全失去了知觉。我用雪揉擦着两手,尽量活动着那只没受伤的脚。无论如何我得保住这只脚,有它我就能走回营地。

左腿的伤口已经冻坏,开始往外流脓。饥饿、疲惫、伤痛在无情地折磨着我。肚子里空空的,直闹腾,浑身发软没有一点力气。

还有一百二三十里地怎么走呢?谁知道中途会不会遇上鬼子?我恨自己这么麻痹,为什么没有注意姓朱的那个人的反常现象?我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傍晚,我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便挣扎着站了起来,只觉得眼前有无数的火星子乱串,整个地面都在摇动,当时便摔倒在雪地里。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饿得浑身直哆嗦,心脏剧烈地跳动,头沉沉的,身子飘忽忽的。

这时我想,不管怎样也得往前走!前进一步就接近队伍一步!也许前面会有什么希望,我在鼓励着自己。一路上我不敢停下来,这夜走出二十多里。

等我来到一座山坡上时,再也抬不起脚来了,只得倚着一棵树倒了下去。

天渐渐地亮了。阳光射在白皑皑的雪上,反射出强烈的光芒。我觉得苍郁的远山似乎在来回地乱窜。啊!这是怎么回事?

我慢慢地合上眼睛,微弱地喘着气。两只手冻得像是两个泡过水的发面馒头。冻得红肿的伤口直往外淌着黄水。

我解开裤子一看,大腿下部已经发黑了,由伤口发出一股恶臭。

这时,我看着这满身的伤,突然翻起一个复杂的念头:肚里没有一点食物,前边的路又那么远,终究会死在这路上的,与其活活地冻饿而死,倒不如吊死痛快……

想到这,我慢慢地解下系在腰上的绳子,扶着树站起来,刚把绳子搭在树梢,就再也站不住了,瘫倒在地上。我既站不起来,也坐不起来了,也不再想什么,脑子里空空的,就那样躺了好久。

这时,临出山的情景又在我的眼前浮现,在我的脑际一幕一幕地闪过。我在问自己:“邴升臣呐,邴升臣!你怎么能够丢掉同志们不管,而随随便便地毁掉自己呢!你一定要活着回去,把藏粮食的地方告诉他们……”

想到这里,我责备自己方才的怪念,那简直是罪恶!说也怪,这时我突然能够坐起来了,生命的火种又开始在我内心燃烧起来。

我倚着树,望着远方,想起当矿工时,常听人们说,窑洞子塌了,吃煤也可以活命。小时候在关里老家时,渔民出海常常遇到风暴,人们漂流在荒岛上,十天半月不吃饭也活着回来了。难道我就这样向困难屈服了吗?对!吃棉花,听说吃棉花也可以充饥!

想到这儿,眼睛一亮,就好像前面摆着一锅热饭。我赶紧把棉袄上的棉花撕下来一大块,放在嘴里嚼,什么滋味也没有,软绵绵的咽不下去,又吐了出来。

最后我终于想出个法子,把棉花搓成黄豆粒大小的棉球,不用嚼,一个棉球一把雪地囫囵咽下。

吃过十几个棉球后,胃不那样痛了,肚子里也不觉得空了,身上似乎有了点力气。天黑时我又赶路,一夜走了三十多里,天亮时走到离孬梨河二十里的石砬子山。

我计算了一下,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正是腊月三十,同志们今天一定很着急,盼望着我今天会回去,给他们带回喜讯。

我能走回去吗?伤口怎样了?还能活着吗?这些我都不理会了,能走一步就走一步吧。

远远望去,黑黝黝的大山就在东边,离这也就是五六十里地。天刚擦黑时又开始走,到孬梨河时,已是后半夜。

在河沿上我发现了一些被雪淹没的木袢子,河床边上的雪被踏得乱七八糟。经验告诉我,不久前这里住过人。

一种希望由心头升起:找一找,一定会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我在空地上来回爬行,两只手在黑暗中不停地摸索。

在一堆木柴附近发现一口破锅,里边还有半锅汤水,已冻成了冰块。夜间不敢点火,我只好用木袢子把冰块敲碎,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冰块咸滋滋的还有点腥味,吃到最后咬出来一块鱼骨头,才知道原来是一锅鱼汤。

此时,我的身子显得清爽了,喘气也均匀了。我趁着身上有点力气便又走下去。

第二天早上走到了小根菜咀子,顺着大道往山里走去。

刚走出不远,发现了五六里外有几十张爬犁向这边飞跑。恰巧路北面十几步远有一片柞树丛,趁着敌人离得远,我便爬到树丛的后面躲起来。

一会儿,几十张爬犁跑了过来,每张爬犁上都坐着一个伪军,一个个把皮帽子扎得紧紧的,大衣领子也高高地竖着,缩着脖子,抱着枪,风吹得他们不敢抬头。

我在树后面,瞪大两只眼睛注视着他们。爬犁一张张的由我眼前过去,当最后一张爬犁跑过很远时,我才舒了一口气。不能再走了,我就在那一直卧到天黑。

第二天进了沟里,又看到了熟悉的山和熟悉的松林。我在山旁的一个破板棚子里住下来。棚顶露着天。雪花都飘落进来。

我很幸运,在墙角的浮土底下挖出了几个冻土豆和两个冻萝卜。我把一些木袢子架拢来,点燃了火,把土豆埋在火堆里。我脱去了上身衣服,凑近火堆在烤着前胸。

啊!这是一种多么大的享受呀!在雪地里露宿了五天五夜之后,居然能在木棚子里烤火取暖。我贪婪地烤着火,似乎再也不愿意从这里离开。

不一会儿,土豆的焦糊味由火堆里冒出。我扒出土豆,也顾不得它还灼热烫人,掰开就往嘴里送。几个土豆吃下去,就觉得肚子充实得多了。

我非常疲乏,身上像有一窝蚂蚁钻进来似的痒,眼皮像吊上个大钱似的直往下坠,在迷迷糊糊中我倒在火堆旁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外边下着小雪,雪花慢慢地飘落,顺着棚顶的缝隙落进来,落在我的脸上立刻就融化了。

我站了起来向外走去。雪铺满了山道,山坡上密密的松树笔直地排列着,像是厚厚的屏风,把凛冽的寒风阻挡在山外。

我沿着林间的甬道向前走去。傍晚时走到一座山岭底下。如果是平时,只消一袋烟的工夫就可走过去。

现在不行了,越是着急,走得越慢。下岭时看见在密密松林里透出一点灯光来,我高兴极了,便急忙走下去。

走到房前,我习惯地在门口停了停。屋里的人在嘁嘁喳喳地说着话,由屋内传出一声熟悉的声音……

啊!这不是老佟吗?!到了,终于到了。推开门走进屋,狭小阴暗的房间里,除了交通员老佟外,还有张树洞和他的老婆(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我们新设的交通站)。

他们惊愕地望着我,好像见了生人,把我给看怔了。

我也不知我这七天七夜变成什么样子了,我说:“老佟!你们不认识我了吗?”

他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老佟困惑地问我。

我把发生的事情讲给他们听,然后拉着老佟的手激动地说:“我终于活着回来了,终于找着了你们。”

几天来的痛苦一时都涌上来,一阵心酸,落下了泪。我

说:“你给参谋长送个信去吧!叫他们把粮食快快取回来。”

当天夜里老佟就走了。

第二天他回来时,带回来一套新棉衣和几两大烟土,让我在张树洞家安心休养,并带回由崔石泉参谋长亲笔写给我的一封信。

信中说:你克服了难以克服的困难,忍受着肉体上剧烈痛苦和死亡的威胁,终于活着回来,光荣地完成了买粮任务,解除了七军的粮荒威胁,使百多名同志免于饥饿,并能够继续和敌人战斗。我代表全体同志向你致谢,并望你安心休养,早日恢复健康。

邴升臣(1901年—1980年),山东即墨县人。1934年参加东北抗日联军第七军饶河游击队,同年入党。1942年至1945年去苏联学习。历任排长、连长、抗联七军军部副官。东北光复后任饶河县司令。1948年转业,曾任庆阳农场副场长,宁安农场加工厂主任、商店主任、石头乡副乡长等职。

1935年,邴升臣参加东北抗日联军后,转战黑龙江的饶河、富锦、虎林一带。战斗中,他勇敢顽强,多次受伤。日本侵略者的一颗子弹,在他的右臂中存留了近30年,于1963年才通过手术取出来,现在收藏于宁安县文物管理站。1948年,邴升臣因负伤过多,体力不佳,转业到农场,分配在油库当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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