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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张记: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民国女子 2022-02-15

读张爱玲,有一点印象深刻:她小说里的人,总喜欢抬头看月亮,看到的似乎又不是月亮,而是世相,众生世相。

《十八春》里,世钧和曼桢一起参加同事生日宴会,出门看到:“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当两人再也掩饰不住爱意,彼此袒露心扉:“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的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月亮特别有人情味,它仿佛是从茫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这如水月色,把他们从乱糟糟的现实中隔离开来,赐予宝贵的静谧与美好。

同样的月光,曾经也洒落在另一个青春少女身上。

在《第一炉香》里,葛薇龙成功说服姑母梁太太,让自己的学费有了着落,她沿着山路回家,所见到的月光让人心情愉悦:

“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巢。“

单纯的姑娘以为自己从此安定下来,前途如这眼前月光,一片光明。

没多久,她姑母梁太太,在府上宴请客人,看似春风拂面,却危机四伏:“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

美丽玉锻上的一个糊块——这脏污了的月亮,说的是梁太太自己吧?她作姑娘时,独排众议,毅然嫁给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候他死。他到底死了,可惜死了略微晚一些,她已经老了,永远填不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为此,她不惜搭上葛薇龙,自己的侄女,这个无辜少女。

当葛薇龙,终于抵挡不住诱惑,败下阵来,跟那个出了名的浪荡子乔琪私会。“那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亮走。月亮还在中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像一只大锅,那月亮边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水沸了,骨嘟骨嘟的响。“

这月亮,八成是着了魔,发了疯,不然怎会如鬼火一般蓝阴阴?

同样发疯,恐怖至极的,还有《金锁记》里的月亮。当七巧,和自己的儿子长白躺在烟塌上烧大烟,窗外挂着一轮冷月:

“隔着窗玻璃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

月色下的七巧,也露出了狰狞面目。几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透不过气来。眼前这个男人——这些年来,她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着她的钱,横竖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她眯着眼,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眼睛里的“杀机”。

最先被她劈杀的,是那个可怜的儿媳芝寿,她嫌她,诸事挖苦刁难,急得芝寿只待寻死:

“芝寿猛然坐起身来,哗喇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

接着是女儿长安。长安被迫退学的前一夜,无尽悲哀:“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

月色下,同样绝望的,还有一个新婚的男人。在《第二炉香》里,因为出身上等社会的愫细对两性关系的无知,使自己的丈夫罗杰成为人人不齿的另类和怪物。

最终,罗杰不堪忍受,决定自杀:

“这一条路,就是新婚的那天晚上他的妻子愫细跑出去,他在后面追着喊着的那条路;那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又是一个月夜,山外的海上浮着黑色的岛屿,岛屿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树叶上,到处都是呜呜咽咽笛子似的清辉;罗杰却只觉得他走到哪里,暗到哪里。“

这凄冷的月色使他恍如隔世,他忽然遭遇到“太古的荒凉“,”浩浩荡荡的和平和寂灭“,终于也死去了。

而在《倾城之恋》里,一个叫“白流苏“的女人,却竭力想在溶溶月色中钓一个“金龟婿”,为自己赢得幸福,最终,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

月色下,她知道自己是美的:“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的渺茫。“

可对方是游走情场的高手,就是不上钩。事后却忍不住撩拨她,在电话中问:“流苏,你的窗子看得见月亮么?“她不敢回答,”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中,有着绿的光棱“,她疑心这是一个梦。

不是梦,她一脚绊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点栽了一跤。有人在床上吃吃地笑:“别吓着了,是我的鞋。“”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

果真,他爱她,爱她却也不过如此,这毒辣的人,并不想谈婚论嫁。她不由寒了心,走到梳妆台前:“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

如果不是战争,她梦想中的“花好月圆”,也许永远不会来,这男人能给她的,只有这一弯月尾的纤月。

曾经,他跟她说起过地老天荒:“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最终,那堵墙,灰砖砌的墙,经过炮火轰击,还屹然站着那里,在月光下闪着银光。而精于算计的两个俗世男女,在那一刻,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那一刻的彻底谅解,足以让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当然,最有名,也最伤感的月亮,出现在《金锁记》的开篇: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写下这段文字的张爱玲,才二十二岁。放在当下,是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年纪。

但她自出生起,眼见的、亲历的李家、黄家、张家这些旧家族的衰败,让她过早看透人世沧桑,早早老去。

由不得她不老。

 “我后母也吸鸦片。结了婚不久我们搬家到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产业。我就是在那房子里出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

后来,她因顶撞后母孙用藩,被父亲监禁在空房里,没人说话,整日整夜看淡青色的天和蓝色的月光。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抢打死我。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那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

日后她说起这段往事,不无伤感:“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

她也有过短暂的欢愉时光,那是“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之时。

那个舌灿莲花的男子,与她灯下脸对着脸看,他说她的脸好像一朵开得满满的花,又好像一轮圆得满满的月亮。

她看着他,是这样无保留的开心,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

她以为眼前这个男子,如他的水乡月色一般,本色、自然,殊不料,他看花是花,看水是水,看见檐头的月色有思无念,自诩对人对物皆清洁到情意亦即是理性。

他在《今生今世》里,巧言令色,为自己的花心和薄情百般辩解。说自己与她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几乎不是什么儿女私情。他把自己当成了谪仙人,把别人蚀骨的伤痛,唯恐挥之不去的梦魇,当作了窗前明月光,沾沾自喜,自得于这一男数女的月下团圆。

她醒悟,这场痴恋,说到底是月亮惹的祸。她后来在《小团圆》里也老实交代:“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着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长发。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摸不清是什么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她谈恋爱,只不过走在月下,突然动了情,想谈恋爱而已,与这个男人并没多大关系。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在一个中秋之夜,从大洋彼岸传来她的死讯。我站在人群之中,抬头看悬在天际的那一轮圆月,直刺得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

如今,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但她说过,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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