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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有信:人世原本安静平常

 民国女子 2022-02-15

W君:

这一封信,我竟拖延了一个多礼拜。

不是没有时间。自入春以来,我周末不用再加班,工作量是以前的一半,这是生活中最可喜的变化。

只是这些年,体力透支得厉害,也可能是年岁渐增,本来单薄的身子再无力以继,我学会了惜命,提笔之类的事能拖则拖,绝不勉强自己。

昨日颇狼狈。为预约上同事推荐的医生,辗转几栋楼,等候了一下午,挨至医生下班前几分钟,终于看上了,他眼中隐隐的不耐,让我觉得自己的这个肉身,真是一个罪孽。待出得医院大门来,暮色苍茫,想着明日还得这么折腾一个来回,心里灰灰地凉了一半截。

人活世上,再怎么耐烦,再怎么争气,到后来,总会输给了疾病——谁没有过染病等医的经历:枯坐在冷冰冰的走廊,心情哀伤——怎么还没到我?怎么还没到我?好不容易候到,惜字如金的医生几句话就把你打发,仿佛兵慌马乱的战时,两人在街头遇着了,多一句,也不能问。丧家犬般手持药方一楼一楼寻药,然后,一日日吞食下去——这人生的苦,原来不知比良药的苦要深多少倍。

灯下读汪曾祺,渐渐成为一种安慰。

怪不得有网友说什么在单位被领导骂,回家被老婆骂,甚至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陌生人骂了,都不要紧,读几页汪曾祺就好了。

当然,把汪老当一碗心灵鸡汤,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是好事。

比起那胡乱用来治病救人的药,要强。我们有个不好的传统,动不动就文以载道,硬要拿文字来厘清青红皂白、是非曲直。

这样的文字太沉重,有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甚至把人逼上绝路。

汪老很温情,很恬淡,一点也不激烈。如硬要说他是药,也是一剂甘草,温补、味甘,和百药。

当年《受戒》发表,很多人惊异,震动: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

我起初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不就是纯纯的一个小说吗?写得清新别致而已。

后来看到小说发表的年份,突然懂了,感动得不得了。

他这篇小说是1980年以前写的。这是特殊的,这也是重要的。1980年之前,中国是什么样的中国?我们心里都有数。那是一个阶级敌对的中国,是一个你死我活的中国。“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他提笔之前,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这也是当代文学所要面对的问题。

汪老面对了这个问题,也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眼里没有阶级和阶级斗争,没有好人和坏人,没有敌人和朋友。他的眼里只有人,只有人的日常生活。

当年他和张爱玲突然走红,不是无缘无故。是他们,把本属于芸芸众生的文学还给了众生。

在他们的文字里,有各式各样的小人物,有他们人性的弱点,有他们灰暗的人生,但是,即使他们不是好人,他们也绝对不是坏人。他们都是值得宽宥,甚至是深切同情的。

同样,在他们的文字里,有人间的小欢喜、小团圆,那微微的一簇火苗动人而温暖,足以照亮我们灰暗平淡的一生。

我变得有些疯魔地搜求市面上汪老的书,跟搜求张爱玲一样。

近年来,汪老的小说散文,各种集子一直在出,既多且滥。各选本之间重复的篇目着实不少。我是贪多务得,只要装帧、版式、篇目编排稍有可取之处,就买来读。可惜好版本并不多。倒是他最早出的几本薄薄的《蒲桥集》、《晚饭花集》、《人间草木》,是我最爱翻的本子。

数十年光阴,倏忽而过。

在这些日子里,每当我失意时,落寞时,总是不自禁地拿起汪老的书翻翻看看,沉浸其中。在那一个个平淡动人的故事里,读到人间烟火,读到世道人心。我本来生性敏感,爱恨都甚于旁人。从汪老那里,我懂得用一种温情来看待世间的人事;也学会有时从生活中超脱出来,作一个旁观者,静观万物,自得其趣。没有遇到汪老,我也许会变成一个比现在糟糕的自己。

尤其是汪老的草木文字,让我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嗅到三十年前的草木香气。三十年前的草木气息浸透了我的灵魂,即便肉身随波逐流迁移到都市中,草木之性依旧根植于我的血脉里。

在品读汪老的过程中,我结识了不少同道,其中就有你。

我们有幸赶上了一个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但我们何其不幸,生在了一个远离故土远离时序光怪陆离的世界。我们学不会迎合学不会伪装,宁愿孤立于喧嚣之外,与大地上朴素生长的万物为伍。

读汪曾祺,我还有一种单属于我的慰藉。

如果我父亲在,有时间慢慢变老,他会成为像汪老一样温厚有趣的老人。

他是新中国的第一代气象人,一毕业就去了甘肃定西,真正的不毛之地。后来病重,回到故乡——湘南一个叫“临武”的小山城。

在我们团聚的几年时光里,父亲给我的印象始终是生机勃勃的。

屋前屋后,但凡有土地的地方,都被他栽上花草树木。他嫁接栽种白葡萄,在临武是最早尝试栽种的,试验很成功,白葡萄不仅香气馥郁,还比紫葡萄甜。去年我回临武,和姐姐去逛城外的葡萄园,和果农聊天,他们对多年前的”气象局的老李“仍有印象。

后来我读《葡萄月令》,读得泪流满面,因为不由想起父亲。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他跟汪曾祺一样深情地凝视过葡萄的生长。

遗憾的是,父亲离开我太早,我对于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十来岁以前,无论如何努力去追忆,关于父亲的记忆还是逐渐漫漶了。幸而有汪老的文字,它们让那些远去的岁月在我心里复活,让我隔着遥遥的时光嗅到油菜花开的郁郁香气,听到葡萄喝水的声音,看到蚕豆花忽闪的眼睛,以及遍地蔓延的紫蓝色婆婆纳……

而这一切,足以让我真切地触摸到父亲。

今天中午,经过一户院落,他家小水池旁竟长着一大丛艾,隔着铁栏,也闻得到一股香味,非常好闻,淡淡地,有点像中药味。除了艾,还有菊,以及茼蒿,她们是同气质的一群,清淡、安神。我刚从嘈杂不堪的医院出来,突然有出尘之感,不由对着这一丛绿油油的艾,发了一阵子呆。

他家的大黄狗,也很近人情,礼节性地跟我打了一个照面,叫了几声,就懒洋洋地趴下。

微风吹拂,已然有了暖意,我站在三月的阳光里舍不得离开,索性多站了一会儿。去医院候诊的恐慌一扫而空,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身上每一个关节都在伸展。

——叫人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躺在父亲的怀里,也是这样和煦的天气,大风从原野而来,吹着我们父女俩,在阳光下打盹,人世安静平常,我们被无边的阳光笼罩,永生永世的安宁……


作者:甘草子,不小资,不文艺,不妖娆,不风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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