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年元宵,临安女子朱淑真上街看完灯回来都会写日记。
“某年元夕。天气不好,沉沉春雨暗皇州”。 “某年元夕。今天玩嗨了,归来禁漏已逾三四”。 “某年元夕。唉,这繁华过后又是萧瑟,烟火笙歌,都与我无干哪”。 当时她如何会想到,”朱淑真的元夕“会成为一桩八百年纠缠不休的文字悬案,到今天也没有人理清。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生查子 元夕》 她的一生布满了谜团。而这首《生查子 元夕》是谜团中的谜团。 明人杨慎编《词品》的时候,把《生查子 元夕》归入朱淑真名下,并评论说:写得不错,但不是正经人写的。 冯梦龙编《情史》、朱彝尊和汪森编《词综》、田汝成编《西湖游览志余》、周清源写《西湖二集》,也都归到朱淑真名下,并由此实锤朱淑真”与人幽会“的”不贞“。 也有人说这首词是欧阳修写的。 北宋词人欧阳修,号醉翁、六一居士,生活在公元1007年至1072年间。 南宋女词人朱淑真,号幽栖居士,生活在约公元1127—1182年间。 南宋绍兴十六年(1146),曾慥的《乐府雅词》编成(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宋人选编的宋词总集),其中就有《生查子 元夕》,归在欧阳修名下。 这一年朱淑真大约20岁,欧阳修已卒74年。 南宋淳熙九年(1182年),魏仲恭给朱淑真的集子《断肠集》写序,《断肠集》里便有这首《生查子 元夕》。 南宋庆元二年(1196),周必大校勘《欧阳文忠公集》,收入《生查子 元夕》。 清代撰修《四库全书》,亦将《生查子 元夕》归给欧阳修,还说了一段杨慎混帐的话,大意是这样的: ”这词原本载在欧阳修集中,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朱淑真的集子里,杨慎不加考证就收入《词品》,还据此攻击朱淑真不贞,真是混帐啊混帐……“ 总之,《生查子 元夕》从南宋开始便在作者版权上搞不灵清,明人把版权问题扩展成贞节问题,清人又拼命为朱淑真说话…… ——以词证人,以人证词,反反复复,成了一个谜之循环。临安女子朱淑真,到底是谁?
邓红梅的《朱淑真事迹新考》里曾推断说临安知府朱晞颜有三子一女,其中女儿便是朱淑真,嫁与绍兴知府汪纲为妻。朱淑真是不是朱晞颜的女儿并不十分确定。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父母兄嫂都有不俗的修养,她自小便在临安亭阁楼台的家中,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她极可能出身于清贵的官宦之家。1他们让这个警慧美丽的女儿无忧无虑地读书、读史、学琴棋书画,陶养成一个有才情、有见识的高贵女子。朱淑真想必是一个十分温顺且争气的小棉袄。她后来给老爹写信,随手就能拈来《诗经》的句子,熨帖地说爹爹我真的好想你啊,读诗弹琴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想起你教我的《南陔》和《陟岵》……据说她有一幅《梅竹图》是传了下来的,明画家杜琼曾经看过这幅图,并在自己的《杜东原集》里记了一笔,大致是说:“这个《梅竹图》,是吴山青莲里陆允章家祖传的,我敢打包票这是真迹,上面还有朱淑真的亲笔题字,笔意和题诗都很清婉……果然是闺中之秀,女流之杰啊。”沈周也看过这个画,并题诗曰“绣阁新编写断肠,更分残墨写潇湘“,也收进了自己的《石田集》里。其时,南宋繁华正盛,靖康的烽火已经在温柔的湖水里销尽,朱淑真不曾遭遇到和李清照一样的流离颠沛,也不曾有深切的亡国之痛,少女朱淑真的心,始终如西湖水一般明净纯粹。这样的女儿,想来是要嫁入好人家的——纵不是高官显宦,也要嫁个门当户对。给《断肠集》写序的魏仲恭说,朱淑真父母看人走了眼,把她嫁了个市井庸夫,终致于朱淑真半生抑郁,怨恨而死。学者邓红梅推断,她嫁的是绍兴知府汪纲,说汪纲强于实干,拙于风月,以致于和天真多情的朱淑真渐渐三观不合,终于夫妻失和。 邓红梅推断的有那么点道理,父母挑选一个有才干、有前途、有门第的女婿,汪纲是合适的,就是汪纲的年龄和朱淑真不是太适合。虽然不知朱淑真嫁的是谁,但从诗里看来,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朱淑真还是和以前一样快活,在她的东园、西楼、水阁、桂堂、依绿亭里过着无所事事的小日子。她的诗里,还是写满了画檐、珠帘、牙床、金鸭、乳燕、游峰这些小确信。——她嫁的,显然是体面的官宦人家,而不是伧夫庸人。夫君很可能是有着家庭荫封的世家子弟,但朱淑真还是支持他好好读书,从科举考个出身,哪怕多考几次也没有关系——“夫君你如此聪明,一定可以成大器的,可惜我没有谢道韫和班昭那样的才华,但夫君你可以努力啊!”她的夫君,后来果然很努力地飞腾冲天,但朱淑真也不得不随着当官的夫君四处宦游,不得不辞别父母,离开杭州,去往北方。清人况周颐在《惠风词话》里说,朱淑真夫家姓氏失考。似初应礼部试, 其后官江南者,淑真从宦,常往来吴越荆楚间——这个推断还是靠谱的。宦游的日子虽然有思乡之苦,却开拓了诗人朱淑真的眼界。 她从深闺中走出来,漫游荆楚、潇湘、吴越,所见不再只是东园、西楼的花草和镜子中的自己,她认识了更多的人,见到更广阔的天地,也体验到人间更多的冷暖和疾苦。她结识了很多能诗善文的官宦才媛,她们常在一起宴集,游玩,饮酒。魏夫人知她能诗,会在席上小鬟妙舞后向她求诗,还苛刻地要求以“飞雪满群山”为韵——知道这难不倒她。从来没见过面但听过她才名的吴夫人,会在宦游途中特地与她停舟相见,言笑甚欢——那时候,朱淑真自己也经常随夫君舟船宦游。这些能称为夫人的女子, 都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或普通官员的妻子或母亲——宋朝官宦人家的女性被称为“夫人” 有着严格的等级限定,仅宰相、使相、三师、三公、诸王、侍中、中书令之妻以及光禄大夫、太子少保、节度使以上之母或妻才能称为夫人。也只有这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们,才有机会聚在一起喝酒——宋代酒价及酒税极重,普通民妇是无法负担的。这个能诗善画爱喝酒的才媛,大概为她夫君的政教和宦途加了不少分吧。“夫荣妻贵”,天理纲常,朱淑真是认同的,她也用自己的才华,努力对丈夫的事业有更多的配合、支持。但不知为何,历史没有让她做一个名宦身后的女人,而是安排了另一个结局。那段日子里,她鼓励、支持夫君往仕途上进,也曾随夫君宦游四方。也许是惊喜于她的才情,也许是受益于太太团社交,她的夫君对她的爱好和交游并没有太多的干涉,她还象以前在娘家一样过着自在任性的日子,惟一不同的是,夫君不在家的日子,她会思念那个他怎么还不回来。失和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渐渐不愿意随夫东跑西颠,导致聚少离多,也可能是这样的长久分离,让两人的感情渐渐变淡,又因为她多年无嗣,她的夫君最终纳了妾。清人况周颐的《蕙风词话》里说这诗很象是“讽夫纳姬之作”,随即解释说——近有才妇讽夫纳姬云:“荷叶与荷花,红绿两相配。鸳鸯自有群,鸥鹭莫入队。”可见才妇讽夫纳姬颇有传统。她的夫君纳妾时,也许还冠冕堂皇地找过理由,比如说她过于沉迷笔墨,不关心自己,云云,因此才有了下面的《自责》二首吧。“以前喜欢的时候说人家聪明,现在不喜欢了,又嫌人家太聪明”——《孝庄太后》里的一句经典台词,用在朱淑真身上也是合适的。她愤懑,失落,伤心,似乎是怪夫君,又似乎是在怪自己,但结局已成,她难以挽回。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着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也许,后人猜测朱淑真因此而有了一个情人,或者与少女时代的恋人重续前缘,又后来被夫家休弃,回到娘家,最后又去到尼庵居住。 也许,朱淑真就此在长年的失落里抑郁成疾,年纪轻轻就死去——死的时候可能只有三十来岁。学者黄嫣梨在她的《朱淑真研究》猜想朱淑真死于自杀,她说:“因为她的婚外恋情为其丈夫或父母识破。朱淑真由于不愿忍受家庭和社会的恶意诽谤和攻击,以致愤然赴死。” “她的父母,为免家声有玷,所以才将她大胆坦率、自抒情怀的诗词,以火焚毁,以免遗憾后世,玷污家声。” 魏仲恭序里说朱淑真是“悒悒抱恨而终” ,又说,“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是重不幸也。”鉴于魏仲恭有过朱淑真“嫁为市井民妻”的谬误,魏序存疑,黄嫣梨之说也仅能作为一种参考。不过,由魏仲恭序中推出的“朱淑真死亡时年龄很小”、“死后的事情由父母操办而不是而夫家操办”大抵能够成立。也许,朱淑真的死,在当时可能真的引发过一阵小小的风波,旅邸中好事者传诵朱淑真词,有可能是坊间已有了关于她的不少八卦——一个名女人的八卦总是能引起人的好奇心的。毕竟朱淑真当时已经小有才名——她在《次韵见赠兼简吴夫人》里,曾谦虚地说“班卫声名岂易伦”,可见在生时,她已有了当世班卫(班昭、卫铄)的名声。魏仲恭是宋高宗时参知政事魏良臣的次子,于淳煕九年(1182年)通判平江,与南宋名臣范成大有来往,范成大还写过一篇文章,说魏仲恭曾修葺西施洞、建捧心厅云云。这样一个出身高贵、性情风雅之人为朱淑真的《断肠集》补序,也许是受人所托,后来宋人刘克庄辑《后村千家诗》时收录朱淑真诗61首 ,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也收了《断肠词》一卷。种种迹向表明,朱淑真在当时就已经不是无声无息的民间女子,她不但得到贵族夫人圈的认可,也得到了魏仲恭、刘克庄这些大咖的认可。魏仲恭伤于朱淑真之才和之逝,在序里说,有关朱淑真的身世,临安王唐佐已经写了传记,我就不重复了——也许是为逝者讳,也许是真的觉得重复,魏仲恭的序里并没有把话讲得很清楚。据杜琼在《梅竹图》上的题记,说朱淑真“惜乎恃其才胆,拟古人闺怨数篇, 难免哀伤暖悼之意,不幸流落人间,遂为好事者命其集日:断肠诗……若夫程明道先生之母,训女子惟教识字读书,不可教之吟咏,可为万世良法。”我们今日看来,当然可以把杜琼作腐儒看,不过,也许当时确实因为某些原因,使得朱淑真沦为八卦谈资,甚至于造成朱淑真社死和身死——人言可畏,这和八百年后的今日今时并无什么不同。淳煕九年,由宛陵人魏仲恭写序的朱淑真诗作编订整理成十册, 题名《断肠集》。其后又有宋人郑元佐为之作注,并在魏本的十卷之外,增(后集)七卷, 1201年开始此本辗转流传,有所残缺。此后,经清人丁丙等拾遗补缺,才又增诗8首,为《补遗》一卷,成为近代通行本之规模。今人孔凡礼、冀勤根据宋人刘克庄所编《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 与明钞本《诗渊》,再辑得朱淑真佚诗21首,合为《辑佚》一卷。1986年上海古籍出版杜出版了张璋、黄畲的校注本《朱淑真集》,包括有《诗集前集》十卷,《诗集后集》七卷,《补遗》一卷,《辑佚》一卷,共收朱淑真诗337首,又收朱淑真词33首,是今日所见最完备的诗词集版本。而关于朱淑真的其它,后世都只能依据魏仲恭的序去解读了。嘗聞摛辭麗句固非女子之事,間有天資秀發,性靈鍾慧,出言吐句有奇男子之所不如,雖欲掩其名,不可得耳。如蜀之花蕊夫人,近時之李易安,尤顯著名者,各有宮詞、樂府行乎世,然所謂膾炙者,可一二數,豈能皆佳也。比往武林,見旅邸中好事者往往傳誦朱淑真詞,每竊聽之,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豈泛泛者所能及,未嘗不一唱而三嘆也。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鬱不得志,故詩中多有憂愁怨恨之語。每臨風對月,觸目傷懷,皆寓於詩,以寫其胸中之不平之氣。竟無知音,悒悒抱恨而終。自古佳人多命薄,豈止顏色如花命如葉耶!觀其詩,想其人。風韻如此,乃下配一庸夫,固負此生矣;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弔,並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傳者,百不一存,是重不幸也。嗚呼,冤哉!予是以歎息之不足,援筆而書之,聊以慰其芳魂於九泉寂寞之濱,未為不遇也。如其敘述始末,自有臨安王唐佐為之傳,姑書其大概為別引云。乃名其詩為《斷腸集》,後有好事君子,當知予言之不妄也。淳熙壬寅二月望日,醉 居士宛陵魏仲恭端禮書。晚清著名词家陈廷焯曾如此评说:“宋妇人能诗词者不少。易安(李清照)为冠,次则朱淑真,次则魏夫人(魏玩)也。”清人陆次云的《湖壖杂记》里曾记录了一则顺治年间的逸闻,读来让人惆怅:顺治辛卯年间,有云间客扶乩于片石居,一士以休咎问,乩书曰:『非余所知。』士问:『仙来何处?』书曰:『儿家原住古钱塘,曾有诗篇号《断肠》。』士问:『仙为何氏?』书曰:『犹传小字在词场。』士不知《断肠集》谁氏作也,见曰[儿家],意其女郎也。曰:『得非苏小小乎?』书曰:『漫把若兰方淑女。』士曰:『然则李易安乎?』书曰:『须知清照异贞娘,朱频说与任君详。』士方悟为朱淑真。故随问随答,即成《如梦令》一阕。随又拜祝,再求珠玉,乩又书曰:『转眼已无桃李,又见荼縻绽蕊。偶尔话三生,不觉日移阶晷。去矣,去矣。叹惜春光如水。』乩遂不动。或疑客所为,知之者谓客只知扶乩,非知文者。对了,魏仲恭为《断肠集》写序那一年,也是个壬寅年。注释: 1,一说朱淑真为海宁人,但后人考据,临安也有海宁地名,本文归为临安人。 2、原诗里,《南陔》和《陟岵》都是孝顺的意思,这里稍加拓展。 2、后人据此而认为魏夫人是曾布妻魏玩,也有夫人等级这个原因,因为魏玩的等级和才名都和魏夫人这一名号相符。 参考资料: 郑治国:论魏仲恭序而不纂《断肠诗集》 戚荣金:朱淑真籍贯与生平考述 金敏:还一代才女以本来面目 朱淑真:《断肠集》 作者:任淡如 本文为菊斋原创首发。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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