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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成章:柴 事

 妙趣横生 2022-02-16

· 文化范儿 出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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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 事

  那成章

  到了老秋,地里的庄稼收拾的差不多了,生产队那几挂大马车开始把捆成了的秸秆往社员家送,年景好时一户三车,平常年只有两车,送到家门口时,老板子解下绞锥,把蛇样粗细的拢车刹绳往旁边一撇,把辕马肚带解了,车辕子往起一撅,苞米秸秆像山体滑坡似的,就堆在了大门口。送到我家时,为了防止牲畜祸害,伯父就赶紧张罗垛起来,上垛时,我跟哥哥姐姐往院子里抱,伯父挑叉子,老叔拿垛钩摆垛,一顿饭的功夫一座秸秆垛就起来了,为了防止雨雪浇垛,垛完后要收顶,老叔也像苫房一样,把秫秸绑成“人”字把子,一束挨一束披在垛脊上,封完的柴垛远远看去真跟新盖的草房差不多,为了防止队里的牛犊子马崽子跑出来祸害,柴垛要离开障子半锄杠远。我家障子都是用柳条夹的,一根挤一根,老叔把两道障带勒得紧紧的,连鸡崽子都钻不过去。柳条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树种,插在哪里就在哪里扎根,到了夏天,障子除了对着窗户门儿的一排要剪矮,便于瞭望,剩下那些那就是一个u型树围子,长到茂密时,鸟儿就出没在在那里,不时发出悦耳的鸣叫。

  那时的冬天狗呲牙地冷,多数人家房门是木头轴的,早起你就听吧,一会儿东家“吱嘎嘎吱嘎”,一会儿西家又“吱嘎嘎吱嘎”。我们住的是一座三间房的对面屋,我家住东屋,房门也是木头轴,这种门的缝隙特大,四外漏风。别看房门这么破,听堂兄成全说是地主的房子呢,土改分给别人的,我们是从那家的手里买来的,这个房子住了近30年,父亲去世后才易主。为了防寒,每年冬天除了用谷草打成门帘子挂上去,还要用谷草缠成把子,钉在门框上挡门缝的风,即便如此,十冬腊月时墙上和窗户上还是挂满了白花花霜,窗户挂的最多是,早晨起来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一手端着簸箕一手拿着笤帚扫霜,两大扇窗户每次都扫半簸箕。

  要取暖就要有烧的,那时粮食按人头分,柴是按户头分,我家9口人两铺炕,分的柴自然不够烧,为了省柴,老叔把锅台扒下半层坯,奶奶烧火做饭时还要用烧火棍把柴擎起来,瞅着锅底烧。没按锅的炕两天烧一次,每次烧完要赶紧把烟囱板儿插了,屋里憋出的生烟呛得人头痛,就是这样,过了年一大垛秸秆也剩不几捆了,为了得到柴,爷爷村里村外溜达,见到能烧的像蒿子秆,车轱辘压扁的秫秸,烂鞋底都捡回来烧,我们当孩子的腿脚灵便,就跑到山上去捡。

  其实小村也没有什么山,人们却管村前的土地叫南山,村北的土地叫北山,村东村西也是一个叫法,至于为什么那么叫说法不一,其中一个说法是立村时,移民大多来自有山的地方,叫惯了嘴,便流传了下来。管地叫山是概括着说,具体的分又有南大岗子,北大坡子,东大排,西大洼子,还有什么夹芯子,偏脸子,抹斜子,横垄子,名号等等不一,反正每块地儿都有个自己个儿的名儿。

  春节前后正是大雪封山的时节,去捡的柴主要是茬拐儿,所谓茬拐儿,就是苞米高粱等高棵庄稼收割后,残留在垄上不带须根的部分,如果带须根子,就叫它“茬子”了,比如苞米茬,谷茬等等。写做“拐儿”是村子里一位老会计教给的,老会计说他念私塾时学(xiao)的。那时社员割地,队长跟腚说,“刀要贴紧地皮割(ga)啊,茬高了别说扣你分儿”。一个工分儿六七分钱呢,谁不狠点下刀,因此剩下的茬拐儿也就没多少了。那时雪出奇的大,村外深的地方没膝,有的能没到大腿根。茬拐儿们被雪埋着,有的只露着一个尖儿。打它的办法是先用脚扫开垄台儿上的雪,之后对露出的茬拐儿踢上一脚,踢不断再用木棒打。木棒与镰刀把粗细长短差不多。打的时候要加小心,用力不当就会摔倒,一次摔茬子上,好在人瘦体轻,只是衣服被扎了个三角口子。打一会身上就被山风打透了,被汗溻湿了的手捂子冻得梆梆硬,手就像猫咬了一样疼,实在受不了了,才插进袖管里捂。立在寒风还要提高警惕,屯子往东是大片柳条通,常听人们说看到有狼在那里出没,心里想着如果真的碰到它如何对付。

      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们管那个年头叫闹粮荒,家家户户缺粮食,出来时喝的那碗稀饭打一会茬子就消化没了,看着村里有的人家生起来炊烟,肚子响的一会儿比一会剧烈。好歹打满了筐,那种筐村子人也叫花支篓,是一种孔洞很大的柳编大筐,形状大小有点像二大缸,背起来里倒外斜往回走,麻绳勒得肩膀疼,只好不停地把棉帽和手捂子垫进去,等耳朵和手冻的受不了,再把它们戴回来。因为筐肥人细,如蜗牛负重,一阵风刮来,风鼓着筐,筐带着人,就倒在雪地上。茬拐儿撒了一地,重新装筐时,边往筐里装边落泪。总算到家了,放下筐,赶紧掏出垫在鞋里的苞米叶子,把两只脚掌贴在火盆上。看我冻的可怜,奶奶就从火盆里扒出半个苞米面掺了甜菜丝子饼子,“吃吧,看你冻的这个可怜样。”过后妹妹告诉我,那饼子是伯父他们从队上给奶奶带回来的,奶奶没舍得吃。

  茬拐儿打得差不多了清明也就到了,这个时节山上的垄台就从雪里露出来了,可以打茬子了。社们把褪去锄头的锄杠与捅锨缥在一起,人们把它叫刨茬锨,刨茬锨的刃比镐头薄而宽,锋利而轻巧。开刨了,社员们一人一把刨茬锨,在地里里一起一落,很像油田的磕头机。刨完的茬子每户分几垄,限时间把地倒出来。那是大帮哄的年代,一限制时间,男女老少齐出动,人们带饭带水,捡的捡,搂的搂,砸的砸,一条一条浑黄的土龙在太阳里此起彼伏舞动着。搬运人们像电影里的支前运输队,背的背,挑的挑,拖的拖。为了防雨,我把运到家的茬子们一棵一棵垛起来,然后挑选大的茬子根须朝外插在垛上,这样落雨是可以起到草苫子的作用。因为天气渐暖省火,茬子可以烧上两三个月。

  蒿草的木质形成了,上山的人腰里就缠一圈绳子再捌一把镰刀,劳作的空隙割几铺子蒿草晾上,住工了,解下腰间的绳子,捆吧捆吧背回去。到了这个季节,队里都要放几天割草假。我们屯子临近平房区,为了挣点钱补助家用,父亲时常偷偷去市郊干零活。奶奶老了,老叔除了到社里劳动,还要料理家务,去打柴的任务就落在伯父肩上。不识字的伯父眼睛里有干不完的活,因此支使我的时候也最多,当然,在花钱上他也向着我,村里一个青年买件趟子绒三紧衣服,因为穿着小,要卖给我,那件衣服19块钱,19块是当时一个整劳力不吃不喝干一个月的收入。

      在全家都沉默不语时,伯父说“买”,我就穿上了那件趟子绒三紧衣服,那可是半大孩子最时髦衣服,穿了它,没妈的我在别人面一点也不发怯。伯父扛着钐刀,叼着个半截小烟袋,腰里别块磨石在前边走。我拿把镰刀,腰里系条绳子,紧跟在他后边。

      柳条通,茔地或间隙荒地隔子都是割蒿草的好去处。遇到能抡开钐刀的地儿,伯父先踏查一下,看有没有“埋伏”,埋伏就是硌刀的砖石瓦块或树根子之类,如果没有,他对着眼前的蒿草们观望一下,然后朝两只手掌“呸”地唾一下,把钐刀抱在怀里,右手在前,左手在后,两腿叉开,钐刀就“唰~唰~”地摆动起来。草们在钐刀的金属声里温顺地倒下去。扶趟子时,他又对着两张手掌再唾一口,左手在前,右手在后钐过去,眨眼之间,一条草龙就服服贴贴卧在那里了。

      伯父坐下来抽烟时,我抱起钐刀,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抡,因为身小刀大,不是刀飘起来,就是刀尖扎进土里,这时伯父就磕掉烟袋里的火走过来,让我抱住钐刀,他在我身后把着我手,嘴里叨咕着:“脚抓住地,用腰带刀,记住,草要少揽,轻来轻去搬倒山。”按照伯父的指点,我撂倒了一趟子,只是那些草们似乎对我总是有些不服,横七竖八的,像淘小子的头发,呛毛呛刺的。

       农谚说,冬天越冷夏天就越热,太阳像下火,除了草帽,没有任何遮挡,脸上、背上流流着汗,衣服和身子粘在一起,粘的受不了,就得脱衣服,闻到汗味的蚊子小咬们从四面八方袭来,咬得浑身是大包,最厉害的是那大瞎虻,褐绿色的,火柴盒也只能装下两个,被它叮了去看痛处,豆粒大小的血珠就滚出来了,有时急着去赶它们,手脚还被刀碰出血。有一次,脚脖子被镰刀割了,人瘦口子深,白花花的骨头都露了出来,伯父让我按住伤口,去割了一把刺儿菜,搓一搓,用嘴嚼吧嚼吧就糊在伤口上,然后撕下他布衫的半截袖子包扎了,后来知道伯父处理我的伤口是用了大蓟,那是中药的一种,有止血凉血效用。至于有人在山上受伤出血,抓把土面按上去,不知是什么道理。

  往回运草是个更遭罪的活儿,一大捆潮乎乎的蒿草热咕嘟地驼在背上,头像被小山压着,压得受不了了,再把绳子卡在肩上,脑袋就暴露在了毒辣的太阳底下,一步一步往家挪。背一趟柴往返要五六里的路程,为了少跑趟,总是忘了伯父轻来轻去搬倒山的话,只想多背一些。背的多歇的就多,有时冰凉的大虫子地爬到脖子上脸上,都懒得去管它。为了减轻背扛的重负,去邻家借过独轮车,那车是木头论子,轮子跟盘子大小差不多,由于身小力亏,沟沟坎坎多,装了两捆柴竟翻了几次车,最后还得背。

  背回的草要及时晾晒,房前屋后篱笆,过道,都被草占领了,进出都要踩在蒿草上。柴草里有鸡的美食,每见翻晒,它们就连跑带飞围上去了,见了那筷头子粗细的虫儿,一口钳住,在地上捣两三下,一抻脖儿就吞了,有的几下没捣死就放下来,歪着脖子左看看右看看再叼起来捣。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时下生活好了,许多人去吃各种虫子,那时饿得野菜、代食品都弄来吃,咋就没想到吃虫子呢,不但我家,全屯子也都没听说。晒柴最怕下雨,遭了雨的柴草烧着发朽,不爱起火苗,一见到天阴欲雨,就赶紧把它们捆了橦起来,等雨过去再抖开晒,这样,柴可以烧到老秋。

  落雪前的柴禾最成棒。粮食不收柴也还是有的,生产队收山,人们紧跟上去捡山,捡山的同时也捡柴禾。等拉秸杆时,车在前面拉人在后面捡,秸秆捡完了再用耙子搂。拉完黄豆,队上要给学校留上一片,孩子们挎着腰筐,抬着土篮子,把豆茬拔回去留到下雪时烧。山像被剪过毛的绵羊,光秃秃的,在秋风里瑟瑟着。

  转眼六十年过去,我家做饭炒菜早已用上了电饭锅液化气,再也不用为柴事担忧了,但是受贫困时期生活的影响,事事处处总是不喜铺张,剩饭剩菜还是要吃,衣服穿旧了还是舍不得送人,特别是下乡见那满山遍野的柴禾没人要,总要叹息几声,觉得爷爷活着时候说过的一句话是对的:“这日子呀,比树叶还长呢,得悠着过,”爷爷说的比树叶还长,是久远的意思。

那成章简介:

      那成章,网名降心斋主,满族,祖籍辽宁复州城,1949年生于双城万隆乡。曾任《双城糖厂报》《哈尔滨日报.双城新闻》版编辑记者、《冷山诗词》主编。现为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北海市作家协会、中华诗词学会、黑龙江诗词协会、黑龙江楹联家协会会员。有散文作品在《黑龙江农村报》《北方文学》《双城堡》季刊等多家报刊发表;散文诗《红高粱》获松花江地区第一届文艺创作奖;散文《老叔》获中国散文学会第九届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先后在《中华诗词》《诗词家》《千家诗词》《黑龙江联坛》等十数家诗词刊物发表旧体诗百余首(《中华诗词》发表十七首),有《卖老宅》一诗被收入《中华诗词》杂志创刊二十五周年(1994至2018)优秀作品选,后又被收入《诗选刊》(2020年第七期)。出版散文集两部、诗集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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