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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昭信:父爱母恩何以还?

 深浅视频 2022-02-16

全文长约 3000 字,阅读大约需要 分钟 

父亲养大了我,却不曾享受过我丝毫的孝心与回报;母亲因为我的间接阻止,后半生一直在养儿育女的艰辛中孤独前行……
父爱母恩何以还?
文/孔昭信 

父亲出生在辽宁省丹东市凤城县红旗乡德奎村孔家沟,是那个偏僻山沟里走出的第一个教师。父亲参加工作不足四年,便荣升为蓝旗乡中心小学教导主任。后来在1958年因为一句话被错打成“右派”,遣返孔家沟劳动改造。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脾气很暴躁,对孩子说话都是命令的口吻,脸上极少看到笑容。

那时,父母赐予我们兄弟姐妹儒雅的名字,常常被小伙伴们恶意地以“右派崽子”取代。年幼的我,不知“右派”何意,但知那是骂人的话,而且跟爸爸有关,只要有人喊我“右派崽子”,我就会以拳脚回应。

父亲的家教非常严格,只要我在外打架了,回家轻则接受体罚,重则被打手板、打屁股。我对此很不服气,自认为骂人就要被惩戒。每次挨打时,我都是拧着脖子,用倔强的眼神瞅着父亲,那一刻,我特别渴望长大,预估大到高于爸爸时,爸爸便没力气打我了。

我天生一副倔脾气,明知道在外打架回家要挨打受训,但每每遭遇欺负侮辱时,我还是会凭借骨子里的倔强与霸凌我的人抗争,打赢为快。

作者手稿

一次,我考试得了全班第一,放学路上,我吹着口哨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家向爸妈报喜,班里一个成绩特差的男同学却无端讥讽我:“得意啥啊?右派崽子即便考第一也没用,还是连红小兵都加入不了。”气得我停下脚步捡起石头便砸向他,结果出手太重,一下子就把那个同学的小腿砸出了血。同学的父母得知后,极速赶到现场捡起一根树枝一边抽打我一边不停地说:“你的右派老子不管教孩子,我来替他们管教。”打够了,还带着受伤的孩子找上我家门破口大骂。爸妈见状嘴里不停地道歉,并督促同学父母第一时间不要论理,要先带受伤同学去医疗站包扎伤口。所幸只是皮外伤,没伤到筋骨。

那天晚饭后,我争抢着洗碗刷锅,兄弟姐妹都上炕睡觉了,我还躲在厨屋惊恐万状地䞍等着挨揍。谁知,爸竟然悄声跟妈说,今天这事儿不能再打孩子了,小孩子打架互殴都是成长期常犯的错,家长要给予正常引导,不能参与到孩子的打斗中。

听到爸爸欲免我一顿重打,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那是滴滴愧疚悔恨的泪,我悔恨自己一时冲动给父母惹是生非,让落魄的父母卑恭地给人家道歉还要额外付医药费。从那以后,我也就很少打架了,但一直觉得父亲不够爱我。

1972年“教育回潮”,升中学要统一考试,择优录取。

考试前一天学校放假,早饭后,父亲破例准我不用劳作,让我再看看书本巩固知识点,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种特殊福利让我心里老温暖了。考试当天早晨,母亲早早做好了玉米粥大饼子,父亲把手伸进我的被窝,轻声唤我起床,那是记忆中父亲对我最温和的一声唤起。至今,我依然想把那一刻的幸福无限绵延下去。

趁我穿衣服的空隙,父亲把我的书包打开检查了一遍,确认我的文具无遗漏后,突然从上衣兜里掏出他心爱的钢笔,插到我的棉袄内兜里,我的棉袄原本是没兜的,父亲让母亲临时在我的棉衣内里缝制了一个小兜,为的是当天把钢笔贴身存放,以防上学路上钢笔水冻凝固了影响答卷速度。

听母亲说,父亲的钢笔是在任教导主任时,用自己的稿费买来的奢侈品。我们几兄弟都把父亲的笔视为神笔,父亲常常用这支神笔书写出优美的文章换稿费!平时,兄弟姐妹谁都不敢动爸爸的神笔,而我却能用爸爸的神笔去应考,心里别提多自豪了。

当天早晨五点多,天还没亮我就得从家里出发到附近的一个老师家集合,再由那位老师统一带队奔赴八公里外的考场赶考。

我在靠近心脏最近的兜里,别着父亲赐予的神笔,载着父母的厚望,夹带着兄弟们的羡慕,披着月色走出家门。走出家门没多远,恍惚听到身后有尾随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是父亲,我大声喊:“爸回家吧,不用送,我有神笔,我不怕!”而父亲朝我挥挥手,默不作声地跟在我的身后,一直护佑着我到了老师家门口,才转身回家。那是镌刻在我记忆深处的最为清晰的父爱片段。原来,父亲并没因为我爱打架而嫌弃我这个调皮儿子。

当天中午的午饭,是母亲给我开的小灶:大饼子夹煎鸡蛋,那是我学生时代吃过的最豪华午餐,好吃过当下的西式汉堡N多倍。

妈妈怀里抱着的就是作者

1973年开学前的一天,父亲让我下午别干活了,在家准备一下次日上中学的衣服和书包,我弱弱地嘀咕着:“我想跟哥哥们一起务农帮衬家里,不想读高中了。”妈妈说:“傻孩子,别人家孩子是考不上,你这考上了咋能不读。”我说,考上了就足以证明我的实力了。没必要再费时费力继续读书了,爸爸的右派帽子不摘,我读再多书也没用。父亲一脸严肃地命令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去读书,而且要给我好好学。

说完,父亲把录取通知书交给我,说我考了全公社第19名,全班第一,给他争气了,让我高中后继续加油。

入学后,我不仅谨遵父亲的教导如饥似渴地学习,还在课余时间带领弟弟妹妹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做父母的生活帮手:我们春天挖野菜,采野花;夏天采蘑菇、捉鱼虾;秋天采松子、摘山楂;冬天打野兔、捉麻雀……收获的成果,能吃的,便应季为全家人改善伙食;能卖的,便及时套现补贴家用。

毕业后,不管我的成绩多好,因父亲的“右派”问题,也只能回村务农。我心有不甘地种了几年地,便拟定了一个去黑龙江某煤矿井下背煤的计划,据说一个月有70多元的收入。就在我偷偷装好简单行囊欲“出逃”的前一周,父亲突然昏迷不醒,当得知父亲的病不可逆转时,我只能与二哥轮换着,在县医院里日夜守护着父亲,把自己的外出计划压在心底。

突然有一天,父亲苏醒了,醒来就喊想吃鸡蛋,当时城里鸡蛋都是凭票供应,我找到一家副食品商店,出高价售货员也不卖。无奈的我“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把父亲的病情向售货员陈述了一遍,店经理看我可怜,掏出自己的鸡蛋票卖给我四个鸡蛋。回到医院我求食堂的师傅给煮熟,然后赶紧送到了爸爸面前。我第二个鸡蛋没剥完,父亲的第一个鸡蛋已经下肚,差点儿没噎着。父亲在吃第四个鸡蛋时,让我也吃一口,我咽了一下口水,跟父亲说我不爱吃鸡蛋。

父亲吃完鸡蛋就满足地睡着了,再醒来时,父亲自言自语地说,不知这个年头是否能买到柿子饼?我听后再次跑进食品店买来半斤柿饼,爸爸吃到第三个柿饼时,让我也尝尝。我依然说不吃。爸爸吃足后,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说:“你大哥已经分家另居;你二哥老实本分,没心对外抗争;老四在蓝旗驻厂……我若哪天不在了,这个家你要多承担一些。”我安慰父亲很快就会康复回家的,我们一起养家糊口。

腻着妈妈的就是作者
(左为四弟妹,中为侄女,后为侄女婿)

 那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段话。后来,父亲又持续几天陷入深度昏迷中,1977年的正月二十一,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走后的那年秋天,在征得母亲同意的情况下,我找到娘舅与二姨,在舅舅姨姨的共同牵引下,我们全家由偏僻的山沟迁徙到了沿海的平原地带。举家迁徙异地,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居住在租赁的房屋里白手起家,当时实属冒险,但现在想来,倒算是我为原生家庭做的最英明的一个举措了。

搬到新的地方,最大的优势是距离小学中学都很近,解决了弟弟妹妹上学难的问题。还有另一个优势,就是母亲有了走娘家的方便和自由。在姥姥、二姨与舅妈的亲情抚慰下,母亲逐渐走出了丧夫之痛,以瘦削的肩膀挺起了家的脊梁。

宋表舅看母亲日子辛苦,便拟选个好男人让母亲改嫁以减轻生活负担。表舅征求我意见时,我的心猛一抽搐,突然就想起了已故的父亲,遂冷漠地对表舅说:“我无权阻止母亲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我已经成人,不方便随母改嫁,弟弟妹妹们愿意跟母亲走的,我不拦,愿意留下的,我一定凑合着养他们到18岁……”话未完,意犹尽,我一个大男人已是泪流满面。母亲起身抻了抻衣襟,泪水和着哽咽声:“老三你不用哭,妈哪也不走,就守着你们过一辈子。”此后,任别人介绍多好条件的男人给母亲,母亲都会断然拒绝:“我有儿有女撑着呢,日子能过,不去累赘别人。”

就这样,母亲以她超乎寻常的坚韧,一个人拉扯着我们,从48岁孤独地走到了84岁。我一直不敢问妈,在她最难熬过的日子里,是否怪过我?

当我自己步入婚姻后,才惊觉,或许就是当年自认为有骨气的一种决绝态度,直接阻止了母亲寻找晚年幸福。那是我人生中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关乎父母人生艰辛以及他们对子女的养育之恩,真的是写上三天也写不完。此处省略百万字。

曾经,我急于长大,期盼用高于父亲的体魄,抵御父亲的重拳相加;曾经,我想凭借自己的力气与财力,给父母盖一座全村最好的房子,给馋嘴的爸爸买吃不完的鸡蛋,给爱美的妈妈买各种时尚衣衫……可是,父亲刚待我成人,就撒手人寰不能再打我教育我了,父亲养大了我,却不曾享受过我丝毫的孝心与回报;而母亲因为我的间接阻止,后半生一直在养儿育女的艰辛中孤独前行,尽管我在婚后,尽可能地把应季海鲜与新收获的大米及时呈送给妈妈饱口腹,但我依然觉得,自己欠妈妈一个幸福的晚年。

如今,我自己也做了爷爷,每每回忆起父爱母恩,甚是苦于没有一种最好的方式给予回报。我甚至多次对着父母的遗像臆想渴望,渴望父亲能走出相框,重新拿起戒尺打我的手板,重新给予我各种家规体罚……那也是一种别样的父爱啊!00

这就是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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