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偷脸皮

话说在清朝年间，出了一桩怪事，或者可以称之为爱情悲剧，同时也是人间悲剧，听完真是让人感到叹息。

有一个少年，名叫小九儿，他本没有名姓，从小人们便这么叫他，只因为他出生时是个九斤的小胖子。

小九儿的娘是妓馆的娼妓，他的爹是谁连她的娘也不知道。小九儿娘生下他来没多久，便跟着一个相好的客人跑了，将儿子扔了下来。

妓馆的人谁也不愿意惹这个麻烦，都想将小九儿送人，还有那心狠地想在半夜将其扔掉，这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收养了小九儿，这个人叫做碧棠，既然在妓馆里自然跟小九儿娘是同行。

老鸨子说，收养当然可以，但只能收留他到十岁，男孩子长大了还在这种地方生活实在是不方便。碧棠点头答应，抱走了小九儿。

碧棠没有让小九儿叫她娘，只让他叫姐姐。这个姐姐做得足够好，从小教他识文断字，倒不指望他能成个读书人，至少将来不要做个睁眼瞎。

一晃小九儿长到了十岁，他要离开姐姐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碧棠笑着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且小九儿不走，自己也要走了。

因为最近有一个客人对碧棠非常之好，两个人正在商谈赎身的事情，不过那个客人穷了一些，一时半会还凑不齐钱。不过碧棠可是指望上了，所以也想尽快地帮小九儿找个差事，将来能养活自己才好啊。

小九儿倒是没什么，全凭碧棠的安排。最终碧棠选择了殓行，简单说就是处理人后事的行业，但并不是专业的神职人员，更像是现在的入殓师，体现的是一种临终关怀。这行业的老祖宗被认为是孔子，他曾经因为靠主持葬礼赚钱，还被齐国的宰相晏婴嫌弃过。

这是一个小众的行业，赚钱少地位低下，但碧棠之所以选择这行，第一是因为自己的地位已经不能再低下了，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别人？第二是因为碧棠经常说，跟死人打交道是这世上最纯粹、最幸福的事情，他们最听话，不会害人。她的人生信条就是——死得好，否则“不得好死”不会成为诅咒人们最恶毒的话。

那时候这行人叫做“复者”，主要工作是帮死者洁身、理发、剪指甲，还有一系列简单的仪式，总之是让人美美地上路，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职业。

小九儿拜了一个师傅学习本事，大约一年半以后，他就把师傅教的都学会了。师傅见他很勤奋，也很有悟性，便教他一些“奇特”的本事。说奇特就是因为这些本事已经属于阴阳先生的行业之内了。

虽然那时候还没有固定的阴阳先生这个职业，实际上二者的界线非常模糊，小九儿的师傅就是从小做道士，后来当仵作，又涉猎了一些阴阳先生的知识，最后做了复者。

这四个职业都是单独的行业，但很多内容相同，那个时候大多数人文化水平低下，有些工作真不是都能拿得起来，而他师傅略识一些文字，凭借这一天然优势取得了不小的成绩。而小九儿的文化水平更好一些，通汇贯通得更快。

这时候距离刚拜师已经过去了五年，小九儿已经快长成大小伙子了，而碧棠还是没有赎身。跟她相好的客人实在没有出息，五年也没凑够赎身的钱，带她走的承诺还只能停留在嘴上。

碧棠眼看着再拖下去自己就要人老珠黄了，心里着急，有一天将客人叫来，将自己的私房钱全部交给他，总数当然还差一点，让客人再去想想办法。

客人乐呵呵地走了，碧棠就日夜盼着。可是那客人再没露过面。碧棠派人去打听过，甚至自己也去找过，人家都说那客人已经走了，他本就不是本地人，只是在这里做点小买卖，人家在老家早已娶妻生子。

碧棠望着墙，眼神直勾勾地，一滴眼泪都没掉。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碧棠喝了毒药。等别人发现她的时候，早已经七窍流血死了。

小九儿赶回来看姐姐，当看到她的脸的时候，小九儿放声大哭。那碧棠七窍流血，眼睛圆睁，脸色青黑，嘴唇发紫，简直是难看到了极点，与她理想中的好死差距太大了。因此碧棠的后事小九儿决定亲自操办，要让碧棠视死如生，体体面面地走完这一生。

碧棠的脸靠化妆已经不能弥补了，必须用上他自创的绝技，换脸之术。小九儿从自己的腋下取下来一块皮肤，将其认真的雕刻，然后将其移植到碧棠的脸上，再用脂粉好好的装饰一番。碧棠竟然像活着一样，表情自然安详，肤色洁白透红。

只用了两天时间，小九儿就完成了这样的“壮举”，连师傅都伸出大拇指，告诉他不用再跟着他了，已经没有东西可教了。

碧棠的葬礼是小九儿出钱办的，他全程以儿子的身份张罗着。葬礼的那一天，来了很多人，以穷苦人为主，但至少说明碧棠的人缘不错。

就在碧棠出殡的时候，小九儿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女子，长得白白净净得很干净，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脸上还残存着一丝稚气，混在各色人等充斥的人群中，像是一朵小白花一样显眼。

小九儿心动了，他不知道这女子是谁，跟碧棠什么关系，他觉得她漂亮，甚至觉得她有点像碧棠。或许这是小九儿想找到她的主要原因吧，毕竟碧棠对自己的影响太深远了。小的时候小九儿一度认为自己会跟碧棠生活一辈子，碧棠在他的心里是妈妈和妻子的双重身份。

从那以后，小九儿偶尔会产生了幻觉，是碧棠换了一个身份回来找他，他不能再让碧棠一个人了，那样太孤独了。

碧棠的葬礼结束之后，小九儿就开始寻找那个女子。可是他询问了很多人，人们都不记得当天有这样一个女子出现，熟悉的人开玩笑说他是不是产生了幻觉？甚至妓馆里的人还嘲笑小九儿是不是思念碧棠过度了。

最后是妓馆里负责烧水的老唐，悄悄告诉了小九儿，那是碧棠堂叔家的女儿，今年十五岁，曾经来找过碧棠，家就住在城外不远的村子里。

小九儿去村子里转了好几天，人家都说没有这样的人家。小九儿很失望，估计是老唐上了岁数，记错了地方吧。

这一天小九儿没精打采地从村子里走出来，捉摸着不如去碧棠的坟上瞧瞧吧，也许姐姐能给个指示也说不定。

距离碧棠的坟地还有一段距离呢，小九儿就看到一个俏丽的身影矗立在坟前。小九儿心里一动，隐隐感觉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子，不过他并没有贸然地上前去，生怕冒失行事惊扰了人家。

隐在远处观察了一会儿，女子就是静静地站着，小九儿咳嗽了一声，装作刚来的样子，向她走了过去。那女子非常惊奇地转过头来，表情有些惊喜，道：“我记得你，你是小九儿吧？”小九儿心里很激动，强忍着，道：“我也知道你，葬礼那天你来过。”

女子笑道：“是的，你有意无意地看着我，我都知道。”小九儿脸上一红，道：“我怎么没听姐姐提起过你呢？”女子道：“我的父亲与姐姐的关系不大好，我们很少来往。”

这个解释说得通，家里出了这样的女人，一般人都会选择断绝来往吧。女子续道：“我跟姐姐的关系倒是很好，尽管并不常常见面。”小九儿哦了几声，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女子又道：“姐姐跟我提起过你，说你将来会有大出息。”

小九儿挠挠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碧棠的这个妹妹倒是很健谈，在她的引导下，两个人一直聊到傍晚。小九儿送她回了家，原来她家所在的村里离这里很远，怪不得一直找不到。

到了家门前才发现，她的家竟然挺富有的样子，当然距离财主还远了一些，但比普通百姓要强上不少。

临别的时候，小九儿问道：“聊了一下午，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女子笑嘻嘻地说道：“我叫颂熏，从苏东坡的诗中来的。”小九儿又道：“我还能来找你吗？”快回到门里的颂熏回过头来，道：“可以啊。”然后钻到了大门里面去了，很俏皮的样子。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就在分别的晚上，颂熏的爹把他们两个看得一清二楚。老头子知道小九儿的身世以及现在在做什么的，颂熏自然也知道，颂熏倒没觉得怎么样，可是老头子是绝对不允许女儿嫁给一个复者的。复者是什么？跟仵作一样的低贱工作，甚至在某些方面还不如仵作呢，自己的女儿不说攀个高枝，也不能如此作贱自己。

从那天开始，颂熏便被严格地限制了自由，连偷偷溜出去的机会都没有了。小九儿来过几次，都被老头给骂出去了。让小九儿感到愤怒的是，老头还把碧棠捎带上了，那话是别提多难听了。

没办法，小九儿和颂熏只能靠书信往来，每次都是扔进来扔出去。

靠这样勉力维系着二人的感情，可是突然有一天，颂熏告诉小九儿，她爹给她说了一个人家，是本地最大的宋财主的大公子。小九儿犹如晴天霹雳，他一直认为和颂熏是命中注定的美好姻缘，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被人为的破坏了？

小九儿决定去看一看这个宋财主，能不能跟他说一说两个人的情况，让宋财主成全。小九儿还是涉世未深，本地最大的财主怎么可能会见他呢？去了几次，别说宋财主，连一个稍微管点事的人都没看见，每次都被门房连轰带撵地赶了出去。

小九儿只好侧面打探，他才知道，宋财主的儿子已经快四十岁了，而且一直有病，如今已经快要病死了，娶颂熏是为了冲喜而已。颂熏的爹之所以同意这门亲事，完全是因为自己欠了宋财主的钱，想靠儿女的婚事拉进关系，缓解钱财的压力。

小九儿绝望了，写信将这事告诉了颂熏，得到的回答竟然是颂熏已经同意了这门婚事，让小九儿忘了自己吧。

小九儿失魂落魄了三天才突然反应过来，颂熏一定是被逼无奈，想让自己死心才这么说的，当他再次来到颂熏家的时候，家里竟然在办丧事。

小九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发现死的人竟然是颂熏。原来在送亲的路上，会路过一座石桥，下面是一条小河，河水很浅，但是石头很多。送亲队伍行进到此处时，颂熏突然窜出了轿子，一跃而下，脑袋都摔瘪了，自然早就没有气儿了。

小九儿没有哭闹，只是很冷静地看着颂熏的父亲，老头子反而将责任推到他的身上，认为不是小九儿乱搅和，颂熏不可能寻死，破口大骂了一阵子，命人将小九儿赶了出去。

奇怪的是当天晚上颂熏的家里着了火，财物没有损失什么，唯独将颂熏的尸体烧毁了，可以说是面目全非。

几天后颂熏下了葬，小九儿再没有出现过，大家都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转眼到了颂熏烧百天的日子，颂熏的父亲预备了挺隆重的祭品，想好好祭奠一下女儿，可是到了坟地一看，颂熏的坟竟然被人刨了，棺材都露在外面，尸体不翼而飞。

颂熏爹气疯了，认为一定是被配阴婚的阴媒给偷走了，搞不好已经不知道卖给了谁，甚至已经埋到了哪个死鬼的坟地里。

老头子只好一边报了官，一边在四处打听，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与此同时，城里发生了多起恶性的杀人事件，被害者都是妙龄女性，作案手段极其残忍，都是将女子打昏以后活活剥下她们的皮肤，所以她们其实并不是被杀死的，而是被疼死的。

官府也很愁，大肆抓捕了一阵子，凶手杀人完全没有规律，死者也几乎没有共同点，案件可以说是毫无进展。

转眼过了一年，杀人凶手彻底销声匿迹了，寻找颂熏的事也是毫无头绪。

这一天颂熏的爹失魂落魄地从宋财主家走出来，如今他的产业已经全部卖掉了，还不够还宋财主钱的，他现在连死的心都有了。

老头子晃晃悠悠地向家里走，路过颂熏跳桥的地方，他感慨万千，他恨颂熏、恨小九儿，如果不是他们两个，自己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他站在桥头向河的下游望去，正有一对年轻男女在河边嬉戏。老头子看见那妙龄女子，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那是颂熏。

老头大叫了颂熏的名字，那女子慢慢抬起头来，向老头的方向笑了一下。而她身边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小九儿，也正指着老头笑着说些什么。

老头一着急，想要抓住他们两个，却忘了自己在桥上，凭空迈了一步，一头栽下桥去了。

从那以后，还是有很多人见过颂熏和小九儿出现在城里的各个地方。人们开始传说，是小九儿用剥下来的女人皮肤替换了颂熏的皮肤，又用法术救活了她，两个人才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