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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莲:年三十最后一班车(小说)

 新用户8981n2sT 2022-02-17

再过几个小时春节晚会就开播了,过年回家的人这时候都回得差不多了,所以开往西堡的班车上乘客并不多。你提着行李箱匆匆地坐上最后一班车。

“最后一班车啦,最后一班车啦......”司机扯着嗓子不停地喊。

你走上车,看到一对青年男女,二十刚出头的样子,不像学生,男青年新潮帅气,女孩靓丽俊俏。他们戏笑着打情骂俏,声音还挺大,也不戴口罩,全然不顾及车上还有其他人。车中间有个抱小孩的妇女,看样子有四十多岁,小孩不到一岁,在她怀里正开心地吃着奶,小腿还蹬踢着,嘴里哼唧着,妇女面无表情,手不停地轻拍着小孩。车后排坐着两个小伙子,斯斯文文的,大四学生模样。不急不缓地玩着手机,头也不抬,车子走与不走似乎与他们没有关系。旁边还坐着一个老头儿,七十有余。老人穿得倒还齐整,脸色腊黄,病秧秧的,眼神浑浊、游离。这么大年纪了,大过年的还在外面跑啥跑呢?他为什么坐这最后一班车,不得而知。

过了五六分钟,你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催促道:“师傅,不早了,走吧?”司机是个矮胖子,脸上油光光的,似没睡醒的样子。听到你催促,一脸不耐烦地说,“催啥呢催,给车加点水就走,不耽误你回家看春晚。”

于是司机提着一个水壶样的桶又下车了,这是他第三次下车上车了。他下了车,望着街上的行人又喊,“去西堡的最后一班车走啦,马上就走......”你也跟着下了车,凑近说:“师傅,你都喊了很多遍了,我路还远着呢,下了车还得脚赶路,赶早不赶晚的,再说你还得返回来呢,还是早点好,不走夜路。”司机板着脸说,“我这么大个车,35坐,现在才坐五六个人,光来回的油钱都挣不回来,再拉俩人就走。”

你被呛了一肚子气,但又没法发作,方向盘在人家手里,你气鼓鼓地不说话了,只好干等。

空气里弥漫着冷气直往你身上扑。你又上了车,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怪笑,仿佛嘲笑你似的。不用问就是那一对男女青年。你在想,也太没教养了,公众场合打情骂俏,还阴阳怪气的,真不害臊。想想古代,男女授受不亲,女人胆敢和男人拉拉手,那是要砍掉一只胳膊的。要是还敢在大众场合这样,那就得沉塘、游街、坐木驴、五花大绑、披头散发,满街筒子的人看,那才叫丢人显眼呢。

你偷偷瞄了他们一眼,赫然发现,他们竟然脱掉了鞋子丢在过道里,一股臭味扑面而来。一双肮脏的白旅游鞋,还有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你鄙视他们一点公德都没有。你简直气愤极了,社会风气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司机也不管一管。警察都到哪里去了?大年三十,警察大概也回家过年去了吧?车子依旧稳稳地停着不动。

时间如此漫长,薄暮时分,车子终于轰隆轰隆发动起来了。蓦然间跳上来一位女售票员,二话不说就收车程费。三十出头的样子,骨干瘦,脸长长的,皮肤白皙,单眼皮,有几分憔悴,长得虽不算好看,倒也五官周正。腰身很细,她穿着棉袄都能显现出来,有点儿虚张声势的样子,棉袄一点都不挨身板。腰怎么会那么细呢?不知怎的,你忽然想到了单位新来的小孟,时尚女孩,95后,她自己说自己是个诗人,写抽象诗歌,瘦瘦的,眉目清秀,不过她的细腰可没女售票员这么细,胯骨也不那么宽,大概是因为还没有生过孩子吧。你对腰身还是挺在意的,腰身细,显年轻。

女售票员和司机应该是夫妻,说话随意,有点没大没小的样子。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和售票员聊天,她给司机说买了什么年货,买了几斤肉,还买了新衣服,买了对联等等。家里的事似乎都是她操心,他俩东拉西扯的。司机对女的说,我说不来你偏要让来,都年三十了,哪儿还有客拉?这趟估计又白跑了?女的说:“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跑一趟多少还能挣几个,你这人就是懒。”司机不屑地说,“就你财迷,这大冷的天,你看看人家哪个司机还出来跑车,都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等着看春晚哩。”女的瞟了司机一眼说,“人家都不跑,兴许咱能捡个大漏,连这你都不懂。” 司机有点不高兴了,说,“挣什么挣呀,这都等多半天了,就上来这么五六个人,还不够这一趟的油钱呢?”

女的好一会儿没再作声,停顿一会儿说,“行了行了,别埋怨了,谁知道今年三十人这么少,去年满满一车还在中间过道加了小凳子,早知道就这几个人,我也不来了。饺子馅还没拌呢,床单被罩还在洗衣机里搅着呢。二宝肯定在家哭哩,才刚刚给他断奶,我妈又该受累了。”司机说,“都这个点了,咱不能让上车的人下去吧?要不然,咱再转两圈,去长途汽车站那边看看能不能再拉几个人。”说着车子发动了。

车子在县城里缓慢地移动着,那女的站在车门口,车门半开着,她朝外不停地张望着,见人就喊:“最后一班车啦,开往西堡方向的,马上就走......”冷风直往车里钻,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女售票员的喊声和着风声,嗖嗖的。

小巴车不紧不慢地围着城区转起了圈圈,一圈又一圈再一圈。你觉得无聊,憋了一肚子的火。这都什么人啊?太不讲职业道德了,这就是在侵害消费者权益。大过年的,谁不想早点回家呀?记下车牌号,投诉他们,他们满脑袋都是挣钱挣钱,一群自私自利的动物,你在心里这么想着。

车子再一次回到长途汽车站门口的时候,你实在忍无可忍了,走到车前头有点生气地说,“师傅,不要再转了,天都黑了,我真急着回家呢。”司机口气缓和地说,“大姐,照顾一下我们的生意好不好?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长途车上下来的人也要回家的,没了车,你让他们怎么办?这年三十的,我算是做好事哩,再拉几个人,也算是我年终有个交待,过年心安,就拉这么几个人上路,心情实在不爽呀!”你气哼哼地回他:”谁容易?我两年才回来看我外公外婆一次,老人盼着我回去呢,不知在村口等了多久,这大冷天的,忍心吗?老人多着急,电话又打不通。”司机说,“那么多天都等了,还差这个把小时?你若真回不去,你外公外婆又不会过不去这个年。”这话似乎触动了你敏感的神经,当时你气得满面通红,恼羞成怒地大声冲司机嚷嚷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你外公外婆才过不去这个年呢?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女售票员赶紧笑着打圆场,算了算了,他不是那个意思,大家出门在外,互相多担待,多担待。你还想说点什么,气得却一时找不出话来。

这时候后排那个老头却在车厢里抽起烟来,烟味直冲你鼻息,你被呛得干咳了几声,小孩也咳了几声。你正愁没处发火呢,这下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冲着老头大声说:“大爷,你抽什么烟呢?不知道车厢里不能抽烟吗?”老头目光平静,上下打量你一眼说,“你谁呀?管这么宽,想管人回你自己家管去。”你理直气壮地说,“别管我是谁,公共场合不让抽烟你不知道吗?那么大年纪了,怎么一点公德都不讲呢?”老头也火了,瞪起眼睛说:“我就抽了,你怎么着吧,把我抓起来!正愁没地方去呢。”车上的人似乎都没听见我和老头吵架一样,平静的似是车窗外的路灯。

老头的冷静倒使你突然气泄,再想想报纸上曾经讨论过老人摔倒扶不扶的事?你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算了算了,何必找这个麻烦,气坏了他这不是惹事吗?老头又拿出一根烟来,“咔拍”一声点燃,旁若无人地抽了起来。抱孩子的妇女也咳嗽了两声。小孩已经熟睡了,她把孩子的头用衣服包了包,伸手把车窗推开一条缝。这世界真安静啊,车上的人都似魂飞走了一般,没一个人吱声,你把车窗也拉开了一条缝。

小巴车终于驰出城区。车上终于又上来三个人,俩中年男子,疲惫不堪,扛着大包小包,大包收了费放在下面车箱里,小包他们抱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头用一条黑色的围巾包的严严的,背着双肩包,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径直坐到一个空位上,看手机。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零零星星的,似是迎接新年的到来。也或许是雨,落在地面上乍看是雪,再看是雨,雪雨纠缠不清地落着。

车窗外暗苍苍的,车厢里也模糊不清,车前灯映着亮照进车厢。后排一明一暗还是那个老头在抽烟,不知抽了多少根,满车箱都是烟味。刚上来的那俩中年男子也开始抽烟了,你把车窗又开大了一点,把羽绒服裹紧靠在座位上。大家都不说什么。司机、收票员也不说什么,也许一年到头了,谁也不想在这时候惹事。

大约是为了排遣旅途的寂寞吧,司机打开了车载CD机,车厢里响起李谷一的《难忘今宵》: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天涯与海角/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祖国好.....你在歌声中闭上眼睛平息着刚才的怒气,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外公外婆期盼的眼神,一会又是小孟嘎嘎嘎的笑声。当然,偶尔还会出现一些枯燥乏味的脸,看不清是谁的脸,苦愁的脸,令人生怜。生活啊生活,怎么总会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呢?

想着想着,你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你被一个男子的叫喊声惊醒过来,“ 停一下,停一下,师傅,请停一下车。”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扭过头来问什么事,要下车吗?车厢后边匆匆窜出来一个男子,踉踉跄跄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走到车门口冲着司机笑笑说:“师傅,开下车门,我在这里下车。”到车门口,你这才看见那女青年也跟了出来,原来是那个男青年要下车。旅途本来就寂寞,车上人也少。这一刻,你突然有种难以割舍的感觉。车门哗啦一开,那男青年跌跌撞撞下去了,然而那女青年并没有下车,只是站在车门口冲着那男的苦笑了一下,摇着手说再见,车子驰出很远了她还在招手。她转过头时,竟然泪眼婆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一脸茫然。司机售票员也一脸茫然。乘客在哪儿下车司机一般是不过问的。只要不违规都可以停车,顾客永远是上帝。

车子继续前行。你暗暗觉得有些许不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不知为什么,你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大堆柳永的词来。这个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不知经历过多少风花雪月,有水井处,便有柳词,真也不枉他这一生了,你用到这里恰恰合适。

那个男青年下车后,女孩并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你前边临窗的座位上抽起烟来。细细的一根香烟,淡淡的烟雾弥漫。你想说点什么,张开的口又闭上了。车窗的玻璃映衬着女孩的侧影,妖妖娆娆,线条分明,看起来就像是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妮娜。女孩抽

烟你反而觉得车箱里很美好,一点也不觉得有烟味,比老头抽烟好多了,似是来至遥远的烟草香味特别有趣。

你简直被这幅画面迷住了。女孩子的侧影轮廓非常好看,鼻子翘翘的,眼睫毛长长的,嘴唇微微噘着,甚至,连她吸烟的样子都非常迷人,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前卫气息,太像单位里的小孟了。刚上车时对她的厌恶似乎没发生过。

这女孩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呢?打工的?还是官员家的小姐?富二代?西堡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吗?大年三十她到西堡来干什么呢?你不禁浮想联翩起来。

女售票员已沉沉地睡着了,还有鼾声。司机又在循环皤放李谷一的歌。你在这歌声里沉浸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凑近前,试探着搭话女孩,“姑娘,也是去西堡吗?”女孩扭过头来,看了你一眼,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家是西堡的?她点点头。你又问在省城是上大学还是打工?她说:“算是在打工吧。混口饭吃呗。” 刚才那男孩是你男朋友吧?你好奇地问。她有点急了,连忙说:“不是不是,普通朋友,刚认识的。”她把脸立即扭向车窗,你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那女孩突然愉悦起来,凑过来问你是做什么的?你立刻来了兴致,两眼放光地盯着女孩反问,你看我像是做什么的?女孩说你是老师吧?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你夸张地摇摇头说,“不对不对,我是月嫂。”

女孩愕然,眉梢一挑说,“真看不出来。”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明晃晃的名片,探身递到女孩面前,这是我的名片。女孩接过来扫了一眼说,姐真是月嫂呀。我还以为……她有些不屑,下面的话没说出来。

你心里未免有些失意,忽然你想起来什么,起身到自己的铺位上抓过一本崭新的书,亮堂堂地递到女孩面前说,“这本书是我写的。”女孩吃惊地看你一眼,扉页有你的照片和简介,她赶紧低头去看那本《诗意人生》的书并自言,“好美的书名呀,原来,姐还是个作家呀?”女孩对你突生的敬仰让你有些自得。你觉得这女孩子看书的样子非常美,有一种圣洁的味道,简直就是你年轻时看书的样子。

女孩头也不抬地问,“那你一定挣了很多钱吧?”你脸一红说:“不过我写书可不图挣钱,就是喜欢,月嫂是我的主业。喜欢这书就送你吧。年后到城里拨我名片上的电话。”女孩放下书,抬起头看着你说:“那太好了,我在省城连一个熟人都没有。要是我们老板像你这样和气就好了。”你说你们老板也是为了挣钱过生活,我当月嫂也是为了生活,你打工也是养活自己。人生嘛,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呢。我们不能总是在世俗的小圈圈里打转转,还应该仰望星空,多想想生活的意义。你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貌似哲理的话。

女孩打断你问:“姐,初几上班?你说,初八。”你说,“留个电话吧,你的同事需要月嫂了联系我。”女孩皱了下眉头,慢腾腾地说,“有名片,到时候我联系你吧。”你只好讪讪地说,“也好,也好。”心里却想,这女孩还挺小心!车内死寂一般,沉静,只有车子开动的声音,李谷一的歌不知什么时候停放了。

外边的雨雪仍在下,天地间水雾茫茫。车前玻璃的雨刷开始左右摇摆了。

女孩抽完了烟,款款起身,冲你礼貌地一笑,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你突然想到外公外婆焦急的样子,他们是怎么样的焦躁。那年你在县城读书,放寒假下大雪回不去,外公竟然步行来接你,他走了七多个小时的路。那时候通往外婆家的路还没有修,土路,一路上有土坑的地放他就用土填平,外婆也把回家路上的雪清扫的很长长。亲情之厚重,生于你的雪天。

晃晃悠悠,小巴车就到了西堡。

你匆忙地下了车,四顾茫然。不经意间回头一看,那个女孩也跟着你下了车。两个人前脚后脚贴得紧紧的,你好像还能感受到她胸腔里呼吸出来的一团团热气。冷风阵阵,雨雪交加。

女孩一直跟着你走,也不言语,忽然她像变了一个人,竟然吹起了口哨,随着口哨声起,半路下车的那个男青年突然冲在了你面前,恶狠狠地让你把包放下。一种巨大的恐慌瞬间充斥全身,简直无处遁逃......

这时候耳边蓦然传来粗暴的声音,“别睡了,别睡了,终点站到了,西堡到了,快下车吧大姐。就你抱怨大,下车还磨磨蹭蹭。”

你猛然惊醒,不由得从座位上站起来。惊魂未定,一身冷汗,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睡在旁若无人的座位上,孤零零的。哦,原来是梦,幸亏是梦。

整个车厢早已经空空荡荡,人去车空了。乘客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匆忙走下车,抱歉和司机夫妻俩说对不起,然后说新年快乐。

远远地,你看到路灯下两位老人在雨雪中翘首张望......

作者简介:陈玉莲,笔名,帘卷西风,铜川市作协会员,新区作协秘书长。近年有散文诗歌发表于《陕西科技报》《华商报》《宝鸡日报》《铜川日报》《西北作家》等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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